1975年3月21日,來自沈陽的12次特快列車停靠在北京站。黃維回到了闊别七年的北京,與他同車抵達的是第七批、也是最後一批特赦的293名戰犯。
經過27年的改造,“榆木腦袋”黃維才“服了軟”,慢慢接受了“徐蚌會戰”的失敗。
鑒于黃維過往的經曆,人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聘請他做了文史專員,到了1983年又被聘為全國政協委員。

晚年黃維
作為曾經的國民黨高官,黃維對晚年身份的轉變倒也坦然,現在既然是全國政協委員,他也樂意發揮第二春的餘熱,為人民做貢獻,隻是在政協會議上,黃維每次見到兩個人都會氣呼呼的意難平。
這兩個人一個是國民黨國防部中将作戰廳長,也是中共特工的郭汝瑰,另一個便是黃維的部下一一潛伏了20餘年的老共産黨員、八十五軍一一零師師長廖運周。
黃維恨郭汝槐,是因為蔣介石對他言聽計從,郭親自設計了淮海戰役的作戰計劃,使蔣改變徐州“剿總”固守蚌埠的作戰方案,把黃維引進了包圍圈。每次作戰計劃一出,蔣介石尚未見到,便早早飛到毛澤東的辦公桌上,結果就是解放軍捷足先登,黃維兵團成了甕中之鼈。是以黃維恨郭汝槐。
比郭汝槐更難以釋懷的便是廖運周,在淮海戰役時,黃維極度信任廖運周,為了配合廖運周突圍,黃維特地把最精良的重炮勻給他帶走,沒成想,廖師長帶着5000人突然陣前起義,回過頭來就把這些帶走的炮彈砸到了黃維頭上,瞬間亂了兵團的陣腳,導緻自己被俘。
少将 廖運周
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可黃維依然心結難解,在全國政協大會上看到二人時,總是瞪大眼睛,狠狠地盯住,即使對方在自己身邊走過,也梗着脖子不和他們說話。
直到在一次宴會上,黃維再一次與廖運周碰面,當時廖是民革中央監察委員,地位很高,黃維見了依然鼓起眼睛,咬緊牙根,忿忿地說:“這個廖運周,把我的部隊都送掉了,沒他,我還不一定敗呢!”
此話一出,黃維把自己愚直死磕的“書生氣”性格演繹得淋漓盡緻,事已至此也不肯認輸。
不過也正是黃維的這種性格,讓他與廖運周産生聯系,發生了“淮海戰役”中著名的臨陣起義事件。
1904年2月28日,黃維出生于江西貴溪盛源鄉農家,父親早逝,家庭饑寒交困,可困難掩不住人才的崛起,黃維天資聰穎,讀書成績出類拔萃,尤其國文水準頗高。
受此影響,使得黃維為人處世光明磊落,不失君子風度,但是也保留了“墨守成規”、“守舊迷信”、“滿腦子書呆子氣”的劣性。
師範畢業後,黃維做了一名國小教員,可惜的是,這位日後堂堂中将,身材卻十分矮小,因而頻遭頑童欺侮。能統率機械化軍團之千軍萬馬,抑制不住一班頑童。
比起頑童,更讓他心塞的是同僚關系,因為黃維做事刻闆,重規則輕人情,很快就得罪了一堆鄉紳,以至于不得已棄職離鄉,到上海謀出路。
在上海,黃維偶遇了身為同鄉的方志敏,當時又恰逢黃埔軍校在滬密招學員,在方志敏的引導下,黃維參加了黃埔軍校的第一期招考,而接待他們的正是黃埔招生辦主任毛澤東。
當時的黃埔軍校門口有一副對聯:“升官發财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橫批是:“革命者來。”
年輕時的黃維
這種救國救民于水火的黃埔精神,一下子就征服了黃維,而此時,蔣介石“君臣之道”、“忠臣良将”的儒家說教又恰與黃維合拍。蔣介石時值壯年,總是戎裝革履,顯得英氣十足,使得黃維更加崇拜。
進入黃埔軍校的黃維可謂是如龍入水,少年得志。在學校和部隊,依舊清高耿直,嚴格要求自己,國民黨人評價他:書生氣太重,不谙世事。
