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海明威短篇小说:过海记(5~3)

作者:愚者故事汇
海明威短篇小说:过海记(5~3)

“约翰逊先生,他说我是个酒鬼。也许他说对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这话没错。没错,而且在理,”埃迪对他说。

“我不来跟你争,”约翰逊最后说道。“我照付就是,尽管你的说法我并不同意。这样我就付给你三十五块钱一天的租金,总计十八天,外加两百九十五块。”

“你预付过我一百,”我对他说。“我把支付的费用也开一张清单给你,没有吃完的东西我会作价扣除的。不过来回路上的吃喝得由你支付。”

“这也不算过分,”约翰逊说。

“你听我说,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要是知道他们平日向陌生客人要起价来有多狠,你就明白了,这岂止是不算过分啊。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破格优待。船长待你就像待他的亲娘一样呢。”

“我明天去银行,下午来付钱。后天我就坐船走了。”

“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省掉一张船票吧。”

“不了,”他说。“坐船去节省时间。”

“那也好,”我说。“来一杯怎么样?”

“好,”约翰逊说。“现在心里还对我有气吗?”

“哪儿的话呢,”我对他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坐在船尾,一起喝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第二天我在汽艇上忙乎了一上午,给主机上了油,还有这样那样的事反正够我忙的。中午我就在郊区一家华人餐馆里吃了饭,在这种馆子里只要花上四毛钱就能饱饱地吃上一顿了。然后我又去买了些东西,好带回国内,送给我的妻子和三个女儿。不外是一些香水,几把扇子,还有两把高高的发梳。买好以后,顺路拐进多诺万酒吧,喝了一瓶啤酒,跟老板聊了几句,然后就步行回三藩码头,一路上又拐进三四家小酒店坐了坐,来瓶啤酒喝。在丘纳德酒吧我请弗兰基喝了两瓶,于是就开开心心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口袋里也只剩下四毛钱了。弗兰基跟我一块儿上了船,我们于是就在船上坐等约翰逊,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啤酒来,跟弗兰基又喝了两瓶。

埃迪一夜没有露面,白天也一天不见踪影,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来的,只要钱用完了马上就来。多诺万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埃迪跟约翰逊一起到他的酒吧里来坐过一阵,埃迪还挂了账买酒请他们喝呢。我们等着等着,我倒犯了疑了:约翰逊别是不来了吧。我给码头上早就留过话:他要是来了,请他们让他到船上来等我,可是他们说他没有来。不过我还是假定他昨天晚上回旅馆晚了,说不定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来呢。银行到三点半打烊。我们看到航班机都飞走了。到五点半左右,我早已开心不起来了,心里倒是愈来愈焦急了。

到了六点钟,我打发弗兰基上旅馆里去看看约翰逊在不在。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大概不是出去玩乐,就是还在旅馆里,身体不舒服,起不了床了。我等着等着,等到很晚。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因为他还欠我八百二十五块钱哩。

弗兰基去了半个小时多一点才回来。我见他来时脚步匆匆,一边还直摇头。

“他搭班机走了,”他说。

好啊,原来如此。领事馆已经关门。我身边就剩了四毛钱,此刻飞机却早已到了迈阿密。我连个电报都打不出去。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我算是认识你了。都怪我自己。上了当了。

“算了,”我对弗兰基说,“我们还是去喝一瓶冰啤酒吧。那还是约翰逊先生买的呢。”还剩下三瓶“热带啤酒”。

弗兰基也跟我一样不痛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的,不过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很不痛快。就知一个劲儿地来拍我的背,把头直摇。

局面就是这样摆在面前。我成了个穷光蛋了。五百三十块钱的包船费泡了汤,价值三百五十多块的钓鱼用具丢了没钱再买。我心想:经常在码头附近一带闲荡的那帮子家伙,里边有几位听到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那肯定会使一些“海螺”[6]兴高采烈的。就在前一天,我本来只要答应把三个外国人送到诸基列岛[7],就有三千块钱可得,可是我却硬是拒绝了。其实也不一定要送到诸基列岛,只要弄出这个国家,到哪儿都行。

