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東良
冬至将至,我的雙腳走進浙中的兩大古宗祠,那裡有我渴望的久遠目光。
宋時朱熹首倡建立家族祠堂,得到朝廷首肯。到了清代,家族宗祠猶如雨後春筍般遍及華夏大地。一祠一姓的宗祠從它誕生之日起,千百年來“表彜倫而樹綱常”,終成為族人公共活動的強大心髒。
和其他地方一樣,浙中的古村落由宗族栖居而得以形成。但在中國的北方,當下已很難尋覓古村落的蹤影,宗祠的留存更是鳳毛麟角。
了解中國古代曆史的人都知道,北方自古是政治鬥争的中心,統治者為穩固統治,嚴厲打壓地方宗族勢力,如商鞅變法就有一條苛刻規定,凡成年男子不允許跟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否則要增加賦稅。這既達到了增加賦稅而又達到了分化宗族勢力的目的,真是一箭雙雕、一舉兩得。
而南方地區尤其浙中山區,則遠離王朝控制,再加上南方多為移民,交通阻塞,戰禍相對少之,一個家族的人抱團取暖漸成自然。北方的家族宗祠許多都在曆代戰火及社會變遷中灰飛煙滅,而南方的宗祠有幸被保留了下來。南方的祖宗幸運矣!
于是,這裡留存至今的宗祠,其一磚一瓦、一窗一門、一龛一台,就成了原始質樸的鄉間民俗的珍貴标本,就成了一幀幀原汁原味的民風底片。
我了解人們對家族宗祠存在意義的闡發,譬如說它是家族一脈的精神支柱;說它是祖先靈魂的安放處;說它是全族制定和執行宗法家規的裁判所;說它是族夷歡慶娛樂的樂土等等。但依我看來,拂去林林總總的浮象,它是禮儀祖宗的森然祭台,它的核心意義是濃縮在祭堂搖曳香燭裡的那束煌煌不滅的輝芒。
每一次走近它,我的思緒總會被敬畏、溫暖、向往之情浸染。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機關、中國曆史文化名村—俞源。據CFP。
有宗祠就必有祭堂。祭堂裡按輩份呈金字塔型供奉着男性祖先的靈牌位。那天我走進武義郭洞的何氏宗祠,聽陪我遊祠的地方文化學者何伯告訴我,古時浙中地區人民的祭祖習俗很豐富,除了時祭、節祭、家祭、祭社、墓祭,祠祭還有生祭、歸祭、冥祭,但祠祭毋庸置疑是其中最隆重的祭祖儀式。
何伯博學又健談,他說,古人祭祖,可不像當代人們的不甚經意,他們身着禮服,衣冠整肅,由族長宣讀祝祠,衆人焚燒紙帛,不得遲到,一切都要嚴明有序,循規蹈矩。
我靜靜地伫立在何氏宗祠的祭堂前,仿佛自己就是一位何氏的子孫,我的目光在此刻與從祭堂裡映射出的沉默而威嚴、慈祥而溫暖的目光交彙。
從古到今的農曆二月十五和八月十五兩天,何氏宗祠祭堂裡的香火、祭祀肉食果品的氣息氤氲了整座祠堂,它熏陶着一代代何氏後人的孝悌思想。
我的目光讀到了祭堂柏樹柱子上的一幅古聯:“遵祖訓曰勤曰儉,贻孫謀惟耕惟讀。”舊時何氏祖先定下過嚴苛的尊儒重教的族規,曾剝奪了“白身人”(未讀過書的人)的祭祖資格,甚至無緣參加祭祀後的族人聚餐,若要入祠祭祖,要熬到古稀之年。
細細一想,這看似冰冷無情的族規後面,卻透射出來祖先高瞻遠矚的長遠目光。為的是在族人心頭時時敲響鞭策的警鐘之聲,激勵子孫勤耕勤讀發達前程。
古時郭洞村真有過一所“鳳池書院”,那時的村中伢兒們在先生手中冰冷的戒尺下埋頭習書識字。民國之前村裡的明清兩代何氏家族就出過秀才、貢生、舉人146名,有許多還在外地當了重要官員,儲存完整的何氏宗祠無愧是家族文化的生動縮影。
