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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风凋碧树 (徐光耀)

作者:近代史飙车

(编者按:《昨夜西风凋碧树》是一篇很能发人深省的好文章。作者以通俗朴实的语言,确凿具体的事实和作家特有的对生活细致透彻的观察,叙述他在反右派运动中的经历,他的困惑、无奈、痛苦和无告中的感悟,使人读来如同身受,而且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看似平实的述说,却有震憾人心的力量。

作者徐光耀是大陆当代著名作家。1938年,13岁参加革命,当了小八路,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刻苦自学,抗日战争期间就写过不少反映抗战的报道和文章。1947年入华北联大文艺学院文学系学习,毕业后,留校作研究生。全国解放以后,又进入以丁玲为所长的文学研究所深造。著有《平原烈火》、《小兵张嘎》、《四百生灵》、《少小灾星》、《喜剧系列》等作品。1983年任河北省文联党组书记;1984年代主席;1986年当选河北省文联主席。现已离休。)

我自小喜欢听故事,13岁当了小“八路”,此习不改。后来受多了火线英雄的感动,也练着写故事、编故事,于是成了作家。从作家再发展,便很自然地成了“右派”。

说“很自然地成了”,即指“命中注定”,故事之成为故事,都出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叉路口上。

因不想让读者太痛苦,也为减轻我的痛苦,顺手取了讲故事的方法,这样可以大家轻松一点。当然,也难免忽地“激昂”一下,或跑跑“野马”,原则是不离开大题,而事实则保证字字准确。

一、祸源

如果不是傅作义一个偷袭,夺去了张家口,则当时解放区的“华北联合大学”也就不必急惶惶地千里行军,迁到我们军分区来了。然而他们迁来了,且驻在我们分区附近——距辛集不远的一片乡村。我那时在分区“前线剧社”当创作组副组长,由于写过几十篇抗日报道和故事,很方便的得个机会进了文学系,插班(大家已上过一年多课了)学习。陈企霞就是系主任,一下成了我的老师。这是1947年的事,我22岁,正当上进心特强之时,于是专心听讲 ,拼命读书,8个月毕业后,竟因学习成绩优秀而立了一功和一小功(那时立功分三级:大功、功、小功),是文学系的最大功臣。这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自己展现了一片光明,可也开启了我的祸端。

建国之后的1950年,丁玲奉命创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改讲习所)。我当时刚出版了长篇小说《平原烈火》,由于写的是共产党打日本,党的声望正高,小说颇有点影响。丁玲必是也看过这本书,所以一经我申请入读,所里就表示欢迎。还在开学之前的两个月,我就脱下军装,搬进了鼓楼东大街103号,兴头十足地跑进跑出,为所里帮办杂务。所长丁玲尚未露面,就急切地盼她快来上任,以一睹这党员大作家的风采。那时,不管什么,凡是党的,都感觉着崇高可贵——谁知在这快快乐乐中,又种下了第二桩祸根。

1953年,我刚从文研所毕业,便下了乡。一则,那时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说,农业合作化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作为一名党员和军人,理当在这条路上冲在前头;其二,丁玲曾劝诫我:“要忘掉自己是一个作家”,踏踏实实到生活中去锻炼,“一时写不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写不好”。于是我带着军职,跑到故乡大清河北的雄县,作了三区区委副书记,分工专管互助组和合作社。这个“猛子”一扎就是三年,日日与农民“三同”,付出了很大辛苦,以致我第一个孩子出生,也没有顾上去看。

在这三年的最后一年,文艺界出了一桩大事,忽地打出个“丁陈反党小集团”来,我的两个老师——丁玲和陈企霞,一下子全成了“反党分子”。我是回京取薪津才听到这个消息的,脑海里像打个炸雷,怎么,他们都是老地下党员了,我穿开档裤的时候他们就在革命,又都在圣地延安“浸泡”多年,从文章看,又都是党的事业、党的威望的铁杆维护者,平时接触中,并没有听到过他们一句哪怕是很小的牢骚,怎么?怎么?……

我还没有“怎么”清楚,单位通知去参加中宣部召开的党员大会,并指定我在会上发言。可我连丁、陈犯的是哪几条,还未听到正式传达呢。然而,言是必须发的。我是13岁入的党,那时已有17年党龄,自幼听党的话听惯了,党向来没错儿,既然说他们反党,那必是反了。我是他们的“得意门生”,先肃“流毒”也是理所当然的。

中宣部的党员大会有几百人参加,当然是批判“丁、陈”。印象至今深刻的是部长陆定一的讲话,他说,文艺界什么都“嘻嘻哈哈”,政治上吊而郎当,不知道严肃。他的尖锐措词和疾言厉色,使我身上直冒冷汗,深愧自己的迟钝和麻木。在几个声讨之后,我被点名上台——真抱歉,不是有意掩饰,我确乎记不起当时说些什么了,总之,是抓住“一本书主义”这个词儿,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了事。

故事有波澜起伏才好看。仅仅隔了一年,1956年,我结束下乡生活,回到北京,写关于合作化的长篇。人也由华北军区调到总政文化部创作室来了,和胡可、杜烽一同住在前外西河沿大耳胡同15号。其时已有风传,说丁玲、陈企霞不服反党之说,正向中央告状。我这个人较孤僻,生活面很窄,不是党组织发的话,也不认真听,只伏案搞我的创作。是在夏季的某一天,侯金镜来我们小院串门儿。他原是老“抗敌剧社”,华北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兼文艺科长,我们的老上级,现正做张光年的副手——《文艺报》副主编,消息自是灵通。我们又知道,侯金镜一向很敬业,有思想,作风严肃,从不信口开河的。果然,他坐下不久便说:现在有件事搞“被动”了,中央已经批下来,要求“重审”“丁、陈反党集团”,作协党组整天在忙这件事,很紧张。随后,他又亮了两个观点,其一说,党内斗争是不宜使用压力的,因为后果常弄得很糟糕;其二,“还是时间解决问题”。

这段民间闲话,触发了我的一些思想活动:一个,丁、陈真的“告状”了,而且现在要“重审”;第二,党内斗争不宜使用压力,很对。可这句话听来新鲜别致,也许不是侯金镜的发明,会不会是更高层人物的话?由此想到自己经历过的“运动”、“三反”、“五反”、“肃反”等等,无不使用过压力,以致每次“运动”后期,都须特别挂个“复查”、“甄别”阶段,以便把打错的“洗”出来。一个人忽被打错,当然很痛苦,但痛苦而能洗清,究竟比冤到底强得多。于是想,丁、陈果真被错打,岂非已有出头之日了吗?谁知这一想不要紧,从心理上又种下一桩祸根了。

二、自然陷坑

干脆就把“丁、陈反党集团”定成铁案,别搞什么“重审”,其实倒是件大功德,至少可挽救相当一批人,也省了把很多人牵进来共演一台翻滚大戏。可是,故事的必然性是通过偶然性推进展现的,这才使人眼花缭乱,生动有趣。

我隔在军队创作室的小小一隅,本与以丁、陈为中心的大舞台不相干的。尽管“重审”之风强劲,连周扬也承认1955年“斗争过火”了。可我们创作室没有谁对此热心,大耳胡同15号三个人,都在埋头于自己的作品:胡可正围着戎冠秀酝酿构思,杜烽在忙于为剧本《英雄万岁》煞尾,我呢,沉在农业合作化的故事中,大绞脑汁。搞创作的人经常挨的批评是“不问政治”,大家都不愿惹是生非。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还是来敲门了。头一桩,联大同学李兴华(时任《文艺学习》的编辑)打来电话说,陈企霞被关一年多,新近放了出来,因扣发工资,家属无措,搞得十分狼狈,快下雪了,连件过冬的衣服都没有。你是联大同学中出过书的,能不能把稿费分一点出来,给老师解决件大衣?我想,恩师有难,同学高义,自己确有稿酬,给件大衣又扯不上是政治问题,干嘛推呢,便问需要多少,答曰二三百吧。我让他派个人来,取走了三百元人民币。