不過,這種為人诟病的獨特氣質卻為他打通了官道,蔣校長很欣賞他的耿直,讓他擔任了自己兼任的武漢陸軍學校校長,使得黃維感激涕零。
黃維不但被蔣介石看重,也受到蔣介石的“心腹”一一陳誠的青睐。黃維的“書呆子氣”與陳誠很像,在國民黨内部素有“陳誠影子”之稱,可見兩人關系之親密。陳誠也對黃維有“伯樂之恩”。黃維在陳誠手下的時候,基本上每年都會提一級。
而且不知何原因,國民黨元老陳立夫也看上了黃維,還差點把女兒嫁給他,在這些貴人的幫扶下,黃維官運亨通,一路飙升,27歲時,擢升為第18軍第31旅旅長。此時廖運周剛從黃埔炮科畢業。
抗戰爆發後,黃維34歲,升任18軍的軍長,在武漢戰役開始時,他結識了此生讓他又愛又恨的一個人一一廖運周。
武漢會戰時,全國上下打日本人都紅了眼睛,廖運周在六五六團當團長,他也沒閑着,剛在茨芭山勝利地襲擊了日軍的辎重隊,繳獲了大批辎重和其他戰利品。
當時黃維的十八軍就駐紮在附近,廖運周立即帶着繳獲的戰利品作禮物去拜訪黃維。
黃維吧,木魚腦袋,書生氣重,眼睛高,重派系。雖說與廖運周素不相識,可大家同屬黃埔一脈,是以也願意接見。
黃維
黃維是黃埔一期,是蔣校長的嫡傳弟子,而廖運周是黃埔五期,軍職也小,是以黃維見廖運周是端着架子對他一通“盤問”。
到後面,兩個人卻越聊越投機,首先,廖運周的哥哥廖運澤是黃埔一期生,和黃維同學;其次,運周的确是一員猛将,來前剛在蘇芭山襲擊了日軍辎重隊,黃維遂對其動了惺惺相惜之情。
廖運周一看關系攀得差不多了,趕緊趁熱打鐵,說出了此行的目的:當時國民黨軍中像十八軍這樣有建制炮兵的部隊不多,是以,他希望能向黃維借幾門火炮打擊日軍。
黃維又湧上了書生氣,當即對着炮科畢業的廖運周一頓提問,測試了一番他的炮兵技術,結果十分滿意。
自己人,加上“考試合格”,黃維一高興,仗義解囊,借了8門炮給廖運周。
這8門炮很快就發揮了大用處,廖運周帶炮回團後,立即帶着部隊擺脫日軍追擊,趕往圍殲日軍淞浦師團的戰場前沿。
部隊急行軍到達了箬溪以西的小坳,在這裡廖運周遇到了三二八旅旅長辛少亭,這兩個經驗豐富的将領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裡的地形:小坳地處湖北、江西兩省交界處,是兩山之間的一個坳口。後面是被遺棄的兵工廠,公路在這裡拐了個S型急彎,中間是一座十幾米高的小高地,是一塊絕佳的伏擊地點。
兩個人心領神會,決定在此狠揍一頓在後面追擊的日軍第27師團(丸山師團),辛少亭雪中送炭,又調給廖運周四門炮。
夜幕來襲,日軍27師團的前排坦克率先轟鳴着進入小坳的轉彎處,後面就是連綿不斷的車隊。“給我打!”在廖運周的怒吼中,炮彈交錯着轟在前排坦克上。日軍師團前後車輛被毀,部隊被堵在山坳裡,無數發炮彈落進日軍堆裡,部隊被炸得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一輛接一輛中彈起火的日本軍車使2裡多長的公路變成了一條烈焰翻騰的巨大火龍,山坳被照得一片通亮。
此一戰,廖運周以一個團的兵力把日軍完整的一個27師團打得七零八碎,這一戰在日本《Malu》雜志上有過介紹,根據日軍紀錄,丸山師團(第27師團)因為首車尾車被擊毀,部隊無法機動,在“支那軍炮兵集團”打擊下損失坦克九輛,其他戰車十六輛,卡車四十餘輛,
人員傷亡六百餘,超過了當初攻占東北三省的全部損失。
消息很快傳遍全國,軍民精神振奮,加上廖運周之前在台兒莊會戰中身先士卒,屢立戰功,前功後績,一起結算,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遂下達特别嘉獎令,稱贊廖團“抗日有功,戰果輝煌”。廖運周因獲“雲魔勳章”,升任第330旅旅長,成為國人矚目的英雄人物。
