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二蛋爹在崮前村后的荒山野岭上找到了上好的石坑。爹从山上回来，挺着直直的身子进了村子，把藏在破枕头里的几张纸币和七个铜板全部翻出来交给二蛋：“给我打酒买肉去！”那话语和手势，让二蛋觉得爹一定发了横财。
二蛋爹是个石匠，家里没田，靠打“门枕石”为生。门枕石就是打得方方正正，一半垒在门边的土墙里，一半用来垫门板的门脸石。石头上面凿个坑，门轴就嵌在坑里。崮前村方圆百里，不论是正房、偏房、院子的门口，都用门枕石；不同的是大门口的又高又宽，偏房的又矮又窄。
石头荒料是去村西大山里买回来的。石头论车卖，10个铜板一独轮车，只要车子和人能承受，随便装。二蛋爹力气大，找村里的木匠专门给做了辆结实的独轮车，狠劲往上面装石头，看到车子上的石头差不多够人家两独轮车了，才停住手，满脸喜悦地往手心吐口唾沫，两手一搓，吸一口丹田气，弯腰下蹲两手抓住车把，心中暗叫一声“起——”人已经稳稳架着车子站起来。他故作轻松地跟卖石头的掌柜打招呼：“走喽——赶集时到我家坐！”
崮前村有集，逢五排石赶。方圆二十多里地的人都来这里赶集，或买或卖过日子的玩意。掌柜答应着说“好啊！”每回都小心地叮嘱句：“赵石匠，路上可要小心点！”
村前石河，发源于大西边的群山中，一路向东注入弥河。沿河滩就是千年大路。赵石匠推着一千多斤石头走在路上，车架子被压的吱呀吱呀响，像在跟二蛋爹诉苦。好在是下坡路，换做上坡路，任凭他这身力气也寸步难行。碰到路上有不平处，车子颠簸一下，整个车身被颠得摇来晃去 ，赵石匠随着车身摇摆的节奏踏脚、弯腰、伸臂，用力掌车把才总算又使车子恢复平衡。他怕一个闪失，独轮车失去平衡翻倒在地。石头不怕摔，石头巨大的冲击力会把独轮车的木头筋骨撞断，失控的石块不小心还能伤到推车人的腿脚。赵石匠是个老车把式，知道分寸。
有人远远看他推着车子跳跳蹦蹦吃力的样子，会说：“这个推车子的人技术真孬，这哪是在推车子，像在跟车子“拔骨碌”！等近了，看到这小山一样的一车子石头，惊得两眼溜圆，气都不敢喘了，心中暗道：这人力气可真大！“拔骨碌”是崮前村方言，指摔跤。推独轮车是个技术活，力气大，拿捏不好力道，推起车子来就会晃来晃去，被人嗤笑跟车子拔骨碌。那意思是晃来晃去，说不定是谁把谁放倒。
冬天，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还有些冷，可推着石头走不多远路就热得受不，脱掉棉袄只穿一件粗布上衣，等到家整个人汗水淋漓；夏天，他只穿条短裤遮住要害，推着石头走几里路人已渴得要命，把车子往路旁一放，几步走到水边，双腿往河沿上一跪，像叩响头一样手摁到水里，撅起屁股，直接把嘴贴着水面“咕咚！咕咚！”灌上一肚子河水。推着车子再走，身上就像开了泉眼，汗水唰唰地往外流。
买回的石头丢在大门前的空地上。他用眼把每块石头仔细瞅一遍，哪块石头出个啥料心中就有了数，又拿过牛角做的墨线盒子，在每块石头上工整地打好墨线，接下来就是用锤头敲打着錾子，沿着石头上的墨线叮叮当当凿起来。时光在叮当声中流逝，石头上墨线外的部分被凿成一堆碎石渣落在地上，一块并不规则的石头被打制成方方正正的门枕石。凿石头时，迸起的碎石渣乱飞，他怕碎石溅到眼里，就眯起双眼，像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敲打累了，停下喝水，他站起身来，能抖落一身石渣。活动身子骨三五分钟，他又坐下打。
打好的门枕石，码在院门口，十里八乡盖房子的人家，会在赶集时顺便买门枕石。赵石匠打的门枕石方正，毫厘不差，门框按在上面周正，装上门板关起来严实，开闭门时还灵活。他是附近有名的石匠。门枕石有房门的，也有院门的，还有厨房门的；正房门的门枕石体积居中，院门的最大，偏房的最小，一眼能辨。价格呢？分大、中、小三种价格，钱给多了不要，钱给少了不卖！价格统一，尺寸也是统一。有人需要其它尺寸，要提前订做，订做不多收钱。这是他的规矩。