刚进入小说,又来了其二,还是为钱。这回是联大女同学,在文学系时是我的学习小组长,为我一向崇敬的。她进门就说,陈企霞苦死了,简直家翻宅乱,鬼哭狼嚎,已到了过完今日不知明日的光景,要我立即“周济”几百元。这次,我犯了一点嘀咕。我是个俭啬人物,对自己也很苛苦,刚出了三百元,怎的这么快就“苦死了”?而终竟使我担心的,还是怕“翻案不成”,被扯进什么“集团”里去,过去的“运动”已有过不少实例。于是便犹豫说:钱呢,可以给,但须向我的支部汇报一下,看看组织的态度,以免将来发生什么变化,大家说不清楚。

这个女同学一听就变脸了,很愤慨地责我“忘恩负义”,颇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很尴尬,仿佛真的“忘恩”了。但她还是给我找了个下台阶,变通说:“这样吧,你把钱借给我,与陈企霞无关!我总没有反党吧?你也用不着去支部汇报了。”

巧的是我刚刚得到一笔稿酬,四百元,还未及存入银行。她拉开抽屉,一把全抓走了,出门时还特别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陈企霞你是知道的,若知道钱是同学给的,他会退回来。”我向来做人可靠,点头保证。

这两笔钱,后来都判了“资敌”的罪名。什么是“资敌”?现在的年轻人已很生疏了。当年在抗日根据地里,谁若把根据地出产的棉花、粮食等贵重物资弄到敌区去卖,一旦抓获,往往判为奸商,要枪毙的,罪名便是“资敌”。

真正决定我命运的是1956年年底。创作室文书夏信荣亲自登门,送给我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卡有十分显眼的“绝密”大红戳,背后粘着三联单式收条,收条号码是“1266”,打的日期是“1956年12月1日”,小夏让我在三联单上签字,然后撕下两条,留下一条,走了。

我回进屋中,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给我的信,字迹很清秀,像是女同志所写,信末盖有“中国作家协会”“代”字章。还附着打印好的文件,都是丁玲写的:一,《我的检讨》;二,《给中宣部党委的信·重大事实的辩正》;三,《辩正材料的补充》,总计约有三万字。

我必须把党组这封信抄在下面,虽说破坏了讲故事的风格,为准确计,也顾不得了。

徐光耀同志:

去年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所揭发的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的问题及事实,经中宣部党委指示,目前正进行调查对证。关于丁玲同志的历史问题,现已审查清楚,除她过去所交待的问题外,没有发现新的问题,现有几个有关丁玲同志的问题,请你协助提供材料,问题如下:

(一)有人说:过去文研所学员中曾流传着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说法,对这一问题,你是否能提供出具体情况,如系何人说,何人传,你和其他学员对这结果是如何理解的?说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这是否就是说在学员心目中,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据你了解,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如何?你和其他学员当时对她的看法怎样?(二)有人说:丁玲散布过“一本书主义”,提倡骄傲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你是否听到过?你和你所熟悉的学员和其他同志是否受过这种思想的影响?你对此问题的看法如何?又,丁玲曾在某个会上提出你的《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只低一点。她是在哪个会上谈的,什么情况下怎么说的?她是否在鼓励你的骄傲情绪?对你有何影响?此外,有人说,丁玲从苏联回来后曾对你说人要写出一个作品来才行,她的意思是否向你宣传“一本书主义”?她当时怎样谈的?你当时的理解和现在的看法如何?

(三)有人说,丁玲在文研所宣传和培养个人崇拜,张凤珠也在学员中散布了一些助长个人崇拜及有碍团结的言论,你是否知道这些情况?请提供详细材料。

(四)有人说,文研所在丁玲的把持下,不要党的领导,党和革命的空气进不去,你是否也有此感觉,能否提供具体事实?你的看法怎样?

(五)中宣部讨论停办文研所时,据你所知文研所派了哪两个学员列席了中宣部的会议?由谁派的?如何布置的?关于这一问题,在当时学员中有些什么反响?你是否听丁玲同志在学员中散布过不满中宣部的言论?

(六)据你了解,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如何?丁玲曾给你一些什么不好的影响?你对丁、陈反党小集团这一问题的看法如何?

附上丁玲同志的辩正材料及检讨各一份,请你看后提出具体意见或看法。

上述问题,务请于12月7日前以书面材料交给我们为感。

作协党组(盖章)

11月30日

看完信,首先涌上头脑的有三条:一,作协党组以“绝密”方式向一个党员调查材料,说明事关重大,未可等闲对待;二,信上屡称“丁玲同志”且说历史问题没新发现,看来“反党”定性或许有变;三,问题提得十分具体,说明“查对”得认真而且仔细,很像要实事求是。于是我心上欢喜,以为“老八路”作风又回来了,党毕竟伟大、英明、正确啊!

从信中的问题反观,丁玲之被打成“反党小集团”,罪行大体是这些:把持文研所,不要党的领导,学员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宣传“一本书主义”,提倡骄傲;散布对中宣部不满的言论,等等。问题都与文研所紧密相关,是否还有其它,可就不知道了。这是谁“发现”和“揭发”了这些罪状的呢?我怎么就不觉得?——咳,管他!还是写回信要紧。

由于来信严肃认真,我也给自己定个规矩:一定要用党性顶住心上的欢喜,只当丁玲仍是反党小集团头目,所述事实,必须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严防把偏私情绪带进去。决心既下,立马停了长篇,查日记,翻笔记,忆交往,对事实,两天准备,一天起草,快速把复信写成。自己读了两遍,犹恐不够完备,便悄悄拿给住在北屋的党小组长胡可,请他挑挑纰漏。胡可一向谨慎正派,活泼温文,很容易亲近。他读完,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却又握住双拳做个“对撞”手势:“只是还缺点这个。”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嫌不够有力和尖锐,应该更带劲些才好。回到我屋,便又在信末的“意见”部分加了个第5条——胡可若看到这里,或许会苦笑吧?他怎能想到,那个挺俏皮的“对撞”手势,竟是在给我的“反党”加油呢。

第二天,誊正抄清,恭谨封严,派一个共产党员直送作协党组,嘱他也要取收条回来。

在此,我对读者提个小小的请求,求你无妨带着“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从中找一找“反党”成份或因素,如此,则益莫大焉。下面便是这封回信。

作家协会党组:

我本月8号晚上才收到你们的来信,所以这份材料没有办法在7号以前送给你们了。

接信后,我用了两天的时间翻查了我从1950—1953年的全部日记,也翻读了我在文研所时的听课记录,联系它们,又把我和丁玲的接触作了一番回忆。现在,我便根据这些来回答你们的问题。

(一)关于“过去文研所学员中曾流传着‘文研所是丁玲创办的’说法”问题。

1.有过这样一个事实,1960年9月30日,我初由天津来北京,遇到陈淼同志,他告诉我文研所的创办原由,大意说:(1)解放不久,毛主席找了丁玲去谈话,问她是愿意做官呢,还是愿意继续当一个作家。丁回答说“愿意为培养新的文艺青年尽些力量”。毛主席听了连说“很好,很好”,很鼓励了他一番。所以,丁玲对这次文研所的创办,是有很大的决心和热情的。(2)文研所的创办,与苏联友人的重视也有关系。苏联的一位青年作家(可能即龚察尔,记不大清了),一到北京便找文学学校,听说没有,表示很失望;(3)少奇同志去苏联,斯大林曾问过他,中国有没有培养诗人的学校。以上两项,也对文研所的创办,起了促进作用。

这就是我听到的关于文研所创办的传说,以后,我再没有机会听到谈这个问题了。

我当时的看法是:文研所是党办的,这没有疑问。(当时也流传这样的说法:“文研所是文艺党校”)丁玲在里面起了很大的甚至是主要的作用,也觉得没有疑问,因为是党委托了她来办文研所。文研所的创办,体现了党对青年写作者的关怀,这关怀又具体表现在丁玲对党的热情和积极性上。