黃維也因為伯樂識人而名噪一時,兩人關系突飛猛進,不久,運周在黨的訓示下幹脆脫離湯恩伯投入黃維門下,成為黃的“心腹”将領。
抗戰結束後,時間到了1948年,解放軍在解放濟南後,華東野戰軍即刻閃擊徐州,包圍黃伯濤軍團,将敵60多萬軍隊包了餃子,蔣校長始料未及,想撤也撤不走了,隻能硬着頭皮被迫與解放軍在徐州地區進行決戰。
徐蚌會戰
時任新組建的第十二兵團總司令的黃維立即率領12萬兵力馳援徐州,廖運周所在的第八十五軍隸屬于黃維兵團,故也由湖北急急開赴徐蚌前線。
清一色美式裝備,空中還有飛機護航掩護,黃維是心高氣傲,志得意滿,很想大幹一番,報效黨國,卻不曾想前面剛張開一個“口袋網”,等着他來鑽。
這個袋形網陣地位于安徽灘溪所屬雙堆集和宿縣西南的忠義集、馬家樓一帶,方圓隻有約7.5公裡的狹小範圍,隻要進入陣地就成了甕中之鼈,是根據黃維高傲輕敵的品性專門設定的。
為了引誘黃維上鈎,劉鄧首長指定他的黃埔一期老同學陳赓做“誘餌”,指令陳赓堅守陣地一天一夜,然後迅速撤離,讓黃維兵團占領陣地,進入包圍圈。
黃維也很配合,經過一天激戰打退了曾經的老同學陳赓,心中很是得意,恰此時,士兵報告,解放軍調兵占領了蒙城,切斷了大軍後路,黃維一下子笑不出來了。
被包圍後的黃維軍團很快就嘗到了解放軍鐵拳的厲害,部隊被打得損失慘重,不過黃維這個人有韌勁,不肯輕易認輸,他憑着部隊建制尚存,很快就想出了突圍計劃。
與此同時,廖運周也接到了鄧小平政委的密電:做好準備,伺機起義。
黃維和廖運周都在心中秘密謀劃着自己的計劃,11月26日,計劃周全的黃維把廖運周召到指揮部來,對着這個心腹愛将說出了自己的突圍計劃:
“我想趁敵立足未穩之際,打他個措手不及。是以,我決定每個軍挑選一個主力師,四個主力師齊頭并進,迅猛突圍。你的110師要作為主力師集中上司突進。”
廖運周聽後由衷地贊歎這一招果然厲害,眼下該兵團四個軍,幾萬人馬聚集在方圓7.5公裡左右的範圍内,裝備精良,建制基本完整。四個主力師齊頭并進,兵力火力集中,又是作困獸之鬥,一擁而出,要堵也很難堵得住,有很大可能跑掉。
淮海戰役時的廖運周
并且自己的110師居中,兩翼都是敵人,顯然對110師行動不利,為了讓110師在關鍵時刻起到最大作用,廖運周思慮片刻,決定“調整”一下黃維的部署,讓他的計劃破産。
廖運周主動獻策:“四個師齊頭并進不如我師先進,如果我師進展得手,其他師可迅速跟進,擴大戰果。如果不成,其他師還可就地據守,免被共軍所乘。軍座,我師請求打頭陣,願當開路先鋒!”
黃維見廖運周在這緊急關頭敢挑重擔,還考慮得這麼周全,十分高興,直誇廖運周是好同學,并且放出豪言“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坦克、榴彈炮随你挑。事成之後,我向南京方面為你請功。”
廖運周也夠狠夠絕,得了黃維的保證後,專挑戰車,重炮等精良裝備,回過頭來就往黃維頭上招呼,當然這是後話了。
廖運周回到軍營,把消息傳給鄧政委,很快華東野戰軍内部就達成了統一,承諾在起義部隊的行進路線上作出明顯辨別,便于識别,一切都準備妥當,就等110師起義。
廖運周的顧慮都解決後,剩下的就是動員軍隊,在110師,廖運周是有把握掌控局面的,在長時間的上司過程中,他已經把多數軍官換成了共産黨員,對軍隊實作了淨化,現在隻剩下一些清白的軍官需要動員。
在雙堆集附近一處空曠的野地裡,廖運周召集十幾名營長以上軍官開了個動員短會。在會上,他給軍官仔細分析了當下形勢,110師若是繼續戰鬥結局隻能是自絕于人民,不是陣亡就是被餓死困死,現在軍隊要面臨選擇,是要繼續内戰還是投向老百姓向往的解放軍!
