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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裡的廈大密碼

《藤野先生》裡的廈大密碼

廈門大學校園内的魯迅雕像。(ICphoto/圖)

今秋在作1926年廈門大學教職員合影人物辨析的時候,才注意到魯迅創作于廈大時期的名篇《藤野先生》暗藏玄機。

《藤野先生》寫于十月十二日。同一時期魯迅與許廣平寫有大量通信,收錄于後來的《兩地書》中。與公開發表的文章不同,私人通信裡的内容往往都比較直接。兩相對照,《藤野先生》中的幾處草蛇灰線,似頗能映射出魯迅在廈門大學期間的一些心緒。

《藤野先生》裡的廈大密碼

魯迅贈送矛塵相片。

吵鬧

《藤野先生》:但到傍晚,(中國留學生會館)有一間的地闆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兩地書》九月二十日: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面目倒漂亮的,而語言無味,夜間還要玩留聲機,什麼梅蘭芳之類。

魯迅慣于工作到深夜,試想此時窗外卻傳來留聲機的“噪音”。此種情景,與仙台時期中國留學生會館裡學生學跳舞,地闆“咚咚咚地響得震天”的吵鬧,何其相似,給魯迅留下的印象同樣惡劣。而且廈大延聘的教授,不少都是學成歸國的留學生。

龍舌蘭

《藤野先生》:福建野生着的蘆荟,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

魯迅曾在廈門的墳地中間拍過三張照片,山崗上到處是龍舌蘭。一張他寄到上海,趕印在新書《墳》裡,據說這是第一部收入魯迅照片的魯迅著作(黃喬生語)。一張題詞後,送給了好友矛塵(章廷謙),這兩張單人照的前景都有醒目的龍舌蘭出現。魯迅自幼就對植物有興趣,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兼任植物學教員翻譯時,曾經采集過植物,研究過标本。

魯迅喜歡龍舌蘭,它有堅強的生命力,耐受得住惡劣的環境。他曾說:“廈門大學隻有一件值得驕傲的,就是在它的周圍有這麼豐富的寶物(即龍舌蘭)。你們閩南人,真可自豪。倘在北京這種植物,靠着滿清皇帝的大力,也隻能在所謂的‘禦苑’裡,看見一兩株。”龍舌蘭的花語是“盛開的希望,離别之痛以及為愛付出一切”。這三種涵義恰恰都符合魯迅在廈門時期的心情,是以此處提及龍舌蘭很可能是一個暗喻,就如魯迅重視《兩地書》,特地重抄過一遍。戰士的魯迅也有柔情的一面,他珍惜這份感情。

蚊子

《藤野先生》: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隻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

《兩地書》九月二十日:蚊子倒不多,大概是因為我在三層樓上之故。

廈大地處東南沿海,氣候炎熱濕潤。建校初期衛生狀況不佳,魯迅曾号召同學,在校園内搞過三天衛生運動。魯迅說的樓上蚊子少,意為樓下還是有蚊子。而仙台住所是廣濑川邊的佐藤屋,也許是靠近河道的緣故,冬天兇狠的蚊子給魯迅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他别的文章裡也多次出現“蚊子”這種讨厭的吸人血的動物。

夥食

《藤野先生》: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兩地書》九月十四日:此地的菜總是淡而無味(校内的飯菜是不能吃的,我們合雇了一個廚子,每月工錢十元,每人飯菜錢十元,但仍然淡而無味),是以還不免吃點辣椒末,但我還想改良。

《兩地書》十月四日:但自從買了火酒燈之後,我也忙了一點,因為凡有飲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為忙,無聊也仿佛減少了。醬油已買,也常吃罐頭牛肉,何嘗省錢!!!火腿我卻不想吃,在北京時吃怕了。

《兩地書》十月十二日:我自從買了火酒燈以後,開水不生問題了,但飯菜總不見佳。從後天起,要換廚子了,然而大概總還是差不多的罷。

魯迅對吃并不在意,但是“辣醬要多”。因幼年家貧,讀書時僅夾褲過冬,不得已吃辣椒以禦寒,逐漸成為嗜好,久而久之損害了健康,成終身之累。仙台與廈門的夥食,同樣都不合他的胃口。

漏題與抄襲

《藤野先生》:因為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闆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洩出來的題目。

1926年1月30日,陳源在《晨報副刊》刊發緻徐志摩信《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認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學者鹽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講話》裡小說部分,魯迅則以《不是信》予以批駁。

對作家而言,最不能忍受的指責就是“抄襲”。魯迅對此“欲加之罪”耿耿于懷,漏題也好,被指抄襲也罷,都是奇恥大辱,這兩樁事情導緻的結果都是一樣,反擊後“離開”。

離開

《藤野先生》: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将不學醫學,并且離開這仙台。

《兩地書》十月十日:現在看來,總非堅決辭去不可,人亦何苦因為别人計,而自輕自賤至此哉!此地的生活也實在無聊,外省的教員,幾乎無一人作長久之計,兼士之去,固無足怪。

《兩地書》十月十六日:可是本校情形實在太不見佳,顧颉剛之流已在國學院大占勢力,周覽(周鲠生)又要到這裡來做法律系主任了,從此《現代評論》色彩,将彌漫廈大。在北京是國文系對抗着的,而這裡的國學院卻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陳源之流,我覺得毫無希望。……這樣,我們個體,自然被排斥。是以我現在很想至多在本學期之末,離開廈大。他們實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還壞。

在寫作《藤野先生》之前的十月十日,魯迅決心将來“總非堅決辭去不可”,到了十六日,進一步發展到“至多在本學期之末,離開廈大”。“離開”的心理波動貫穿了《藤野先生》的整個創作過程。

魯迅在作品中諷刺旁人,并非沒有他例,如《鑄劍》,如《理水》。而《藤野先生》裡的這幾處,似也别有涵義。藤野先生是魯迅心目中理想的好教師形象,雖然笨拙,雖然失意,但本心赤誠。魯迅為什麼在廈門期間寫作此文,恐怕并非巧合。

徐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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