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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49)《把铁门打开之•假币案》(作者刘灵)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程明单手稍稍抬高,小声细气,嘤嘤嘤地哭出声来。他妈的!大小伙子,又在本乡本土,周围熟悉的环境,面前全是一张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脸。唉呀,男儿有泪不轻弹,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家真后悔吗?悔呀!悔呀。把亲人的脸丢尽了。我们这些坐在囚车上一直凝望着程明母子,大气不敢喘,强忍着害怕咳嗽,生怕惊扰他俩的人,其实处境相同,也算感同身受。毕竟谁都不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一样有爹娘。说句实话车上有的人早当了父亲,有老婆,有儿女亲人,至少还有一张苦瓜脸。顿时我们好多同学刻骨铭心,有了所谓的切肤之痛。

我滚烫的泪水打湿眼睫毛,模糊了两只眼睛。不!我心想绝对不行!绝不允许眼泪成为决堤之水,哭起来就是传染病。只要是,有哪个他妈带个头,囚车车厢里保不住就会哭成一片汪洋。我们只能够死撑。

“死要面子活受罪啊!菩萨。”不,不,谁他妈能够事先料事如神,居然会走到这种地步啊!有时候,原本是无可奈何。大家都说,人在江湖飘身不由己。我们当真哭了……别个究竟哭没哭,我事实上并不知道,只怪我自己眼窝子浅嘛。经常看电视剧我都会悄悄咪咪哭,还有电影,比如说《卖花姑娘》,新华电影院哭倒一片。他妈的,说起来怪不好意思。我在囚车上始终深深勾着脑袋瓜。无论怎么擦,咸咸的泪水都淌到了嘴角,舌尖舔,味儿咸滋滋的。我老长时间神思恍惚。确实有点儿恍惚啊!就是突然觉得,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那么痛恨爸爸。他没有那么讨厌。我的妈妈呢,也当过老师,估计比程明他妈年轻,同样也会边数落一边呜呜呜哭。我妈虽然说是高知,哭起来那声音,调调也跟车窗外面农村老太婆如出一辙。她们这种哭腔浸透在血液里,大约属于民族共有。

想必我妈也会如同唱颂那般悠扬、高亢,或婉约的吧?事实上,她头发已经慢慢花白了,从五一节我被派出所抓,关起来,就这十来天,我妈肯定也会日以继夜泪水洗面。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三年后,自己会平安回到家中吗?我妈身体糟透了,有各种基础病,糖尿病和高血压,多年前发现心脏病,我担心,还有机会再见到妈妈吗?突然间,我脸颊颧骨突起那地方,热乎乎的,一转眼又感觉到奇怪的冰凉。我眼前连续眨动,闪耀着金灿灿,汹涌澎湃小小十字花。我知道,不是囚车上所有小伙子心肠软,硬不起来,但泪水就是不听使唤,费尽心思都止不住啊!苦涩泪水顺着脸颊默默地、缓缓地滑进了我嘴里。我伸舌尖拼命舔了又舔,混和口水,毫不犹豫就吞进肚子。太阳就在这刹那间破云而出,如同长出无数条腿,阳光落满小街。

值得庆幸的是,看起来程明他妈身体完全没问题,这点比老天爷赏踢阳光更幸福。

市看的狱警缓缓弯下腰,嘴凑近程明耳朵边,轻言细语说了句:“程明,时候不算了。今天我们必须要赶到!”我们其实听不见干部说话,可能是自作聪明的同学从嘴唇读到的。他上车后声音变化很大,奇了怪,温和又亲切,带着糯性。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所谓亲和力。“我懂的。”程明小声细气说,甚至带点儿害羞。他从地上站起来,用手背擦把眼睛:“妈,我这就走了。妈,你要多保重!”我们亲眼目睹老太婆猛然变得格外坚强。她伸一只手抓着她儿子的衣袖,也借力站直了腰。程明他妈抬手臂,用衣袖擦眼角,并把下巴缓缓地用劲抬高,张嘴对儿子说:“我的儿,你好生去。我的儿,妈等着你回来!好儿子,你用不着担心妈以后的生活,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大富大贵,只希望全家老小平安。妈只求你能够平安回家来!从明天起我就吃素,向菩萨许愿后半辈子永不杀生,替儿子你赎罪。我的儿,妈也会每个月到松龟寺去绕香,祈求菩萨保佑你。我的儿,麻布河镇并不算远,妈年轻的时候去过。可以翻山走毛狗路。过了河,我也还记得路。妈也会叫你姨妈打伴陪我有空就去看你,在哪都过日子。”

在囚车上,刹那间我们感觉到程明真是好幸福。大家确实分享到了他收获的亲情。拉响警笛的时候,前面赶场那些老乡,脸上表情麻木,动作僵硬,慢腾腾,乱糟糟地让开,空出条延伸出去灰白色泥土路。