2.以我看来,说当时学员们“心目中,只知有丁玲,不知有党”,完全不合乎事实。第一,丁玲在学员中确实有很大威望,这威望的形成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便是她是党员作家,而一部分人由于她是党员而寄予很大信任,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二,文研所的日常工作,很多具体领导,丁玲插手并不多,大部分是田间、康濯等同志直接做的。支部的活动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停止过,很多次思想斗争、政治运动,以至最后的整党,都是支部直接领导的,这些工作都进行得相当成功。第三,党员对文研所的指责和意见,也大都是经过支部提上去的,党的活动经常影响着学员们的学习、生活和思想,怎么能说不知有党呢?就我知道的,学员中一半以上是党员,且大部分人的党龄很长,说这些人“不知有党”,也太把我们的觉悟水平低估了。第四,文研所的教学方针、计划、人员组成等重大事项,我们都听说过是经中宣部讨论研究后批准的,不曾感到过丁玲想把党的影响掩盖起来。

3.至于丁玲在学员中的影响,我认为是很大的,她差不多获得了普遍的爱戴。人们对她的印象主要是,她很了解创作,很能知道人,对青年很热情,也很关心,而且,她还给我以热爱党和热爱新社会的印象。她曾多次为解放区文艺——工农兵文艺做过辩护,特别在它们遭到攻击的时候。

(二)关于“一本书主义”和提倡骄傲等问题。

1.据我所知,丁玲是再三再四反对过骄傲的。开学之初,她就批评过一些学员们看不起“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倾向。后来,又有人看不起解放区的作品,不看新出版的文章,她都联系着骄傲,进行过批评。在文研所末期,她曾两次严厉地批评过我的骄傲,这曾造成我在一个时期内怕看见她的原因。所以,反对骄傲,提倡虚心学习,是她给我的突出的印象之一,这一点,恐怕文研所的学员都可以作证的。

2.“一本书主义”这个词戴在丁玲头上,我认为是不妥当的。她说过恍惚可以这样联系的一类的话,如她说:写一本书出来,应该让读者读了有所收获,长久不忘,要有作者自己的心血、自己的发现在里面,要有站得起来的人物,等等。我以为她是在提倡注意质量,反对粗制滥造,这话至今看来,也没有什么错。

至于来信中提到的她向我说过“要写出一本作品来才行”的话,可能指的是这件事实:丁玲和曹禺预备去苏联参加对果戈理的纪念,在动身的前一天,即1952年2月26日,丁玲叫了我去帮她买些礼品,在她家里,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出国,出风头,并不是什么大荣耀,那是赶对劲儿,人家让你去的。其实,作家出国,只有几个作家注意;学生出国,也只有几个学生注意,别人是并不注意的。所以说,真正的为人民所景仰,永远记在心上,还是得有几本作品留给人民,留给后人。”这段话是我自苏联回来三个月时对我说的,我以为她是在暗示我,出国也没什么了不起,值不得骄傲。

3.也有过这样一件事实:1950年11月9号,文研所开全体会,宣布1951年第一季的学习计划,丁玲在会上的确讲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总觉得中国作品太少,但真的少吗?文艺杂志有几十种,没有人能全部看得过来。然而,没有像这样的作品,像我们读了《水浒》,就想去跟人说李逵怎样,武松怎样;看了《红楼梦》,大家就吵架,你爱黛玉了,我爱湘云了。可看了我们的作品呢,常常说,生活丰富,语言很好,但不久,便忘记了。前几天我在人民大学讲演吹牛说:《平原烈火》比起《日日夜夜》来只差了一点点,那就是人物,周铁汉还有点概念化。我们说作品少,主要是人物概念。然而,我们每人都想出几本好书,可是这是不能着急的,你们都还十分年轻,哪有这样快呢?……”如果把“《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只差了一点点”这句话单摘出来,是有问题的,但上下联系起来看说她是在鼓励我骄傲,便显得牵强。而就在这同一次讲话里,她就说过:“我们是个长途竞赛,我们才从起点上跑起,以后的路子还长,有成就的就不能骄傲,大家也不要害怕他,应该有什么就说什么。书出来了,是人民的,不是你的。人民是应该批评也能够批评的,不让人家批评,就是守财奴,那你当打字员去好了……”。

以上便是她说的话的真相。它是有可能被误解的。我在中宣部召开的党员大会上的发言,也曾指责过“一本书主义”,然而那是在一种空气、一种压力下未经认真思考说出来的,它只是说明了我思想上的一种错误,我为那样的话感到惭愧。

(三)我没有觉得丁玲在文研所中宣传和培养过个人崇拜。我是对她崇拜过的,但我觉得这并非由于她的培养,问题是在我自己。还应该说一句,我曾崇拜过很多人,连长、团长、兵团司令,一直到我们党的很多领袖,我都崇拜过,但同样不能说是他们培养了我的个人崇拜。

张凤珠散布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她没有接触过。

(四)文研所“在丁玲把持下,不要党的领导,党和革命的空气进不去”的感觉,我是没有的。康濯、田间和其他很多同志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时,我倒觉得丁玲对文研所干涉得太少,我倒是常常盼望她多到所内做些工作的。当然,如果康、田等人都给丁玲把持住了,她是通过他们不要党的领导的,我便不清楚了。但我细细想来,觉得并不是那样。

(五)中宣部讨论停办文研所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

(六)丁玲给我的不好影响,我想有:(1)她捧过《平原烈火》;(2)她偏爱过我(让我给她买出国礼品,让我到她家陪爱伦堡、聂鲁达、刘芭等人吃饭等)。这些,会促使我骄傲的。但,在我心中更多的响着的,是她那“不要骄傲,不要骄傲”的话。

最后,我想说一说自丁、陈事件以来我的一 些想法和一些意见,请作参考。

1.我觉得,丁玲假如没有其它政治问题,只有思想和作风等方面的错误,则她仍不失为我党优秀的作家,她在宣传、坚持和保卫工农兵文艺方向上是有功绩的,对培养文艺青年也做过很多工作(在这次丁、陈事件的揭发过程中,这一点也反映得很突出),她对党、对新中国有着真实的感情,在创作上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如果但有一线希望,我请求党能尽力挽救她,本着“八大”的精神,用珍惜的态度,澄清她的问题,并采取措施消除这件事所引起的消极影响,这对党是会有利的。

2.假如在丁、陈事件的揭发处理过程中,有着过火或失当的地方,我希望作协党组能记取这样一个教训:在开展思想斗争的时候,尽量避免使用压力,防止造成那么一种空气,即没有人敢讲反对的意见。因为,无论怎么说,这是对事情的解决没有好处的。有许多年轻、幼稚、缺乏斗争经验的同志,在这种气压下,常会说出一些不够认真的话来。我自己在中宣部那次大会上的发言,便有过这种情形。这很可能只助长问题的更复杂、更混乱,而不能充分反映事件的真相。这对党不利是不待说的了,即使对这些年轻的同志说来,在今后一个时期内,心情会容易轻松得下来的吗?这些同志自应进行他自己的检讨,而党组也应预先便考虑到那可能是痛心的后果的。当然,假定有人故意说谎,向党骗取信任,则应给予必要的谴责。

3.即使丁玲很多地方都错了,我以为单就她对培养青年作家的热情和努力来说,也值得我们党的作家和前辈作家们学习。一切党的作家,都应该像她那样跟青年写作者们有那么密切的联系,从党同群众的联系的观点来看,也应该是这样的。

4.对文研所创办几年来的功和过,应该有个恰当的估价。自丁、陈事件揭发以来,在许多会上的报告、讲话和发言中,有把文研所全部否定的倾向,好像文研所只是培养了“一本书主义”,提倡了骄傲,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它是否有成功的或对了的地方,一字不提。这不但是不合乎事实和不公平的,而且使几十个在那儿学习过的青年们,也无形中一齐给背上了包袱,使他们常常感到困惑,甚至羞于承认在文研所学习过;也影响到一些组织上对他们的看法。我以为,这也是个不能轻视的问题,那一些过于片面的说法,应当加以纠正。

5.我对你们这次给我的来信,有一种在态度上不够全面和不够客观的感觉,上面只是问我受了“一本书主义”什么影响,某件事是否即鼓励我的骄傲,丁玲给过我“一些什么不好的影响”,却没有向我要对这些问题的反证,也没有问我受过她一些什么好的影响。这使我有些耽心,这样的调查问题会不会得到完全公平的结果。

意见是否有错了的,望给我以批评教正。

此致

敬礼!