在廖運周的動員和解放軍代表的承諾下,軍官們都動了投誠的心思,最後一緻表示願意陣前起義。
在起義前夕,廖運周為預防萬一,又跑到黃維指揮部給他送去一顆定心丸,向他請求趁着拂曉濃霧提前行動,黃維對廖運周的話沒有一絲懷疑,覺得自己選對了突圍先鋒,特地把自己珍藏的白蘭地拿出來預祝突圍成功。
1948年11月27日拂曉,廖運周率第110師5500多人,冒着淮北平原上的寒風,開始按照解放軍指定的路線向外突圍。
因為起義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好,這一路上盡管各營的報話機都開着,卻沒有發生洩密現象。
黃維對一一0師十分放心,不時地詢問一一0師進展情況,廖運周則不斷向其報告“突圍順利”。
就這樣,在濃霧的包圍下,一一零師一路暢通,通過解放軍陣地後,接應的六縱立即堵死了通道,向跟進的國民黨部隊展開猛烈襲擊,緻其傷亡慘重。
在集結地大吳莊,王近山、杜義德和劉伯承派來的秘書袁血卒,緊握廖運周的手熱烈歡迎,祝賀起義成功。駐地軍民準備了豐盛的飯菜犒勞起義軍。
而在另一頭,一頭霧水的黃維聯系不上廖運周,還以為他們被解放軍殲滅了,正扼腕痛惜呢,直到新華社、大衆日報發表了起義消息和電文。黃維在指揮上部的訊,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眼裡忠勇的國民黨少将師長竟會是要将自己送進解放軍俘虜營的共産黨人,
同時,他更悔恨自己在廖師出發前為其配置了衆多的坦克、榴彈炮等重型武器,将那麼多的精良武器都送給了對手。
蔣與介石直到消息後也氣急敗壞:“娘希匹,又出了一個亂世奸臣!”
一一零師起義後被編為解放軍二野第四兵團十四軍四十二師,廖運周繼續任師長,從此結束了其長達20餘年的“潛伏”生涯,并于1955年被授予少将軍銜,成為我軍曆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潛伏将軍”。
黃維 被俘(左一)
黃維則在廖運周陣前起義後,軍心大亂,人民解放軍野戰軍部隊趁勢對被圍困在雙堆集地區的黃維兵團發起總攻,将其4個軍和1個快速縱隊共11個師10萬餘人全部殲滅,黃維本人亦被俘獲。被俘後,黃維與杜聿明、宋希濂等人一起被關在北京功德林監獄,接受改造。
黃維“愚直、愚忠”,被俘後心有不服,一直認為是被廖運周打了悶棍才失敗的,在改造所,處處對抗,還背誦于謙的《石灰吟》“自勉”,他這種頑固性格導緻他錯過了一次次的特赦機會,一直在監獄待了27年才得以悔過自新。
人生如戲,幾十年過去了,特赦後黃維與廖運周再次見面,雖然黃維還是恨廖運周,可是他也承認“共産黨人确實做到了國民黨沒有做到的事”,人生莫測啊,如今兩人身份調換,廖運周由黃維的部署變成了民革中央和台辦的上司。
再見面時,廖運周主動去找黃維講話,兩個老将有感于人世的滄桑,皆唏噓不已。他們從各自的經曆談起,從遭遇,到生活,整整談了好幾天。昔日的恩恩怨怨,在這真誠的交談中皆化作消逝的雲煙。
1989年3月20日,黃維因心髒病突發,在北京逝世,終年85歲。
7年後,即1996年5月11日,廖運周亦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93歲。黃維與廖運周長達數十年的交往,至此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