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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言:墨迹 | 短小说

作者:北方都市文化

隋言:墨迹 | 短小说

作者简介:隋言,吉林松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松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麦黄》、诗集《守望沧桑》等。中短篇小说多次发表于《作家》《清明》《青年作家》《芳草》《青年文学》《时代文学》《满族文学》《安徽文学》《厦门文学》《大地文学》《海燕》等文学期刊,计100多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主要作品有“烧里铺”系列、“草根女性”系列等。

墨迹

作者:隋言(吉林松原)

隋言:墨迹 | 短小说

网络图片

正南方窗棂处,阳光打着斜进来,织就一方立体的金黄棱柱。仔细分辨,众多微尘好似游鱼,于棱柱中,不择方向地穿梭来往。有种淡淡的兰花之香,微漾,漂浮,丝丝袅袅,直沁心肺。

老太太一身青衫,脑后挽个大髻。暗紫色发卡,俨如蝴蝶,幽伏于钟情的花蕾。双手交叠,盘腿,闭目,面窗背门坐于炕上,那光线棱柱一角,正抵老太太左臂。于是,老太太左侧,彻亮且饱满,她的右侧,冷清幽暗,像遭遇一场不可预知的命运。

门轻轻打开,又“啪嗒”一声关上。轻缓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备加小心的微咳声,混杂于一起。而后,空气如锈死的螺丝,没了一丝声响,仿若只有不知疲倦的心跳声,暗示还有人在。

“春花,我,我来找你!”老男人有乞求,更显慌乱,“我知道你还在,你,你没死……”

老太太一动未动,像只木雕,似乎那份呼吸亦不见了。

“我太任性,我说啥好呢?我……”老男人的脸上缀满汗珠,抬手,轻抹一下,又一下,“你说说,这人咋这样呢?……”

老太太微动,抬手,摸摸那枚蝴蝶发卡,似乎在摆正方向。双手交叠,再次陷入沉静。

“你不理我,我知道,你的脾气秉性,你容不了……”老男人又抓了一把汗珠,搓手,语速加快,连片而出,吐字含糊,呶唧,没个章法,又似乎不由分说。

一秒,两秒,一分钟,二分钟……

老太太一如磐石,深深砸入土壤,清泪在堤坝内翻涌。她扼制,压迫,拦截,竭力阻挡,绝不让其倾泻而下。

不可更改的时间,快五十年了吗?

老男人咳嗽,一声,两声,三声,待静止了,双眼彪着老太太。轻挪脚步,慢慢向前,脱鞋,上炕,将老太太从身后抱起,转个方向,面门背窗。老太太睁眼,双手分开,左手拽过烟笸箩,烟袋锅子按满烟丝,点着,吧嗒吧嗒,连吸几口。青烟如缕,从老太太脸上爬上去,再拆解,无迹,再爬上去。

老男人凝视那烟圈消散,升起,再消散,再定定瞅着老太太。觉得除了嘴角多了几丝皱纹,脸面依旧光滑如初,岁月在老太太身上,留下的东西太少。

“请问,你找谁呀?”老太太吧嗒一口烟,面沉如水,清亮的嗓音,瓷实,纯正。

“春花,你不认识我了吗?”老男人谄笑,靠近,站于炕边,像得到原谅,“我找你多天了,哟,你怎么能住在平房区?……”

“这与你有关吗?啊?有关吗?”老太太吧嗒一口烟,轻吹,那烟,便无踪影。

老男人乖巧,见出老太太的情绪,立马刹住。

“春花,都是我不对……”老男人抬手,打了一个耳光,哽咽,“我不是人,我,我……”

“你想找谁?”老太太再次发问。

“春花,我找你呀!”老男人抹了一把眼泪,指指女孩,单膝跪地,“我孙女,你不救她,她就完了……”

女孩十五六岁,隔代遗传吧,眉目有老男人的影子,面色苍白,明眸清澈如波。

老太太放下烟袋,盘腿,双手交叠腹部,闭目。

“春花,你惩罚我吧……”老男人急了,喊了一声,痛彻,无奈,绝望,“春花,你要救救孩子,救救……”

老太太微睁双目,看了老男人一眼,轻叹,摇头,咳嗽一声:“我有个条件,你应吗?”老男人抻长脖颈,脑袋似要贴上去:“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老太太盯紧老男人,逼问:“我用烟袋打你一百下,可以吗?”女孩瞪圆眼睛,吐了一口:“你这个臭老太婆,不行打我爷爷!”老男人转身,拍拍女孩,大声喝止:“别说话!”

老男人瘦弱,背微驼,肋骨可见。老太太轻抚其颈肩处,来回摩挲数遍,两行清泪滚落下来。老男人有所感知。老太太手的轻颤,像一个信号传递过去。老太太拦截住泪水,拿起烟袋,沿着老男人两肩,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有节奏地狠刨下去,一下,两下,二百下吧。

老男人不知道,她特意治好了他的颈肩病。

老太太向门外喊了一声,一七八岁男孩跑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方形盒子。老男人疑问:“春花,你这是什么东西?……该死的红斑狼疮……”老太太不语,从炕上下来,靠近女孩,用刷子,从膝盖处往下,一层层涂抹上去。女孩的大腿,像缠上黑色的绷带。黑色的墨迹,粘稠并泛着亮光。

烟袋锅子装满烟丝,老太太吧嗒一口,吐个烟圈:“你们该走了,你别叫我李春花,你认错人了!”

老男人心里有些毛,仔细端详确认,他的内心里一遍遍肯定,眼前这个老太太,就是李春花。

老太太面朝南静坐,依旧是那个时间段,依旧是那个位置,依旧是那个姿势。阳光还是斜斜地照进来,她的左侧脸上,像贴上一个圆圆的光斑。她脑后还是一个大髻,上面不是蝴蝶发卡,而是一枚银簪了。

“春花,到我那里去吧!”老男人恳求。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李春花!”老太太背对老男人,闭目,心气平和,“我叫李秋芬,请你别再认错人了。”

老男人不言,示意来人。老太太被强行抱上车,拉走。

宽大的居室,豪华气息扑人脸面。

“你把我弄到这里,我能住几天。”隔窗,老太太望着江里的小船,看着江水悠悠而过,“春花已死,秋芬即将就木,一切都逃不过时间,就像那墨迹,总有脱落的时候。……没了嗔怨,心里就会燃成灯火。”

老太太闲住了几日,把秘方留给老男人,叮嘱他儿子,把好心留给人间。

没几年,有人传,老太太在天目山。

转载自《名家经典短篇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