徐光耀

1956年12月12日京

我的“规矩”形成了这信的特点:一,所有事实,都有时间、地点、场合,极便查证;二,对丁玲有利的话说了,对丁玲不利的话也说了,没有回避,没有“耍心眼”;三,用事实回答问题,用党心提出意见,至于怎么给丁玲定性,全然听凭组织。如果说到倾向,也只“但有一线希望”,“请求党能尽力挽救她”而已。最大的尖锐,则是担心这样的调查“会不会得到完全公平的结果”。

信发出之后,心里很踏实,丝毫没有大祸临头的预感,谁知“罪行”却由此铸成了。

三、“兴高采烈”

平心静气地想,自建国直到1957年上半年,那日子实在是美好的,供应充足,物价稳定,社会治安良好,各条战线欣欣向荣,人民生活大有提高,各级干部清正廉洁,党群关系鱼水情深,旧社会的恶霸、土豪、官僚、黑帮,一扫而光,小小一阵风,就吹掉了千年痼疾——吸毒和娼妓,党的任何号令,无不四海风从。朝鲜战场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头号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个个吐气扬眉。东欧虽然闹起了波匈事件,可我们安定如常。相形之下,在社会主义阵营,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我们是最足自豪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党、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确啊!

到1957年上半年,全国各地报纸,仍是一片连一片的大好消息。国家所有举措,大都得民心,顺民意。知识分子们,每天都在用他们的如花妙笔,大力歌颂形势大好,海宴河清。像我这个从一当兵就被教导要关心国家大事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没有!很高兴,很放心。我若想跟上形势,有所作为,只有更深地埋头于我的长篇,我的人物。

突然,毛主席提出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单这充满诗情画意的两句话本身,便很让人喜欢,“百家争鸣”,何等动听,“百花齐放”,何等灿烂。粗按一下它的内容,无非是给人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把政治空气、文化环境,包括创作思想、学术气氛,搞得更宽松、更活跃罢了。建国七八年了,干部更成熟,人民更觉悟,党的绝对权威极为巩固,把民主自由予以扩大,岂非顺理成章的事吗?抗日和打老蒋时期,我们天天高喊民主自由,《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也一再呼唤民主自由,现在要把承诺兑现,看来民主自由之花,就要在眼前开放了。谁个

——尤其是知识分子,哪能不欢天喜地呢?

随着“双百”方针的发布,党又提出了“整风”。党已尽够伟大,但还存有缺陷,还有阴暗面,不适应执政环境,也不符合人民利益。怎么办?号召“鸣放”,给党提出批评,帮党改进,使党更完美。为了解除人们的顾虑,凡开会就提倡“畅所欲言”,再三再四地宣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抓辫子,不打棍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马列主义是不怕批评的,如果一批就倒,马列主义也就没有用了;还画出一幅美妙的前景来:“要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说得如此好听,如此恳切,不知别人,我一听就喜欢到骨髓里面去了。倒不是我有意见不敢吐露,而是感到这么一来,党就真的会使我们的国家超越历史上的任何太平盛世,达到空前的繁荣富强。这怎么不激动人心!我甚至想到了当年的“整风参考文件”苏联话剧《前线》,这是个揭露苏联自己阴暗面的戏,它批判前线某些高级指挥员顽固守旧,压制新生力量,致使红军遭受了重大损失。当时新华社发表文章说,苏联在正遭德国法西斯重创的时候,公开上演这样的戏,是她自信有力量,不怕批评的表现。当前,我们迎面没有希特勒,全国人民齐心向党

,党还要发动批评,以疗救党的疾患,可不比当时的苏联更伟大吗!

有一天,胡可从外面开会回来,神情特别兴奋。我问怎么了。他说,刚听了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哎呀讲得真好,毛主席水平就是高!”胡可是全国人大代表,有资格亲听毛主席的讲话,他的兴奋,他的幸遇,都使我啧啧艳羡。只过几天,我也接到通知,去听毛主席这个讲话的录音。我高高兴兴地跑了去,发现会场很多人都把本子铺在膝盖上,一面听,一面与自己的记录对照,他们早听了非止一次了。他们在追求一份更完备的记录。我的手一向较慢,又是录音,又是湖南话,记得很糟糕,很生了一场自己的气。

毛主席亲自出马,亲自动员,苦口婆心,竭尽热诚,必是想到了1945年在延安回答黄炎培的那段话: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那个“其兴也*"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的支配,这条新路,就是民主。现在,正是毛主席为此而大展宏图的时候了!所以他才如此热情地鼓励大家多提意见,以便发动全国人民,发扬民主,倾心吐胆,帮助党把风整好。毛主席尚且如此,我辈小子,有何德能,逢此开明盛世,眼望光明前景,真是觉得太幸福了!

恰在此时,部队上却出了个“四人文章”事件。陈其通,陈亚丁,马寒冰,鲁勒,联名在《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一下子被毛主席指为:跟中央“双百”方针唱反调,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毛主席甚至说,解放军开来了四个团,要对“鸣放”进行阻止云云。瞧,反对“鸣放”的左派们,遭到痛击,不是给“鸣放”政策上了双保险吗?凡对“鸣放”心存疑虑的人们,还有什么可犹疑观望的呢?

在这么火热的气氛中,创作室全体开会,宣布“鸣放”开始。会场上人人笑容满面,一派祥和轻松。然而,发言虽说踊跃,“火力”实在不猛,且多数与本单位无太大关系。即使扯到国家大事,也多有言不及义的。直到“反右”了,才有人说,创作室一周左右的“鸣放”,“攻击方向”主要集中在三大主题:一曰“肃反”,二曰统购统销,三曰反苏反共。其一是指,有人在总政文化部“莲花池肃反”中挨过整,心存委屈,“鸣放”时有所抱怨,如公刘。其二,有的家属从农村来信说,“卖余粮”卖过了头,挤了农民的口粮,有的地区不得不“返销”。其三,新来的秘书吴占一,东北人,很年轻,给陈沂部长当过秘书,大概从上层风闻到中苏关系有变化,便来“鸣放”说:“苏联红军45年进入东北时,到处强奸妇女,乱拿老百姓的东西,还拆走了我们好多机器。这些话,其实只能算作“闲篇”,没有谁把它当真的。

惟一“火力”较猛的是樊斌。樊斌不是创作室的正式成员,他从小要饭,要饭要到八路军那里,同志们说,别要饭了,当兵吧,共产党就是为穷人翻身求解放的。他就丢了讨饭棍,成了红小鬼,从卫生员一步步熬到军医,也提高了文化。在进军西藏途中,眼见无数战友艰苦卓绝,大受感动,写了个中篇小说《雪山英雄》,出版后颇受欢迎。他再接再励,又结构了一个新中篇。创作室发现他是个好苗子,为成全他的作品,便暂时“借调”了来。他也像我一样,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家伙,自恃根正苗红,便放胆“鸣放”说:我见过一些坏干部,吃着国家的饭,整天闹自私自利,就像枣树上的尺蠖,一曲一曲地到处啃吃人民的财产。有些更可恶的,简直张着血盆大口,公开吸食民脂民膏。说起这些蛀虫来,我真恨不得拿机关枪嘟嘟了他们!

“反右”时,樊斌成了创作室当头第一名,说他对党“怀有刻骨仇恨”,证据就在“要拿机关枪嘟嘟共产党”!