郭洞村何氏宗祠裡的匾額和柱聯、門聯之多,也是我去過的許多村莊族祠裡少有見到的。“毓秀名祠”“耆英碩望”“德重香山”“進士及第”,都是當時省府、州邑褒贈郭洞傑出人物的,“中國曆史文化名村”名至實歸。
祭堂裡的目光,不難在嚴苛的族規中看見,讓後輩們望而生畏,不敢擅越雷池。何伯對我講的一件事情,使我深感震撼。
古時緊挨郭洞村的龍山上,原先樹草稀疏,暴雨過後,山洪挾帶山上的泥石沖進村莊砸屋毀田,村人居住在此惴惴不安。何氏先人在祠中立下護林族規:凡有外出者回村,務必将好樹種帶回栽種在龍山上;村人上山伐一棵大樹,斷其一臂;伐一棵小樹斷其一指;毀損樹枝,拔其一指甲。有違犯者受罰時還要跪祭堂前,向祖宗立誓永不再犯。
從此龍山上有了優良植被,為郭洞村營造出平安驅災的吉祥風水。從先人威凜的目光裡,郭洞人讀懂了“報應”,人類隻有敬畏大自然,才能得到大自然的庇佑。
那天下午,我又匆匆趕往武義的另一個同樣被冠以“中國曆史文化名村”的村莊,村名叫俞源。白牆黑瓦、三進二院的俞氏宗祠,以它的軒昂氣勢迎接我的到來。
也許是冬至将臨,俞氏後人早早就在祭堂的供案上插上燃香點亮蠟燭。一代又一代的俞氏子孫歲歲供奉着一種敬畏和追思,祈禱祖先魂歸故裡,能與他們的目光親切相望,希冀風調雨順,家人平安。
站在祭堂,我的目光被正面對着的那座有“金華八縣第一台”美稱的古戲台牽去。這座雕龍畫棟的古戲台已有近500歲,高大華麗。戲台前留出寬闊的用條石平整鋪就的地盤,左右兩側設有看台供村中長輩觀戲。
我被古戲台缤紛彩繪藻井(戲台頂蓋上的精美彩畫)吸引,登上戲台中央用像機仰頭拍攝。拍攝後我轉身,突然發現祭堂裡的靈牌位,其擺放位置竟然稍高于戲台,呈俯瞰的态勢。我想,當年籌建祠堂的族人是有過一番良苦用心的,為的是讓祭堂裡端坐的祖宗們的視線不被遮擋,為的是讓他們共同分享戲曲娛樂之樂。
我為這件俞氏宗祠裡的古建築藝術傑作陶醉,不,還有祭堂裡高高端坐的俞氏祖先,他們也一定和我一樣為她所陶醉的。
每到逢年過節,尤其是豐收年景,勤勞淳樸、崇尚文化的俞氏族人就會在這座祠堂内高懸彩燈,用重金聘來金華一帶最好的戲班。“祠堂戲”有時一演就是十天半月,種田人風雨裡辛勤勞作的疲憊,頓時就會被戲台下的一片喝彩聲消融化解。
頃刻間我好似聽到了鼓樂锵锵、婺腔昂昂,我被一種隻有在鄉間才能感受得到的喜樂文化氛圍簇擁着、撞擊着,眼前幻化出兒時在鄉村看草台戲的熱鬧場景。
這難道不正是祭堂裡的先人們希望看到的一幕嗎?俞氏族人通過一台台豐富多彩的戲劇,閱讀着生活裡的喜怒哀樂和沉浮跌宕的人生經曆,閱讀着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曆史傳統文化,從這種民俗娛樂活動中吸取着豐富的精神營養。
走進古宗祠,走進戴着神秘面具的祭堂,和我照面的那些直射我雙眸的目光,讓我感到既遙遠又相近,既敬畏又親切。有一天,我們也會離開塵世,但再也享受不到形式上的祭堂靈牌供奉了。但我向往一種真實的境界,留下一束善良大愛的清澈目光,留駐天地間,讓子孫們銘記。
作者簡介:鄢東良,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石榴紅》《時光底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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