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俄狄浦斯王

作者:獵象手冊

午夜斯芬克斯小酒館,蠟燭的火苗搖搖欲墜,煤油燈催出母乳香的搖籃曲,白熾燈最亮最嚴厲,也最冷漠。這些光亮以人不能察覺的陰暗面——等着打烊。

老闆斯芬克斯是一位“熱愛光明”的老闆(他自稱如此)。這晚,和往常一樣,他早早上閣樓了,和他的小貓咪鑽進被窩裡去了,店裡剩下的事情都交給了俄狄浦斯。哦,對了,那隻花斑小貓咪名叫伊俄卡斯忒。這些怪名字都是老闆斯芬克斯給起的,俄狄浦斯不是俄狄浦斯,他是個中國人呐。當初他離開家鄉,去過很多地方,那些地方跟家鄉不一樣,沒有庭院,沒有父母和李子樹,沒有山東話的叽叽喳喳。這裡,斯芬克斯小酒館也是如此沒什麼兩樣,在這裡,打烊就是他的日常情人,他得經常等她。他來面試的時候,斯芬克斯問他叫什麼。

姓王名羲字右軍...

你會什麼?

會書法和喝酒。

我們要的人必須會拖地擦杯子,開鎖扛酒桶,并且還有最重要的一樣,要保證這些燈和蠟燭長亮。

可以,我可以會。

另外,你必須叫俄狄浦斯。

可以,我就是俄狄浦斯。

就這樣,王羲之成了俄狄浦斯,成了斯芬克斯小酒館的跑堂夥計。他在外漂泊多年,早習慣了各式各樣的環境,好的壞的,酸的辣的,圓的方的。新名字很快也就适應了。每晚打烊後,他睡在地窖兼酒窖裡,在茴香和淫羊藿鈎織的夢網裡打呼,頂上遙遠的是伊俄卡斯忒漫遊式的叫春,在夢境裡轉換成廬山瀑布。一切安然自得。除了闆縫裡投下的永不熄滅的光亮。斯芬克斯說,那是母系之光啊。哦,俄狄浦斯了解了。開始那些日子,那些光會把他從夢裡拉出來,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剛剛從水井裡被撈上來。過了好些日子,他才适應。畢竟,他想,這些母系的光隻是象征意味而已。

這天晚上,他已經灑過水拖過地把椅子都架到桌子上透明的杯子已經擦完第二遍換好蠟燭和燈芯了,和往常一樣,等着結束這一天,和往常一樣,等着下到地窖,鑽進鋪蓋裡,閱讀古希臘人的悲劇入睡。但這晚他得等着,酒館裡還有最後兩位顧客,他們從晚上八點就坐在中間那張桌子上,點了一瓶苦艾酒喝到現在還沒喝完。他們在喝嗎?哦。俄狄浦斯把胳膊支在吧台上,腦袋擱在寫意山水的中國肩膀上,用手指蘸着水寫字。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寫了“買單”兩個字,等他注意到,他明白了,這兩位恐怕誰也不會叫買單的。這倆家夥,一個叫蘭波,一個叫蘭博。漂漂亮亮斯斯文文的右手邊這個小夥子叫蘭波,對面也算漂亮不過體型壯碩許多的小夥子叫蘭博。他們聊得多,酒下得少。在最近一個小時裡,他們的話題從苦艾酒,到非洲,到他們的童年,他們的兄弟姐妹,到家鄉的土特産,然後是他們的媽媽(沒有談爸爸)...蘭波說他的媽媽是詩歌。他自稱詞語煉金術士,随身帶着詩人的餐巾紙,可以随手寫詩,也可以擤鼻涕。蘭博說他的媽媽是戰争。他從越南回來後,就像第一次離開媽媽,對城市害怕極了,他想回到戰争的懷抱,在山洞裡在雨林裡過一輩子。接着,他們又開始談愛情。蘭波跟蘭博說他的魏爾倫:有一天他夢到魏爾倫老了,臉上很多皺紋,頭上沒了頭發,像是吐瓜子殼一樣把牙齒都吐出來。他在盜汗和恐懼裡驚醒了,像是某種預兆——不久前,魏爾倫用一把手槍對着他,大聲喊:愛我,愛我。然後開槍了,打碎了蘭波的胳膊,也打碎了他們的愛情。蘭博說起他的上校,他們在貓耳洞裡依偎在一起的時光,頭頂上是敵人的炮彈和越南的泥土,而鼻子裡,盡是他們互相交織的汗味和喘息。可是當蘭博回到城市以後,他在上校面前哭了,回憶着以前戰場上的天空、樹葉和泥土,而上校的淡然令他失望,上校已經不是以前的上校,他适應了新的城市生活,适應了雞尾酒和席夢思...就這樣,蘭波和蘭博談論着各自的往事,連綿不斷,蠟燭的火苗在他們的詞語和歎息之間,也被感染得...有那麼點微小的憂愁。

俄狄浦斯的腦子裡形成了一個碩大的可能——這倆家夥誰也不會買單,他們沒錢,死鎖狀态。他聽明白了,這倆家夥有戀母情結。戀母情結的人總有買單焦慮,他們不帶錢,因為他們的媽媽會為他們付。

嗨,兩位老爺。俄狄浦斯朝他們說。

幹什麼?蘭波說,我們酒還沒喝完呐。來,我們喝一口。蘭博說好,一口。

我說...你們可知道你們的痛苦之源?

什麼?痛苦,蘭波說,屁話。蘭博說,屁話。

你們要擺脫你們的媽媽,是她們讓你們痛苦。

蘭博說,我媽早死了。蘭波說,我媽在老家做衣裳,我早就不跟媽過了。

不是那個媽,是你們剛才說的...詩和打仗。

詩和打仗...蘭波和蘭博望着俄狄浦斯,或許并不是望着他,是在望着某個影子,被那些蠟燭、煤油燈和白熾燈的光暈壓迫着的多重影子。

後來蘭博說,他說的有道理嗳。蘭波問,怎麼擺脫?俄狄浦斯從吧台的母系之光裡走出來,他發現自己的建議有了作用。簡單,他說,萬事開頭難,先邁出第一步——扔掉你們身上所有跟她們有關的東西...我可以幫你們處理掉。

呃...蘭博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們的酒錢?...

算我的,為了你們的自由。

是個好辦法,蘭波和蘭博點點頭行動起來。好辦法。他們從包裡、懷裡掏出他們想擺脫的,一一排在桌子上。他們幹了最後的苦艾,跟俄狄浦斯道了謝,道了别,離開了斯芬克斯小酒館。

俄狄浦斯在賬簿上登記物件。蘭波的:

詩集兩本(《地獄一季》和《燒酒與愛情》);

手抄詩稿一份(紙邊起卷了,作者蘭波);

金筆一隻(上有魏爾倫的刻字簽名,這個值錢);

圓規一隻(???);

蘭博丢下了他的萬能腰帶,所有東西都挂在腰帶上:

軍牌一串(蘭博的出生證明)

左輪手槍一支(含一粒子彈);

匕首一把(長25厘米,特别鋒利);

飛镖三支(頭部發綠,可能有毒);

指南針一個(好像不靈);

紅絲帶一條(有破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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