若论我在“鸣放”中的表现,倒是个十足的“左派”,不但没有一句错话,还把三大“攻击方向”批驳了两个。从“左”的立场上说,真称得起是我的一份“荣耀”。我说,“肃反”确乎伤了一些人,可也把一些人的问题弄清了,譬如我们华北军区整张志民,整得他几次哇哇大哭,连书信、日记都翻查了,最后结论是没事儿。既没事儿,他就用不着背个不清不白的“包袱”了,这不也挺好吗?我这话的内涵是:我做过除奸工作,深知有些“嫌疑分子”的档案中,存有长久弄不清楚的“问题”,本人也许全然不觉,但在知底人看来,其“包袱”是极为沉重的。诗人张志民之被肃,是由于公安部的两条检举:一曰在逮捕胡风时,他在门口“探头探脑”;二曰,从胡风家中抄出了他的书信一封。假如没有把他“整”一通,想落个清白档案,是不大可能的,何况检举者是公安部呢。

至于“攻击统购统销”,创作室最大的反驳“权威”就是我。我刚刚亲自办了三年的农业合作化。三年中,按照党的文件仔细观察,确乎发现不少“新富农”苗头,就是说,这些“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多数还留恋新民主主义,不愿、也不满农业合作化的,因而成了合作化的绊脚石。党之所以发动“卖余粮”运动(即统购统销),就为给“新富农”们一个沉重打击,绝了他们拿粮食去“投机倒把”剥削别人的路。我甚至拉扯上我的父亲,说他解放以后,小日子蒸蒸日上,就忘了旧日苦楚,正顺着“老富农”的发家路线,兴致勃勃地寻求发财呢。若不把他的“路线”掘断,怎么会规规矩矩去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我这话,说得叮叮当当,被驳的人只好哑口无言。

为此,当反右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力压下来的时候,创作室有个同志在惊愕之余,指着我说:“徐光耀,你小子这回又闹对了!”我听了,还真觉得又经住了一次严峻考验呢。

大家已经“兴高采烈”得差不多了,在宣布“鸣放”结束的那次会上,主任虞棘突又加给大家一个任务,他说:“‘鸣放’是结束了,可每人还得交一篇‘鸣放’文章,把你们已经说过,或没有说完的意见,再用文字表达出来。这不是要求,而是死命令。诸位都是作家,各自去找题目。”我急不可待地说:“我怎么写?大家都见了,我根本没有意见呀……”不等我说完,虞棘就连忙又摆手又摇头:“不管不管!不是说了吗,死命令,有没有意见,都必须交文章,谁都一样。”老实说,自打参军以来,这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死命令”。好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自己去想办法吧。

在家里绞了两天脑汁,从陈、陈、马、鲁“四人文章”,忽然想到部长陈沂。陈的领导,我素来觉得有点家长作风,而社会上时露苗头的文艺教条主义,也导致一些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这些“公害”,都有使文艺脱离群众的危险……就这样,脑子里一步步生发开去,一条凑一条,终于把文章凑成了,题目叫个《海阔凭鱼跃》,副题是《向部队文艺领导献上我的几点浅见》。为给写长篇挤时间,匆匆抄正发出。

过了不几天——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敲响了“反右”的战鼓,又过8天,《海阔凭鱼跃》在《文艺报》登出,白纸黑字,斧头也砍不掉了。

如果稍许世故一点,我也许能避过这次失足。因为已有征兆,足够使人警惕。是侯金镜又一次来到了大耳胡同,在谈及《文艺报》的内部情况时,他感情复杂地说:“这一回,唐因、唐达成、侯敏泽几个,恐怕要吃亏。他们说了不少‘出界’的话,至今势头挺盛。这么下去,会栽跟头的。”我听了不免着急,问他:“为什么不提个醒儿,帮他们一把?”侯说,“不行啊,你一说,他们会在会上揭你,说你破坏‘鸣放’。”接着他又说,本来他也想说说的,可张光年不让,至此,侯把拳头往腰后一掖,说,“张光年要保持我这个‘拳头’,到时候好用”。恨只恨我那时太自信,太痴愚了,连这么明显的“引蛇出洞”警钟,也未放在心上。

但事后我常常想,虞棘其人,一向较为谨厚,有山东汉子之风。我们虽无深交,也绝无私怨,他从哪里找来“死命令”这一招数的?若说是“恶作剧”吧,虞棘似不是这种人;若说是支部故意设计,而同时上当的还有魏巍和胡可,他们都有“鸣放”文章出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直到1977年,忽得宝书《五卷》,拜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时的伟大领袖,目光四射,洞察一切,对像创作室这样冷清的“鸣放”,是不能满意的。他说:“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彩烈。……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于我们越有利。”好来个“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五卷》425页),原来如此,“死命令”,乃整个战略部署下的战术发明,你还往哪里逃呢?

四、插曲

忽想起一件与“鸣放”小有关系、可互相“照应”、最后留下一个“谜”的事来,也无妨记在下面:

约在创作室“鸣放”的后期吧,虞棘通知我及另外一二同志,让去旃檀寺总政大院,参加给陈沂部长提意见的会;并说,此会是文化部与宣传部联合召开的,目的是整风,陈部长也希望听听各方面的意见。这使我有点兴奋:有机会当面给部长提批评,不是随意可得的;况且平时总认为他说话生硬,办事武断,文艺观点偏“左”,创作室许多人对他都有些畏惧,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听,总是件好事。当然我也知道他是老革命,有不少功劳,文艺界惟一的一名少将,挑了我去“捋虎须”,不是好玩的。但还是做好了发言准备。

会场设在一个中等会议室,约五六十人之多,清一色都是军官,绝大多数我不认识。主持会议的是总政宣传部领导。与一般“鸣放”不同,气氛相当严肃。会议预定八点半开始,人早到齐了,时间已过,独不见陈沂露面。主持人一面派人去催,一面频频看表。催的人回来说,还有一点什么事没有办完,得再等一会儿。主持人颇不耐烦地宣布:“再等五分钟。”五分钟过了,仍不见来。便有人提议:“开吧,开吧,说着等他。”于是有位首长指指我说:“徐光耀,听说你有些意见,你先说吧。”可我却站起来摇头说:“我不,我要等着陈部长来了当面讲。”这句话居然引起了一阵哄笑。但我刚刚坐下,陈沂就大步匆匆地闯进来了,连连说着“对不起”。

主持人便再次指我:“陈部长来了,你讲吧。”

可惜“文革”期间,我忍着剜心之痛,把日记毁掉了,不然,我会把意见复述个大概的。如今记忆力衰退,实在想不起说了什么了。但由此也可证明,我那些话都属于“鸡毛蒜皮”,没有可以上“性质”的,不然,总会记住一两点。但有个细节还留在印象中,即,我谈到了一件事实,刚说了半截,陈沂突然插断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那是……”我也立即插断他,说:“陈部长,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说错了,你有的是时间反驳。”接下去,一口气把话说完,没有再碰到阻拦。

几年之后,才奇怪我哪里来的那么大“贼胆”,“猖狂”到如此程度,可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向党进攻吗?有趣的是,此后不久,陈沂和我都被当成“右派”来打了。据传,斗陈的会场上贴有大幅漫画:满脸青绿的陈沂,正抱了马寒冰的尸体做投枪,凶恶地向党进攻!而我这次对陈沂的“攻击”,既无“向党进攻”之罪,也不给“反击右派”的嘉奖,大会小会毫不提起,悄悄地“功过相抵”了。

此后的四五天,忽接到一封很奇怪的信。信封上标明寄自“克拉玛依第495勘探队”,打有三个邮戳,日期分别是“523”,“524”,“525”,都盖自北京。8分邮票的图案是红军长征“过雪山”。“克拉玛依”那时正声名大噪,因为据说发现了大油田。可我与克拉玛依素无来往,谁给我写信呢?

打开看,是半页竖行红格稿纸,字迹秀美流利,信很短,抄之如下:

徐兄:

偶读高中文学课本,见曹植《野田黄雀行》,甚感古风犹可贵,抄寄共赏。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削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敬礼!

友人自远方寄

(课文中注解尤有味道,不赘)

我的文化水平很低,看了,不懂。愣了半晌,想到正有一套高中文学课本在架子上,找着曹植这首诗看注解,说此诗乃告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才恍然觉得可能是个警告。然而又拿不准,我并没有“捕蝉”,惟一想捕的只是长篇。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怎会招得“黄雀在后”呢?虽给陈部长提过意见,可那是在会上,当面讲,毫无伏在背后偷袭谁的意思。到底怎么了?

