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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梅山七聖的故事在《西遊記》與《封神演義》中都有描繪,《西遊記》第五回說二郎神“力誅八怪聲名遠,義結梅山七聖行”,這裡的七聖指的是“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甲、直健二将軍”[1]以及二郎神自身。除二郎神外,六聖之名均不見于他書。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梅山七聖圖

按:中國神廟的祭祀方式,主神立于中央,旁有文武官員着裝的神祇配祀,六聖當即當時配祀二郎神者。

宋時以李冰次子為二郎神[2],《宋會要輯稿·禮二·諸祠廟》記載:“宣和三年九月,又封其(指李冰次子,引者注)配為章順夫人,廟中郭舍人封威濟侯。”郭舍人即配祀二郎神者,本名不詳,後世戲劇中或稱其為“郭壓直”[3],或稱為“郭牙直”[4],或稱為“各牙治”[5],所謂“郭甲、直健”者應是将郭壓直之名析為二人,“甲”即“押”字的通假。

《封神演義》中稱之為“梅山七怪”,指袁洪、吳龍、常昊、金大升、戴禮、朱子真、楊顯七位妖仙,原型分别是猿猴、蜈蚣、蛇、牛、狗、豬、羊,大約來源于《西遊記》中的七個大聖——猴、牛、蛟、鵬、獅駝、猕猴、狨。

二者的因循之處随處可見:袁洪作為猿猴精,有七十二變,與美猴王孫悟空相同;其身份是梅山七怪的組織者,孫悟空是七個大聖的組織者;楊戬捉拿七怪時幾經變化,取與梅山妖怪原型相生相克的道理,與捉拿孫悟空時鬥法變化相同;捉拿袁洪後刀劈猿頭後,猿猴再生頭顱,與捉拿孫悟空後“刀砍斧剁,雷打火燒,一毫不能傷損”相同。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陳惠冠繪悟空大戰二郎神

楊戬捉拿梅山七怪時得到女娲助陣,二郎神捉拿孫悟空時得到觀音助陣。《封神演義》中的猿猴精袁洪和牛精金大升是女娲親自降服的,《西遊記》中降服孫悟空和牛魔王都同時動用了天庭和佛教的力量。此外,山河社稷圖困住袁洪與五行山困住孫悟空及後文中缽盂困住六耳猕猴的情節也是十分相似的。

不過,雖然《西遊記》的成書在《封神演義》之先,但《封神演義》最終定稿時的文人參與程度卻遠遠低于《西遊記》,故其保留了一些傳說的本來面目也未可知,不能遽作梅山七怪的故事改編自《西遊記》中二郎神降服孫悟空故事的結論。

梅山七聖的故事其實淵源有自。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梅山七聖”條引《灌志文征》:“二郎喜馳獵之事,奉父命而斬蛟,其友七人實助之,世傳梅山七聖。”[6]

《灌志文征》為民國二十二年(1933)葉大锵、羅駿聲所著,此條所依據的是清代劉沅《李公父子治水記略》一文,見于劉氏《槐軒雜著》第二卷:“二郎固有道者,承公家學而年正英韶,猶喜馴獵之事,奉父命而斬蛟。其友七人實助之,世傳‘梅山七聖’——謂其有功于民,故聖之。”[7]但本文前後均是記載李冰治都江堰的民間傳說,并沒有古代的文獻作為依據。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西遊記雜劇三折》

今所知較早的記載梅山七聖的文獻是楊景賢所著元代雜劇《西遊記》,其中李靖命哪吒與眉山七聖搜山捉拿孫行者,二郎神不在其中。

劇中第十六折《細犬禽豬》中二郎神自叙:“郭壓直把皂鷹擎,金頭奴将細狗牽。”郭壓直不在眉山七聖之列。

成書在明代的雜劇《灌口二郎斬健蛟》[8]也有眉山七聖出場,但不言其姓氏名字,僅以“大聖”、“二聖”等排行稱之,其中二郎神的部下寫作“郭牙直”和“奴厮兒”,“牙”、“壓”同聲之轉,“厮”即“小厮”與“奴”同為婢仆之稱。

“金頭奴”即東北少數民族的小厮或士兵,《唐書·李匡威傳》稱李匡威為“金頭王”,李匡威為範陽節度使,《舊五代史》稱契丹有上将金頭王[9],南宋魏了翁《送鄭侍郎四川制置分韻得蓋字》有句:“金頭奴子扼熙秦,銀州兵馬沖蘭會。”襲用此典故。

宋人王輝有《搜山圖》一卷,尾有宋人葉森題詩:“清源真君顔如玉,玉冠上服籠繡襦。座中神色俨而厲,來征水衡校林虞。文身錦膊列壯士,挾弓持彈金頭奴。”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劉繼卣繪二郎真君

可見至遲在宋代,金頭奴已為二郎神的親随,元明之際郭壓直、金頭奴和眉山七聖的神話也是廣為人接受的,隻是與《西遊記》及《封神演義》不同,此時二郎神的傳說中:(一)“梅山”都寫作“眉山”,(二)二郎神不在七聖之列,(三)七聖并非精怪,(四)二郎神有郭壓直與金頭奴作為部下,但二人均不在眉山七聖之列。

元雜劇《二郎神醉射鎖魔鏡》[10]中二郎神自叙提及七聖的出身:“嘉州有冷源二河,河内有一健蛟,興風作浪,損害人民。嘉州父老,報知吾神。我親身仗劍入水,斬其健蛟,左手提健蛟首級,右手仗劍出水,見七人拜降在地,此乃是眉山七聖”。明代萬曆道藏本《搜神記》也說:“隋炀帝知其賢,起為嘉州太守……昱右手持刃,左手持蛟首,奮波而出。時有佐昱入水者七人,即七聖是也。”