好,这一下我怎么办呢?我也不好贩一船酒回去,因为贩酒得有本钱,再说现在贩酒也根本无利可图。自己家乡镇上已是酒满为患,没有人要买了。可我要是两手空空的回国,就得在那个镇上挨上一夏天的饿,那可怎么得了啊!何况我还有个家得养活呢。出港手续费倒已经在入港时付清了。一般都是预付给代理报关行的,入港出港手续都由他们代办。哎呀,可我连加油的钱都还没呢。没说的,我这个霉算是倒定了。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

“我总得运点货回去呀,弗兰基,”我说。“我总得想法赚俩钱呀。”

“我来想想看,”弗兰基说。弗兰基平时常在码头附近闲荡,找点零活干干,他耳朵相当背,每晚喝酒总是过量。不过要论朋友的义气、心地的善良,比他还好的人就没处找了。我第一次把船开到这儿来就跟他认识了。那阵子他常常帮我装货。后来我虽然添了设备,改成游艇,做起这招揽顾客来古巴钓箭鱼的生意来,但是在码头附近、在咖啡馆酒吧间里,我还是常常跟他见面的。他样子似乎有点傻,对人往往并不答话,却报以一笑,不过那其实是因为他耳背的缘故。

“你什么都肯运?”弗兰基问。

“对,”我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肯?”

“对。”

“我来想想法子看,”弗兰基说。“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8],”我说。“我总得吃饭哪。”

在佩拉,只要花上两毛五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菜单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汤只消五分。我跟弗兰基一同走到咖啡馆才分手,我拐了进去,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临走前还跟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别急,”他说。“我弗兰基计谋多,会办事,爱喝酒,没有钱,可是够朋友。你别急。”

“再见,弗兰基,”我说。“老兄,你也别急。”

我走进佩拉,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子弹打碎的橱窗已换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样酒柜也已全修好了。卖酒柜台上有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几个在吃饭。一张桌子上早已玩起了多米诺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汤、一客土豆炖牛肉,那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脱伊”啤酒,总共两毛五。我向招待问起那天枪击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说。他们全都吓破胆了。

我吃完饭,往后一靠,抽上一支烟,心里烦躁得要命。就在这时我看见弗兰基进门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人。运“黄货”!——我心里暗暗想道。原来是运“黄货”!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完,面露一笑。他果然办事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圆滑的一个“八面光”了。他是个唐山佬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完全像个英国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装,配着绸衬衫、黑领带,头上戴一顶值到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巴拿马草帽。

“喝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可以陪你来一杯。”

“多谢,”辛先生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要是这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没有外人了,”我对他说。

“那好,”辛先生说。“你有一条船吧?”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匹马力,克尔麦思型。”

“啊,”辛先生说。“我还以为是条小帆船哩。”

“装两百六十五只货箱绰绰有余。”

“你愿意租给我吗?”

“你肯出什么价?”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长水手我自备。”

“不行,”我说。“船到哪儿我得跟着到哪儿。”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他转过脸去对弗兰基说:“请你回避一会儿好吗?”弗兰基却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冲他一笑。

“他耳背,”我说。“英语也懂得不多。”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话。叫他过一会儿再来。”

我用大拇指对弗兰基做了个手势。他就站起来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了。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吗?”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请问你究竟碰到什么情况了,怎么也会——怎么倒肯考虑……”

“我没钱了。”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船有什么欠账吗?会不会有人要求扣押抵债?”

“没有的事。”

“这就好,”辛先生说。“你的船上可以接纳多少我那可怜的同胞呢?”

“你是说可以装多少人?”

“正是。”

“多远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这倒很难说,”我说。“没有行李的话装上十二三个人总还可以。”

“他们不带行李。”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这个由你决定好了,”辛先生说。

“你是说,把他们卸在哪儿由我决定?”

“你就装上他们,把船往托图加斯[9]开,自有一条帆船会来把他们接去的。”

“你听我说,”我说,“托图加斯的洛格海基岛上有座灯塔,里面有个电台,那可是跟两头都有联系的。”

“是啊,”辛先生说。“自然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他们去卸在那儿。”

“那又怎么样呢?”

