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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風凋碧樹 (徐光耀)

作者:近代史飙車

(編者按:《昨夜西風凋碧樹》是一篇很能發人深省的好文章。作者以通俗樸實的語言,确鑿具體的事實和作家特有的對生活細緻透徹的觀察,叙述他在反右派運動中的經曆,他的困惑、無奈、痛苦和無告中的感悟,使人讀來如同身受,而且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看似平實的述說,卻有震憾人心的力量。

作者徐光耀是大陸當代著名作家。1938年,13歲參加革命,當了小八路,在殘酷的戰争環境中,刻苦自學,抗日戰争期間就寫過不少反映抗戰的報道和文章。1947年入華北聯大文藝學院文學系學習,畢業後,留校作研究所學生。全國解放以後,又進入以丁玲為所長的文學研究所深造。著有《平原烈火》、《小兵張嘎》、《四百生靈》、《少小災星》、《喜劇系列》等作品。1983年任河北省文聯黨組書記;1984年代主席;1986年當選河北省文聯主席。現已離休。)

我自小喜歡聽故事,13歲當了小“八路”,此習不改。後來受多了火線英雄的感動,也練着寫故事、編故事,于是成了作家。從作家再發展,便很自然地成了“右派”。

說“很自然地成了”,即指“命中注定”,故事之成為故事,都出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叉路口上。

因不想讓讀者太痛苦,也為減輕我的痛苦,順手取了講故事的方法,這樣可以大家輕松一點。當然,也難免忽地“激昂”一下,或跑跑“野馬”,原則是不離開大題,而事實則保證字字準确。

一、禍源

如果不是傅作義一個偷襲,奪去了張家口,則當時解放區的“華北聯合大學”也就不必急惶惶地千裡行軍,遷到我們軍分區來了。然而他們遷來了,且駐在我們分區附近——距辛集不遠的一片鄉村。我那時在分區“前線劇社”當創作組副組長,由于寫過幾十篇抗日報道和故事,很友善的得個機會進了文學系,插班(大家已上過一年多課了)學習。陳企霞就是系主任,一下成了我的老師。這是1947年的事,我22歲,正當上進心特強之時,于是專心聽講 ,拼命讀書,8個月畢業後,竟因學習成績優秀而立了一功和一小功(那時立功分三級:大功、功、小功),是文學系的最大功臣。這給老師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給自己展現了一片光明,可也開啟了我的禍端。

建國之後的1950年,丁玲奉命創辦中央文學研究所(後改講習所)。我當時剛出版了長篇小說《平原烈火》,由于寫的是共産黨打日本,黨的聲望正高,小說頗有點影響。丁玲必是也看過這本書,是以一經我申請入讀,所裡就表示歡迎。還在開學之前的兩個月,我就脫下軍裝,搬進了鼓樓東大街103号,興頭十足地跑進跑出,為所裡幫辦雜務。所長丁玲尚未露面,就急切地盼她快來上任,以一睹這黨員大作家的風采。那時,不管什麼,凡是黨的,都感覺着崇高可貴——誰知在這快快樂樂中,又種下了第二樁禍根。

1953年,我剛從文研所畢業,便下了鄉。一則,那時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說,農業合作化是建設社會主義的“必由之路”,作為一名黨員和軍人,理當在這條路上沖在前頭;其二,丁玲曾勸誡我:“要忘掉自己是一個作家”,踏踏實實到生活中去鍛煉,“一時寫不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寫不好”。于是我帶着軍職,跑到故鄉大清河北的雄縣,作了三區區委副書記,分工專管互助組和合作社。這個“猛子”一紮就是三年,日日與農民“三同”,付出了很大辛苦,以緻我第一個孩子出生,也沒有顧上去看。

在這三年的最後一年,文藝界出了一樁大事,忽地打出個“丁陳反黨小集團”來,我的兩個老師——丁玲和陳企霞,一下子全成了“反黨分子”。我是回京取薪津才聽到這個消息的,腦海裡像打個炸雷,怎麼,他們都是老地下黨員了,我穿開檔褲的時候他們就在革命,又都在聖地延安“浸泡”多年,從文章看,又都是黨的事業、黨的威望的鐵杆維護者,平時接觸中,并沒有聽到過他們一句哪怕是很小的牢騷,怎麼?怎麼?……

我還沒有“怎麼”清楚,機關通知去參加中宣部召開的黨員大會,并指定我在會上發言。可我連丁、陳犯的是哪幾條,還未聽到正式傳達呢。然而,言是必須發的。我是13歲入的黨,那時已有17年黨齡,自幼聽黨的話聽慣了,黨向來沒錯兒,既然說他們反黨,那必是反了。我是他們的“得意門生”,先肅“流毒”也是理所當然的。