可見所謂眉山七聖最初為輔佐趙昱治水者。嘉州在今眉山市,《灌口二郎斬健蛟》中二郎神趙昱也自叙“官拜嘉州太守”,這與曆史上的趙昱的身份是相同的。

按:趙昱于《隋書》及兩《唐書》無傳,宋代王铚《龍城錄》[11]說:“趙昱,隋末拜嘉州太守”,故助其治水者,亦當是眉山之人可知。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二郎開山寶卷》

在元明之際的創作中,二郎神的故事均是發生于眉山而非梅山的,直到明嘉靖年間的《二郎開山寶卷》才寫作“梅山七位尊神聖,歸依爺上拜弟兄”,這才有了“梅山七聖”的說法。

學界多以“梅山七聖”為梅山教所信仰的神祇。按:梅山教發源于湘中梅山,地跨湖南邵陽、益陽、婁底、新化、安化、懷化等市縣,為當地瑤民所信奉[12]。

然則眉山七聖的舊有形象都是水神,梅山教之諸神則為冥神。如廣西瑤族《開壇書》:“一魂踏上梅山界,二魂踏上奈何橋”,瑤族師公《梅山歌》中唱道:“仙童玉女前頭引,梅山法主相護行。”《梅山歌》也是吟誦人殁之後,回歸梅山十洞的曆程的[13]。

此外又為獵神,如梅山神中的張趙二郎[14],但均與水神無關。何況瑤族固有十殿三十六洞[15],有梅山神張趙二郎與張元白、劉文達、鐘士貴、史嚴共七十二人學習道法之說[16],又有中元節開赦三十六罪、道法三十六卷等[17],均與三十六之數有關,七聖之數與此不符。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七聖古廟

湘西土家族的“毛古斯”舞的“敬梅山”中倒是有七姊妹星化作梅山神的說法[18],但此種傳說的起源時間不詳,又與客家文化中的“七夫人”信仰相接近。

按:今廣東省潮州市湘橋區磷溪鎮溪口一村尚有七聖古廟,供奉媽祖在内的十餘位神靈,其間有七夫人配祀,在民間傳說中為七仙女轉世臨凡的後身。

同樣為客家文化的福建省甯化縣夏坊村也有對于七聖的信仰,據學者判斷至遲在明中後期已經形成,但當地人對七聖的認識,則不出《封神演義》梅山七怪的範疇[19]。

當地亦有傳說稱,所謂“七聖”最初是七個面具,原屬一個姓翁的人,是他在湖南撿回來的[20]。面具即傩戲的象征,湖南即梅山神傳說的起源地,原屬于翁氏所有,應即翁仲的影射,故此說實意為客家族的七聖信仰是起源于湖南梅山的。

常明:梅山七聖考(《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六)

連環畫《梅山七怪》

但此種說法并沒有當地的文獻作為支撐的依據,故難以判斷其與梅山女神的關系為何。事實上,就梅山當地文化來說,以獵神、冥神為象征的男性形象占據主導地位,而客家文化反倒崇奉以媽祖為代表的女性神祇,故在未找到确實的證據之前,不能貿然認定客家文化中的七聖即來源于湖南梅山,隻能說二者之間的互動影響是一定的。

同樣的,在沒有确實證據之前,也不能将二郎神神話中的眉山七聖和梅山教中的神祇等同起來,隻能說《二郎開山寶卷》及《西遊記》、《封神演義》等将“眉山七聖”寫作“梅山七聖”,或許是受到了梅山教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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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此從世德堂本。

[2] 《朱子語類》卷三:“蜀中灌口二郎廟,當初是李冰因開離堆有功,立廟。今來現許多靈怪,乃是他第二兒子出來。”

[3] 見元代楊景賢《西遊記》雜劇。

[4] 明《灌口二郎斬健蛟》雜劇。

[5] 明嘉靖《二郎開山寶卷》。

[6] 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346頁。

[7] 《槐軒全書(增補本)》第九冊,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6年9月第1版,第3388頁,原書無标點,為引者所加。

[8] 此劇全本見潘殊閑、羅健勇總主編,曾曉娟本冊主編:《都江堰文獻內建 曆史文獻卷 (文學卷)》,巴蜀書社,2018年4月版,第897—912頁。

[9] 《舊五代史·晉書·少帝紀第二》。

[10] 關于此劇成書時間,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提要》考證:“《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元人撰,姓名未詳。也是園藏有二本:一明刻,一明抄。”見《孤本元明雜劇》第一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1月版,第13頁。

[11] 此書托名唐代柳宗元所作,實出于宋代王铚之手。

[12] 此種文章甚多,論述較為完備的可以參考張澤洪《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的梅山教》,詹石窗總主編,《百年道學精華內建 第10輯 道學旁通》第四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164頁。

[13] 同上。

[14] 張趙二郎又名張五郎,是梅山教的重要神祗,對于此神學界多有探讨,對其作為獵神的形象較為完備的介紹可參考趙硯球《梅山神——過山瑤的狩獵神》一文,《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第32—37頁。

[15] 張澤洪:《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的梅山教》。

[16] 《張趙二郎歌》,見鄭德宏等選編:《瑤人經書》,嶽麓書社,2000年9月版,第201頁。

[17] 分别出自《三元三品歌》、《天師歌》,同見鄭德宏等選編:《瑤人經書》,嶽麓書社,2000年9月版,第201頁。

[18] 康保成編:《傩戲藝術源流》,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5月版,第290頁。

[19] 《夏坊的宗族社會與“梅山七聖”崇拜》,見楊彥傑:《走進客家曆史田野:地方社會與文化傳統》,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版,第26—65頁。

[20] 同上,第33、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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