有时，他会推着门枕石到县城卖。卖掉门枕石，拿钱去粮店买三五十斤玉米或地瓜干，十天半月的口粮就有了。手头宽裕点，他还会割块猪头肉或称斤油条，一家人开荤。县城离村子不远，跨过村前石河再走五里路就是。石河没有桥，夏天水大，只有会水的人才敢涉水过河；其它季节水小，成人都可挽起裤腿过河。每次，赵石匠推着门枕石到河边，先将门枕石卸下来放到岸边，然后脱下鞋子、绾起裤腿，提着鞋子、扛起独轮车下到河里，趟着河水一步步到对岸，将独轮车和鞋子放下，人又返回河这边，扛起门枕石过河。要往返几次，才能重新推着独轮车上路。
天晚了，有门枕石没卖掉，有人就趁机跟他商量：“赵石匠，门枕石便宜点我买了，别再费力推回去啦！”他说：“少一个子也不卖！推回家怕啥，石头玩意还担心会烂掉？”就是家里等米下锅，他也不会便宜一分卖，底气十足地推着门石枕回家。
老婆说他倔，他把眼瞪得像关帝爷，声音像猛张飞，吼道：“女人家懂个屁?干哪行也不能乱了价！这次便宜了，下次还有人想更便宜！做人要撑住，做事也得撑住，撑不住就完了！”老婆想想也有理，便没再说话。买门枕石的人也都慢慢知道，赵石匠门枕石没有二价。
二蛋长到十多岁，爹扔给他锤子和錾子：“跟我学着打石头去，别吃饱了就知道到处瞎晃！将来咋挣饭吃？”二蛋人乖又怕爹，左手攥着錾子，右手握锤头，往石头前一坐，学着爹打起石头，一点也不偷懒耍滑。他先帮着爹打粗料，就是把石头上墨线外多余的部分大致打掉，爹再打制成品时就省工。二蛋是看着父亲打石头长大的，几乎不用学，就知道怎么握锤，怎么下錾，干得有模有样。父亲怕他累着，过段时间就喊他休息，他见父亲没有停下手中的锤头，自己也继续干，直到父亲休息他才停下。
两人就像大小版的石匠，坐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闷声不响，只有锤头打在錾子或者錾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当月，门枕石就多打了几对。
赵石匠去县城卖门枕石，回村时车子上装了两布袋玉米。他咧嘴笑着把玉米倒进大瓷缸，还差不到三指就平了缸沿。他站在缸前，有点惋惜地对老婆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多买半袋子玉米，你看，这缸还没完全装满！”老婆的脸笑成朵花，赶紧说：“这么多就很好了，再也不用发愁没玉米烙煎饼了！”
家里的日子好过了，老婆竟然又有了身孕。赵石匠闲下来，喜欢盯着老婆的肚子笑，他一直希望老婆多生个娃。老婆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大门外的树底下，边纳鞋底边远远地看着父子俩打石头，她觉得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落叶纷飞的秋天，老婆挺着大肚子去县城赶集，为二蛋准备冬天的衣服。二蛋像棵拔节的庄稼，一年时间长了高了一拃，去年冬天穿着正合适的棉裤，今年再穿就会露出小腿，裤腰也变瘦了，要扯块新布接到裤腿和裤腰上才行。在县城的街道上走着，她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转身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飞快地向这边跑来，后面是几个抱着枪的日本兵咬着屁股追。眨眼间，男人跑到她身边，可能太累了，男人脚下放慢了一步，跑在最前面的日本猛然把手中的枪向前一推，锋利的枪刺就扎进他的后背，男人趔趄了一下，后面追上来的几个日本兵也把枪刺捅进他的身体。日本兵把枪刺拔出来，接着再捅进去，眨眼间工夫，男人身上就被捅出十几个洞，全身被鲜血浸染倒地身亡。
二蛋娘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目睹了整个过程，连有血溅到她身上都没有察觉到。等日本鬼子离去，二蛋娘才回过神来。她突然浑身颤抖，心里在慌得仿佛世界突然塌陷形成的悬空，这时感觉有什么人牵着她跑出城门，穿过透着几分苍凉的田野，跨过凉冷的石河，一口气跑进村子，从丈夫和孩子身边旁若无人地跑进自家屋里，一下倒在床上。此刻，天悬地转，伴随着肚子里巨大的疼痛。那是种无法忍受的痛，她咬了咬牙，还是喊出了声“啊——”