“我刚才说了,你装上他们,把船往那儿开。你的事就是运送他们这一程路。”

“这以后呢?”我说。

“你完全可以见机行事,把他们卸在哪儿合适就卸在哪儿。”

“帆船会到托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这哪儿会呢,”辛先生说。“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钱一口?”

“五十块,”辛先生说。

“那不行。”

“七十五块成了吧?”

“你得多少钱一口?”

“哎,那跟这个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发出这些通行证,牵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关系复杂得很。可不是到我为止的。”

“是啊,”我说。“何况我去干那档子事儿又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说。“那就一百块钱一个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说。“我干这个事要是给逮住了,你可知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这又怎么会弄到坐牢呢,我亲爱的船长。你唯一的风险,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况处理。”

“要是给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简单。我可以对他们说是你不好,坏了我的事。我可以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运出去。他们还有不明白的吗,走这条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么样呢?”

“给领事馆捎个信儿我想我还是应该的。”

“哦,是这样。”

“船长,一千两百块在眼下可不算个小数目啦。”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你同意的话先付两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这两百块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没办法,”他笑笑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船长。”

“两百块你带着没有?”

“当然带着。”

“放在盘子底下。”他照办了。“好,”我说。“我明儿早上办好出港手续,天黑以后开船。那么我们在哪儿装货呢?”

“巴库拉瑙怎么样?”

“好吧。你那边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装货的事我们也得事先说好了,”我说。“你在岬角上亮出信号:两个灯光,一上一下。我看见以后就把船开进港。你们也坐一条船出来,货就从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装到我的船上。你亲自来,把钱也带来。我不拿到钱一个也不让上船。”

“行,”他说。“你动手装货,先交一半,货全部装完,余数一起付清。”

“好,”我说。“那也在理上。”

“这样就都说定啦?”

“该都说定了吧,”我说。“不带行李,不带武器。枪支,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许带。这一点也得讲清楚。”

“船长,”辛先生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难道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敢担保?”

“请别这样难为我啦,”他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对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到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些了。”

“你要大票还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弗兰基还冲他一笑。没说的,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唐山佬。好一个出色的唐山佬。

弗兰基来到了我的桌子上。“怎么样?”他说。

“你是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是运华工的,”弗兰基说。“做大生意的。”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他来这儿有约莫两年了,”弗兰基说。“本来在他以前运华工是另有个人的。这人叫人给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会让人打死的。”

“是啊,”弗兰基说。“怎么不会呢?他做的生意大着哪。”

“生意不小,”我说。

“大着哪,”弗兰基说。“华工运出去都是一去不来的。他们只听别处的华工写信来说那边好得很。”

“那好嘛,”我说。

“这种华工都不识字哪。识字的都赚上大钱了。他们却连吃的都没有。他们是吃大米的。这儿总共有几十万华工。却只有三个中国女人。”

“怎么?”

“政府不让来。”

“真是糟糕,”我说。

“你跟他生意做成了?”

“可能。”

“做生意好,”弗兰基说。“比搞邪门儿强。赚的钱多。这生意做起来大着哪。”

“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

“你这该不着急了吧?”

“哪还会着急呢,”我说。“这生意大着啦。多谢你啊。”

“那好,”弗兰基说着拍了拍我的背。“我听了比什么都高兴。我只要你快活就行。华工的生意不错吧,呃?”

“太好了。”

“我听了也高兴,”弗兰基说。他见问题已经顺利解决,开心极了,我看他简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因此我就拍了拍他的背。弗兰基是挺不错的。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报关行里的代办,要他替我办好船的出港手续。他问我要船员名单,我对他说一个也没有。

“你一个人过海吗,船长?”

“对。”

“你那个伙伴怎么啦?”

“他喝醉了,”我对他说。

“一个人过海挺危险的哪。”

“反正只有九十英里的路,”我说。“你以为船上带个醉汉就不危险了吗?”

我把船开到港口对岸的美孚石油公司码头,把两个油舱都加满了油。我这条船要是把油加足的话,足足可以装下将近两百加仑。我本不愿意出两毛八一加仑的价钱在这儿加足,可是我这条船此去哪里,心里都还没有底呢。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