下午,创作室仍开会“鸣放”,我把信带到会上去给大家传阅。人们有的摇头微笑,有的说是匿名信,是开玩笑,也有的说,写信人怕有阴暗心理,最激烈的说法是,“这是破坏运动,应当查一查!”……当宣布正式开会之后,我就把它收回兜里,一直保存至今。

匆匆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再看此信,猛觉写信人实在是一位贤明,在那网罗四张,钓饵垂遍的年月,他能一展大慈大悲之心,给我这位盲人瞎马一个提示,该有怎样一副救人济世的古道热肠啊!可惜的是,还从哪里去寻这位恩人呢?他是不是仍活在世上?他还记得这件事吗?天可怜见,信主虽然难找,信却成了我最堪珍藏的一件文物,若把它视之为抵制“阳谋”的义举,那价值就更高了。

五、“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是反右运动兴起之后,普遍流行于大小报刊的一句话。它所形容的是:各色各类的“右派分子”都落入“大海”里了,正遭着“人民”的“聚歼”。这“大海”之深、之广、之沸腾如烈火烹油,都够得上是“史无前例”。过去小说中常用的“鱼落网中,鸟已入笼”,绝对不够劲。一旦入“海”,你即使以头抢地,哀告求饶,都不管用了,必要扫尽你的斯文,剥尽你的尊严,辱尽你的人格,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其实,泛过这个“大海”,用不着再劳动改造,已尽够使人“脱胎换骨”了。

但后来有人评价创作室的整个“运动”说,“鸣放”阶段,基本上冷冷清清,“反右”阶段,也没有太大“火候”。意思是,从全局衡量,算不上“典型”。现在想来,倒也不无道理。若与军外相比,真可能是很文明的。拿敲起“反右”锣鼓的6月8日社论之后说,创作室竟还安排人去度“创作假”呢,使我们几个——史超、周洁夫、柳其辉、黎白夫妇、徐孔和我,悠哉游哉地上了北戴河海滨,轻松地写开了东西,并大游其泳。已在风起云涌地“反右派”,仿佛与我们全不相干。可是,有一日在阅报栏前,忽听周洁夫“哎呀”了一声,吃惊地说:“怎么,刘宾雁也成右派了?他要成了右派,我们都得是右派!”我立即凑上去看,果然,刘宾雁已在报上“点名”,同章伯钧、罗隆基等划归一类了。

周洁夫一向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我跟他不甚熟,亦不知他与刘宾雁是啥关系。但他的惊叫也惊了我的心;什么叫“我们都得是右派”?“右派”跟我们沾得上边儿吗?

然而,当天即接到创作室的长途电话,叫我们立即赶回单位,以参加对“右派们”的反击。我除了遗憾游泳尚未过瘾之外,倒庆幸长篇恰好杀青了。第二日一早,几个人骑了自行车往车站赶,路上,我绑扎得很紧的长篇底稿包袱,忽从后架上颠落,丢在地上。我心上猛感一震,觉得这是个凶兆。

创作室的第一次会议,给人印象还算平和。虞棘主任讲话,主要是要求大家放置手上的工作,积极勇敢地投入“反右派”斗争,该揭发的揭发,该检举的检举;如果在“鸣放”中说了“出界”、“出圈”的话,要进行检讨,早日“卸包袱”。谁跟社会上“右派”有联系,更须及早交待,划清界限。

气氛不算紧张,但是开始了。

“要拿机关枪嘟嘟共产党”的樊斌,自然首当其冲。可怜这个小要饭的,大概在旧社会也没有被三十来人围着臭骂过。“尺蠖”、“血盆大口”、“吸食民膏”、拿枪“嘟嘟党”,开头还算是“出界”,经过三批两批,很快都变成了“对党怀有刻骨仇恨”,“疯狂向党进攻”!按理说,谁个心中都明白:樊斌所想“嘟嘟”的不是共产党,而是坏干部。这个“个别”与“一般”的常用概念,不知怎的一调换,坏干部都成了“共产党”。与会的多数人在战争中锻炼多年,原则性原来很强,竟无一人(包括我)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悲剧就这样“顺利”而反复地循环。在这种局面下,朴实而木讷的樊斌,全无一言可辩,只能认罪低头,不几天便“斗熟”了。最后,党籍军籍双开除,戴上“右派”帽子,发往云南麻疯病院“改造”去了。《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批判文章,题目就叫《反党逆子——樊斌》。

在斗樊斌的时候,创作室插空发了个打印文件,人手一份。题目毫无感情色彩:《公刘在“肃反”以后写的几首诗》,录有《怀古》二首,寓言诗四首,新诗两首,分别发表在《新观察》、《文汇报》、《诗刊》等处,只有最后一首长诗,不知何故,注有写作日月,而无发表处所。文件很干净,无一字说明。

公刘在“鸣放”中,对“肃反”表示过不满,但意见唔唔哝哝,说不上有多少“上纲”的东西,而这八首诗,却把他“扣”住了。我向来不懂诗,公刘兄这八首,我是第一次欣赏,读得也最认真。但当时还是不大懂,只觉得很好玩。且抄一首《刺猬的哲学》,大家共赏:

冬天来了,到处飘着雪花;

两位刺猬哲学家,

为了寻找食物,

抖抖索索的在野地里爬。

它们在路上偶然相遇,

彼此像绅士一样行礼如仪,

相互问过夫人公子的康健,

然后咒骂了一阵天气。

可恶的北风越吹越紧,

两位哲学家都觉得很冷;

不靠拢吧四面招风,

靠拢吧又实在蛰人。

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聪明的主意:

让双方保持一定的距离,

既不要过分的疏远,

也不宜过分的亲密。

可是天啊!这样怎能取暖?

如果各人只顾自己缩成一团!

丢掉这种刺猬的哲学吧,

应该掏出赤诚的心来交换……

怎么说呢?这首诗的用意并不隐晦,最后一段已经喊出来了。可按斗樊斌时专挑毛病的习惯,据我分析,还确有“反党”成份:同志间靠一靠,就会“蛰”着吗?这种现象如果有,也是个别的。党从来不主张人与人“要保持一定的距离”!非要这么说,就是诬蔑!这么一想,自然奋勇起来,积极参与了对公刘的声讨。凡人如我者的毛病就在:自己挨骂的话记得清楚,自己骂人的话,大都不记得了。幸而公刘仍然健在,我都骂过他些什么,他是完全有权利随时揭发的——写到这里,忽觉有个疑难:骂了公刘,泼了不少“诬蔑不实”的污水,道歉是当然应该的。可是,牵延至今,我既没有向公刘说过半句赔情的话,他也丝毫没有要别人道歉的意思,大家都认了!整人的,挨整的,都认了!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码事!今天,倘若有谁说了一句伤人的话,是要打官司的,道歉不说,还要索赔。可几十万或上百万的“右派”,至今无一人提过“道歉”要求。岂但道歉,即使“内部控制使用”,人不人,鬼不鬼,甚或家破人亡,“曳尾涂中”二十余年,等等,除了一纸“改正”,和一个“扩大化”之外,也就万事大吉了。宽容固然是美德,可尽是一味宽容,老是认了就认了,认了就罢了,陈陈相因下去,会不会又弄出个什么“文化大革命”来呢?公

刘兄善于思辩,不知他又有怎样的看法?

公刘在创作室诗名较著,文化素质较高,“知识越多越反动”,斗起来自然升温加码,格外带劲。所费时日也大大超过了樊斌。在“背靠背”会议上,支部几次布置要“加温”。随着斗争的深入,报上“点名”的“右派”越来越多。突然,四川冒出个“反动透顶”的诗人流沙河来,喊得最响,批得最凶的是他的《草木篇》,说是一株恶毒攻击党的大毒草。创作室顺风顺水,把公刘的寓言诗与《草木篇》排行,称之为《禽兽篇》。这样一搭配,“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在反党上便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哪怕公刘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楚了。

“人民战争”越打越火,地方上的反右烈焰,很快延烧到部队来。一日,创作室的党员干部奉命去参加全国作协的“党组扩大会议”。我那时真是闭塞得该死,竟而全然不知这个“扩大会议”是干什么的。直到卡车开到王府大街文联大楼门口,有人说“丁玲来了!”我忙问“在哪里?”有人指:“那不是!”果然,陈明搀着戴墨镜的丁玲,徒步蹒跚而来。我急忙跳下车厢,跑过去把手伸给丁玲,说“你好!”丁玲沉着脸不吭声,也不伸出手来;而陈明的眼睛里聚着一团惶恐和疑惧。我这才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急忙翻身跑回创作室的队伍,傻呵呵地一同进了大楼。