赵石匠觉得不对劲，把手里的錾子和锤头往石头上一放，随后跟进屋里。看到老婆的样子，他赶紧返回大门外。“二蛋，快去叫你婶子来咱家，你娘要生了！”他喊。二蛋往他家前面的一个院子里跑，他则跑回屋里，把一只胳膊递给老婆。他知道这样会给她带来踏实感。前邻家的女人赶来时，孩子已经生出来，只是死了！
二蛋娘在床上躺了几天，赵石匠一家被悲痛笼罩着。一个星期后，倍受痛苦煎熬的二蛋娘想起床帮着家里干点活，才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她人瘫痪了！
赵石匠一次次请村里的医生来给老婆看病，也用独轮车推着老婆去县城的医院看过。药吃了很多，针也扎了不少，医生开的药，民间的偏方都试过，老婆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
这难坏了赵石匠父子，也苦坏了赵石匠父子 。过去吃饭穿衣的家务活都是二蛋娘包了，现在要他们动手干，还要照顾躺在床上的二蛋娘。家里装粮食的瓷缸又开始经常见底了！
赵石匠恨日本鬼子！夜里失眠，他起身摘下挂在床头的钢刀，开门来到院子，蹲在院角的磨刀石前狠劲地磨起来刀来，一会儿钢刀就在月光下泛出耀眼的青光。赵石匠拿着刀一动，一缕月光就被斩断，仿佛一个日本兵的头被斩落在地。他提着刀复进屋，胸中有烈火燃烧，想趁夜潜入县城杀几个鬼子。老婆也一直没睡，见他进屋，黑暗里问：“你磨刀干啥？难道还想杀人不成？”赵石匠恨恨地答：“是要杀人，但杀的是狗日的小鬼子！”
老婆了解他的暴脾气，也知道他长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真敢去找日本鬼子拼命。可日子鬼子有十几号人呢，又住在戒备森严的县城里，手里还有枪，身边更有那么多替他们卖命的伪军和汉奸，他一个人提把刀去杀鬼子，还不是白白送死。就哭着说：“你可以不要命，难道就舍得抛下我和二蛋不管啦？”赵石匠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在屋子里转圈，最后还把刀挂在了墙上。他睁眼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好久睡不着。
鸡叫了三遍，赵石匠照例起床，依然在晨光起床生火做饭，之后和二蛋一起坐在门口敲打石头。他用劲咬着牙，仿佛錾子下的石头就是日本鬼子，要狠劲凿才心里舒坦！
凿着凿着，天就黑了；在愁苦的睡梦和从未改变的三遍鸡鸣声中，天又亮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陈照田，山东青州人，现居广东佛山。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佛山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天涯》《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文学杂志。
【跋】淮南八公山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书之地，地名品牌声名远播，对宣传作家作品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八公山文学》（年刊）是由八公山区委宣传部、文联主管，淮南市作家协会指导，八公山区作家协会主办的内部刊物。本刊致力于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为八公山区、淮南市其他各县区，以及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学》已经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合作选登其中的优秀作品。本期“八公角度”发布的陈照田小说选自《八公山文学》2022卷“琅玕青青”小说专栏。
（淮南八公山作家协会《八公山文学》编辑部）
2024年4月29日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