这番折腾,结果,当时所有人忘了,钱付了却没拿到鸡蛋糕和饼干,好像忘掉饿。

“对不起!”程明说写信叫他妈哪天带来会还给大家。“用不着用不着。”我们七嘴八舌说,“不埋怨你,反正饿一顿也饿不死。”后来,再遇不到卖食物那种店。

然而两年后,我妈病情加重,在3月份病死了。我眼窝突然有点热,赶紧转过脸去呆定定地看着对面一棵高耸入云、枝繁叶茂香樟树。我抬起胳膊,用食指揉了揉眼睛,当时不想被程明发现我在哭。又过了六、七天,我奉命到场部去替大队长拿包东西,勉强算是出公差,又到医院看过程明。这就是我最后看见他。这家伙身体的情况特别差,伤口感染得太厉害了。肉腐烂了,甚至露出小点骨头。“有可能是败血症。”他说。程明泪流满面悲观地告诉我,医生恐怕无能为力,“他尽力了!”

“为啥不送大医院。”我问程明。

“要送。运气差,红岩崖山体滑坡,公路断半个月。等挖出便道黄花菜都凉了。”

程明指给我看,甚至还一直有白白的蛆虫爬出来。但是现在蛆变少了,也没有原先痛。不知道为什么,大剂量的抗生素似乎乎他几乎不起作用。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在发烧。等回到大队我问钟征,他愁眉苦脸说要是败血症送不去大医院程明有可能真的完了。劳教所派人加班加点抢通路,各大队纷纷派劳力支援,工程量大,也实在没办法。一但可以抬好像也准备把程明抬出山去,又担心他会死在半路。我感到恐惧,忧心忡忡。走路回龙口,我感到心神不定。我寻思怕是来不及了。医生都束手无策。“莫非老天爷安排好的。”我在大队材料仓库小铁床上多次梦到经过程明老家那个小镇,梦到他跟妈妈在群众围观中相见。也许本身就是幻想出来的画面,卡米尔•柯罗那种油画风格。我回忆起押送来农场那一年,我们在花鱼井抢险工地上,程明正在烂窖中挣扎,施威救了他。

“是事实。”快死之前程明还在念叨。

由当过兵的施威急中生智想出办法,他挑头,负责指挥大家,齐心协力救了程明。

也就是那天程明在母猪海浅水中拣到战国红石头,当然,并不敢断言就是松龟寺那个镇寺之宝。我值班时甚至还神思恍惚看见他在大操场散步,吃一惊,绝对是看错人了。我听年轻干部说,我去医院看他的第三天上午程明开始讲胡话,嗜睡,怀疑是休克。他慢慢神志不清。我的心脏猛抽紧了一下,次日没有更多消息,我觉得,农场应该马上组织人哪怕抬送他回小镇。

“又确实害怕他拖不到家。”干部说。

钟征突然神经病发作,跑到大队材料仓库来叫我。他疯癫,兴奋得好像真的是捡到了一个金圆宝。钟征高低要拖我马上就去看,我情绪糟糕透了,根本不知道看啥?到他的实验室那儿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原来是冻菌长出来了,却孤零零地只长出来一朵。“只有一朵你就蹦哒个屁!”我气急败坏骂他,“离目标差十万八千里。”

“噢,万事开头难嘛,”钟征说,“现在摸着性格了。有一朵就肯定会长两朵。别和打赌,你信不信,我早迟会成功的。”

“可是我并没有朝你发火啊,关我屁事!钟征,这都是你一个人在瞎折腾。你分明就是装兴奋,打肿脸充胖子。钟征,你的那朵臭菌子恐怕你会后悔半辈子,也许会拿一条命来换,你凭啥值得兴高采烈!”

我突然发现特别恨钟征,始终认为三名同学受无妄之灾,跟他那堆锯木面有关系。

“程明当真会死?怕不可能。”钟征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子鼓起老大,怯懦地问我。

“我啥时候说到了死字!”我叫喊。

实在不想看见他脸颊僵硬,青白一瞬间转换,转身就走掉了。他在我身后跟脚,嘟嘟囔囔。“钟征,你就是瘟神,求你啦,别跟在我后面!”我气急败坏。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从场部传来程明死的消息。

我坐在干部小伙房门口石头台阶上,费了半天劲,撑不起来。当场脸发青,浑身筛糠一样打抖。我回忆起,这次事故的发生前后持续其实只有几个小时,却夺走一条人命,罗小松终身残疾,外加土狗娜娜和不知道有多少条小狗崽生命。火烧起来的时候大约是中午,浓烟滚滚把太阳挡完,我差点误以为天快要黑。古大队副送走了伤员后,还连续发生许多容易被所有人忽略掉的事情,觉得饿,突然发现天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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