六、军外大舞台

原在王府大街64号的文联大楼,现已归了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甚觉可惜。这地方很有资格成为一个纪念馆。50年代后期,特别在“反右派”运动中,它实在是个极有意思的风暴中心。我相信,文艺界大部分从那儿进出过的人,终其一生,都将很难把它忘怀。

“党组扩大会议”的会场,设在二楼圆柱大厅,不大规则地摆着些桌椅,说不上哪是主席台,靠东墙有两张“课桌”,几名主持人就常常聚在那里。就风格论,很有点散漫自由的民间意趣。主持人中最活跃的,自然有周扬指为有“大功劳”的刘白羽,以及邵荃麟、诗人郭小川等等。不知为什么,周扬却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是后来他偶然插话,我还以为他不在座呢。丁玲和陈明共一张“课桌”,陈企霞坐在另一个地方。只有几位格外苦脸低眉的,如冯雪峰、艾青等,都插在角角上。其他与会者大多是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和知名人士,散乱地挤在“池座”里。宣布开会前,满大厅只听见“嚓嚓”的脚步着地声,有交谈也是嘘气样的“窃窃私语”,整个气息都屏住了似的。

我绝对不是描述这场风暴的“权威”,也谈不上合适人选,充其量是个半陪绑性的“小萝卜头”。因“内幕”不明,又事隔42年,我只能从个人角度,就耳目所及,略述些“表面现象”。若睹全貌,只能俟诸真正权威大家了。

会议开始,周扬和主席们都没有讲话,这也不奇怪,“扩大会”已开过多次了,我们是被再次“扩大”来,半途插入的,没有见到开场一幕,也就很自然。今天抢占发言先机的是天津作协的一位作家,他正当壮年,身材高大,口才极好,洪亮的嗓音配合着手势,加强了他揭发问题的轰震效应。他说:天津文艺界的反右派,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与陈企霞关系密切的柳溪,已低头认罪,并揭发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的反党阴谋计划”!接着,他先历数陈企霞“伪造信件”,组织“翻案”,“到处点火,向党进攻”等等恶行,然后才把这个“大的反党阴谋计划”揭开盖子,说:丁玲计划在即将召开的文代会大会上“公开退出作家协会!”这是令人“全身发冷,毛骨悚然”的“分裂全国文艺界的”狠毒阴谋!在最后,方纪又掏出一本《南唐二主词校订》,摔在桌上,说,它就是陈、柳之间联络暗号的物证。

我惊愕,我痴呆,我脑袋里轰轰乱响,但还不到魂飞天外的程度。停了一阵,在新奇感和震颤感递减递消之后,忽而敏感了起来,在这位作家列举事实过程中,牵连人数之多,最叫我惊心。依稀记得“被点名”的有:艾青、冯雪峰、李又然、聂绀弩、胡考、唐达成、钟惦*#、孙毓春、浦熙修、梅朵、姚芳藻……还提到陈企霞有二百多学生,等等。至于丁玲和陈明,更是案中主犯,不言而喻。这个发言的威慑力,实非寻常,特别是一提到大阴谋“分裂文艺界”,界限一划,“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人不就都归到一块去了吗?

“反右”进展到当前阶段,“点名”,已成为一种“请君入瓮”的手段,甚或就是“罪行”的证明。这位作家的发言,很明显把会上的“火候”提升了一个高度,如他自己所说,是“突破性的”。

每次会议都必须参加的丁玲,全始全终地与陈明坐在一起,听着各种各样对她的批判、侮骂、作践和羞辱。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的入地无门,我这支秃笔是没有办法写出来的。曾几何时,她还是中国共产党的、从延安来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左联”时期的领导骨干,中宣部文艺处长,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文艺报》和《人民文学》前主编,斯大林奖金获得者。转眼之间,变成了“反党阴谋家”、“野心家”、“极端卑鄙的个人主义者”,当面被斥之为“落水狗”、“杨荫榆”、“莎菲”,乃至“凤姐儿”、“奸臣”……新中国建立才七八年,自己阵营里的“阶级斗争”就打成了这样!

为了把丁、陈彻底地“批深批透,批倒批臭”,会议还邀请来党外的一批民主人士和知名作家,借助他们的声望、威信、影响和才干,来在更广大的范围内批判和侮弄这些人。当时有人说,中国文人自古就有个毛病,一碰上“黑手高悬霸主鞭”的逆境,很容易堕入下作不文之流,以至出现人格分裂、神志昏崩,理性和良知陷入混乱的情况。特别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大家互相丑诋,互相撕咬,最无可奈何时,甚至互相欺诈,互相葬送。作家唐瑜说得好:“整个国家像中世纪的罗马竞技场,奴隶扑杀奴隶,以供奴隶主取乐;奴隶扑杀奴隶,为求自己得以苟延残喘。”话虽苛苦,情形确是这样啊。当然,动机是有差别的:有的为洁身自保,有的为“立功自赎”,有的为证己无罪,也有的是奉命“打冲锋”,强作积极,自然也不排除有用人血染红顶子的。但从绝大多数看,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吓坏了,吓昏了!

但也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这便是老舍。老舍先生的发言最具个人特色,依然保持他幽默、冷峻、直白的一贯风格。听内容,名为批丁、陈,实则颇多弦外之音。他说:“我早知道有人不大敬重我,说我当作协副主席,是把我抬得过高了。我说,并不高。”接着,他就说了几件在重庆从国民党手里救作家帮作家的事。然后自问自答:“我不是在这里表功,更要紧的是解放后我可曾拿这些当作资本,争取当作协副主席没有?没有!我在重庆团结过作家,我有资格当作协副主席。我不是向上爬的人。我不会向首长们吹嘘自己,让我作副主席。”下面又谈到,外宾在他家吃饭,他送外宾小礼物,都没向作协要过钱。组织上请他去北戴河、颐和园休假,他也不去,“我有自己一个小院子,为什么要上颐和园把别人的机会挤掉呢?”他说,作协的庶务科说他是“最省事的副主席”。他号召,“我们的国家还不富,我们应当勒紧裤腰去搞建设。”

他还谈到要尊重民间艺人,要帮助戏剧曲艺的发展,要重视侯宝林。最后落到“要团结”,做到“人人能够不猜忌,不虚假,不狭隘,”“大家都说真话,不背后嘀嘀咕咕。”

他的话,说不上石破天惊,确乎是格格不入,不记得有什么掌声,不过,人人都听得很提神。老舍毕竟是老舍,在这样的会上这么说话,也就难怪他后来要跳太平湖了。可若把他的话细一“咂摸”,也有令人生疑之处,有些话,是颇涉党的“秘密”的。会上常批冯雪峰等人向党外“泄露秘密”,那么,是谁向老舍“泄露”过呢?可当时谁也想不到要去追究,这就更使人觉得耐人寻味了。

七、“花絮”(一)

人生大舞台毕竟是丰富多彩的。在压抑紧张气氛中让人破颜一笑的“花絮”,也曾出现过。我首先要说的是艾青。艾青虽然很早就同丁、陈一样坐在了“被告”席上,可态度一直很悠闲,似已超脱红尘之外了。每听见逗乐及滑稽话头,他绝不掩饰、也绝不控制自己的笑容。为此,常有人骂他“不老实”,“不严肃”。但他仍然照笑不误。有一次,主持人拿他开刀,选了他一段“自我检查”稿,念给大家听,其中有一句说:“那时我正生孩子呢……”引起爆炸性的哄堂。主持人气愤已极地说:“这个所谓的‘检查’,明显地是他老婆代写的,他看也不看,就这么原封交上来了。这对党是什么态度?”大家也自然跟着气愤,乱哄哄喊抗议。可你瞧艾青,脸上意气洋洋,照旧浮着一层微笑,意思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位诗人说过,真正的笑,是“穿越了地狱的琼瑶”,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第二件事纯粹是场意外,说不准是第多少次的会上了,批判正在高潮中。那天会场的布置也有所创新:桌子摆成一个大圆圈,人也内外分坐,坐在内层的脸朝外,坐外层的脸朝内。谁发言就站到圈子中心去,可以很自由地转着圈子选择“听众”交流。事情就出在我联大的师母逯斐身上。她一面发言一面转,恰恰转到坐在外层的我的对面,突然说:“有人还恶毒攻击揭发问题的同志,比如——这话好像是徐光耀说的,说康濯同志是个‘汤裱褙’!……”这句话刚一落地,坐在我对面的康濯就“腾”地跳了起来,高举拳头,大呼口号:“我抗议!我抗议!这是对我的最大污辱!……”他满脸紫胀,目眦欲裂,先是狠狠地瞪着我,见我也正瞪着他,便转过身去,又嘶声高呼“我抗议!我抗议!”大家都被这奇峰突起的事件闹愣了,像在静观,又像变成嘴爪麻醉的一群呆鸟,静悄悄全无反应。康濯只好喘着咻咻大气,又复坐下。场上一冷,逯斐又接着发言,气氛乃渐次归于平静。

我已无心再听逯斐发言,一面观察康濯,一面想:“到底怎么了?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康濯是文研所副秘书长,我入所学习时认识,是个很会办事、颇讲上进的人。郭沫若曾说他的短篇比丁玲的写得好。约一年前,曾风闻说他是“起义将领”,至于起了什么“义”,我连打听也没有打听过。这次是戳着了哪根肺管子了呢?直到逯斐下去,又换个新人发言,众人都不再注意我俩时,我才悄悄问与我并肩坐着的胡可:“什么叫‘康裱褙’?”

胡可一听就睁大了双眼,反问:“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懂都不懂,怎么会是我说的!”

胡可叫我马上写条给主席,声明不是我说的。我还满不在乎,说忘了带纸笔,反正跟我无关,慢慢再说吧。胡可就掏出本子,撕下一页纸,又把笔给我,促我立即写了这个条子:主席:

逯斐同志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请调查。

徐光耀

把条子交给刘白羽,回到座位又问胡可:“什么叫‘康裱褙’?”胡可颇烦躁,只低声一句:“回家再说。”

散会回到家,我又追着胡可问,他才说:“你不是看过京戏《一捧雪》吗,那里头有个汤勒,会裱画,人称‘汤裱褙’……”我想了一想,才恍然似有所悟,原来“康裱褙”是我听错了……

即使如此,康濯那么激动,似也大可不必。个别行事不妥,人人在所难免。日后孙犁说他,有时有“进退失据”的地方,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话说得很是公允。

还有一次“洋相”,也出在我身上。好像出于爱护,支部劝我说:“徐光耀,你是丁玲、陈企霞的学生,对这场斗争应该有个更明确的态度,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考虑,是否可以在大会上发一次言呢?”话虽客气,刺是硬的,我敢说“不”吗?于是又嘱咐我,发言稿写出来,先交大会主席看看。我道“好”。

这是个不小的难题:一、我手中没有丁、陈的犯罪事实,在如此激剧的“发言比赛”中,怎么能争得上“名次”呢?二、在给作协党组的复信中,已郑重“惭愧”过了,承认在1955年中宣部党员大会上的发言,是“不够认真的”。这一回,难道自己拉屎自己吃,再去“不认真”么?……

然而,不发言是绝对不行的。憋了将近一个通宵,把致作协党组的信中单单不利丁玲的“事实”抄上一些,而重点放在“批判”上,只当是臭骂自己,拣着解气的词句狠批一通,大约也就够了。稿子写成,第二天一进会场,就呈交给主席刘白羽。

大会又开半天,临散,背后有人捅我,说刘白羽叫你。转身一瞧,在大圆柱子那里,果有刘白羽在候着。他那张本来很白皙的脸,此刻更白了,嘴角紧闭,一双眼直盯着我走到他的跟前,右手忽地一掷,我那发言稿就向胸前飘过来。我急忙伸手抓住,到听清“你还在‘吁请’啊!”这句话的时候,他已转过脊背,走往圆柱后面去了。

展开发言稿重读,才发现“错误”是出在最后一句上。话是冲着丁玲说的:“我以你学生的名义,吁请你痛改前非,争取回到党的怀抱中来。”当初倒也有点预感,写这“吁请”一词时,心中曾嘀咕是否太软了?可又一想,是希望她“回到党的怀抱”,不“吁请”,难免强迫不成?何况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娃娃辈,谁在乎我用词的软硬呢?哪知这一含糊,不但稿子通不过,恐怕就此定了我的命运,也说不定的。

然而也有个好处,自此再无人找我发言,也就免于重犯“不认真”的错误了。

我所经见的最后一件“花絮”,不太轻松,反而构成会上的一个大浪,也是给我的第二次“点名”。陈企霞未能“顽抗到底”,终被“突破”,作了“坦白交待”。他这个“坦白交待”,正像有些人说的,标志着“丁陈集团”的“全面崩溃”。他开口就说,他想死,他已经买好白酒和毒药,准备了遗书。因为他预计,在柳溪发言之后,他会被绑上台,由大家臭骂。然而,没有绑他,于是被感动,决心彻底缴械。

他所交待的“比柳溪所谈更可怕”的第一件事,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向党中央告状。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说就是他与那女人在“密室”的门上的。接下来,谈他受处分后怎么不服,怎么与丁玲密谋翻案……后来,又揭发冯雪峰,说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胡风看法一样;说苏联的日丹诺夫,是有学问的大教条主义,最难反……等等。他说得很激昂,很直率,听来十分“过瘾”,我也听得如傻如痴。

其中也有关于我的一段话,是这么讲的:“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师。我要人向徐说:你悄悄送给陈企霞三四百块钱,但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用徐光耀的钱不止一次,还曾托李兴华向徐要过钱,徐送来二百元。对这些事,同志们可以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确乎很赤裸,把自己剥得“精光”。

用了我的钱,还预先策划“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使我这个缺心眼的人,乍一听,很感悲凉。而关于那两笔钱(有一笔是三百元,他说成二百,是记错了),以陈企霞向来的豪傲和自尊,能说出“同志们可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这样的话来,就事实论,也就很清楚了。岂但如此,便是他的“坦白”,除了些私丑,又有多少事称得上是“反党”的呢?然而,整个会场已经沸沸扬扬,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敌攻破,一面准备上报,一面预备庆祝胜利了。

总之,在这王府大街的文联大楼里,“党组扩大会议”是富有“成果”的。我有幸目击了丁玲、陈企霞、艾青、冯雪峰诸人的被批斗,他们很快都成了大新闻的主角——登报了。可惜的是,以后怎么又网住了舒群、罗烽、白朗等一干人,因我已落入“大海”,取消了与会资格,就全不知情了。而十几次会议锻炼出来的这个“右派集团”,究竟有多大,恐怕是更难说清的。在天津那位作家发言中点到的如李又然、胡考、聂绀弩、钟惦*#、唐达成,甚或梅朵、姚芳藻,以及后来的公木等等,算不算入了伙的?古立高曾在我们大耳胡同说过:在丁、陈、冯、艾之下,另有“八大金刚”、“十二门徒”之说。创作室在批斗我和黎白的时候,又说联大文学系有个“一百单八将”,还郑重命令黎白把这“一百单八将”的名单开列清楚,呈交上去。若按天津那位作家说的“陈企霞有二百多学生”,那这数目还须加倍。此外,文研所已办两个班,属于丁玲的“门下”,又有多少人呢?若再加上冯、艾等人的亲朋好友、从来过往诸人,就愈发数不清了。可见,“汪洋大海”之说毫不夸张,“人民战争”很有得打呢。

近日读到雷达一篇文章,说他前不久曾去一趟王府大街64号,在二楼大厅,忽听到“咕咚”的一声,不禁毛骨悚然。这是“文革”时,戏剧家田汉被“红卫兵”逼得无奈,在此处猛然跪地的声音。雷达以为,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惨事之一。其实,这样的惨事还有很多,都不过是1957年“党组扩大会议”的顺延罢了。所不同的,是后来“运动”得更为壮观、热闹和惨烈,因为已不只是“知识分子成堆”,又掺和上“红卫兵”和“造反派”了。所以雷达也说,这地方确有成为纪念馆的资格。

(责任编辑 徐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