中宣部的黨員大會有幾百人參加,當然是批判“丁、陳”。印象至今深刻的是部長陸定一的講話,他說,文藝界什麼都“嘻嘻哈哈”,政治上吊而郎當,不知道嚴肅。他的尖銳措詞和疾言厲色,使我身上直冒冷汗,深愧自己的遲鈍和麻木。在幾個聲讨之後,我被點名上台——真抱歉,不是有意掩飾,我确乎記不起當時說些什麼了,總之,是抓住“一本書主義”這個詞兒,沒頭沒腦地罵了一頓了事。

故事有波瀾起伏才好看。僅僅隔了一年,1956年,我結束下鄉生活,回到北京,寫關于合作化的長篇。人也由華北軍區調到總政文化部創作室來了,和胡可、杜烽一同住在前外西河沿大耳胡同15号。其時已有風傳,說丁玲、陳企霞不服反黨之說,正向中央告狀。我這個人較孤僻,生活面很窄,不是黨組織發的話,也不認真聽,隻伏案搞我的創作。是在夏季的某一天,侯金鏡來我們小院串門兒。他原是老“抗敵劇社”,華北軍區文化部副部長兼文藝科長,我們的老上級,現正做張光年的副手——《文藝報》副主編,消息自是靈通。我們又知道,侯金鏡一向很敬業,有思想,作風嚴肅,從不信口開河的。果然,他坐下不久便說:現在有件事搞“被動”了,中央已經批下來,要求“重審”“丁、陳反黨集團”,作協黨組整天在忙這件事,很緊張。随後,他又亮了兩個觀點,其一說,黨内鬥争是不宜使用壓力的,因為後果常弄得很糟糕;其二,“還是時間解決問題”。

這段民間閑話,觸發了我的一些思想活動:一個,丁、陳真的“告狀”了,而且現在要“重審”;第二,黨内鬥争不宜使用壓力,很對。可這句話聽來新鮮别緻,也許不是侯金鏡的發明,會不會是更高層人物的話?由此想到自己經曆過的“運動”、“三反”、“五反”、“肅反”等等,無不使用過壓力,以緻每次“運動”後期,都須特别挂個“複查”、“甄别”階段,以便把打錯的“洗”出來。一個人忽被打錯,當然很痛苦,但痛苦而能洗清,究竟比冤到底強得多。于是想,丁、陳果真被錯打,豈非已有出頭之日了嗎?誰知這一想不要緊,從心理上又種下一樁禍根了。

二、自然陷坑

幹脆就把“丁、陳反黨集團”定成鐵案,别搞什麼“重審”,其實倒是件大功德,至少可挽救相當一批人,也省了把很多人牽進來共演一台翻滾大戲。可是,故事的必然性是通過偶然性推進展現的,這才使人眼花缭亂,生動有趣。

我隔在軍隊創作室的小小一隅,本與以丁、陳為中心的大舞台不相幹的。盡管“重審”之風強勁,連周揚也承認1955年“鬥争過火”了。可我們創作室沒有誰對此熱心,大耳胡同15号三個人,都在埋頭于自己的作品:胡可正圍着戎冠秀醞釀構思,杜烽在忙于為劇本《英雄萬歲》煞尾,我呢,沉在農業合作化的故事中,大絞腦汁。搞創作的人經常挨的批評是“不問政治”,大家都不願惹是生非。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鬥争”還是來敲門了。頭一樁,聯大同學李興華(時任《文藝學習》的編輯)打來電話說,陳企霞被關一年多,新近放了出來,因扣發工資,家屬無措,搞得十分狼狽,快下雪了,連件過冬的衣服都沒有。你是聯大同學中出過書的,能不能把稿費分一點出來,給老師解決件大衣?我想,恩師有難,同學高義,自己确有稿酬,給件大衣又扯不上是政治問題,幹嘛推呢,便問需要多少,答曰二三百吧。我讓他派個人來,取走了三百元人民币。

剛進入小說,又來了其二,還是為錢。這回是聯大女同學,在文學系時是我的學習小組長,為我一向崇敬的。她進門就說,陳企霞苦死了,簡直家翻宅亂,鬼哭狼嚎,已到了過完今日不知明日的光景,要我立即“周濟”幾百元。這次,我犯了一點嘀咕。我是個儉啬人物,對自己也很苛苦,剛出了三百元,怎的這麼快就“苦死了”?而終竟使我擔心的,還是怕“翻案不成”,被扯進什麼“集團”裡去,過去的“運動”已有過不少執行個體。于是便猶豫說:錢呢,可以給,但須向我的支部彙報一下,看看組織的态度,以免将來發生什麼變化,大家說不清楚。

這個女同學一聽就變臉了,很憤慨地責我“忘恩負義”,頗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我很尴尬,仿佛真的“忘恩”了。但她還是給我找了個下台階,變通說:“這樣吧,你把錢借給我,與陳企霞無關!我總沒有反黨吧?你也用不着去支部彙報了。”

巧的是我剛剛得到一筆稿酬,四百元,還未及存入銀行。她拉開抽屜,一把全抓走了,出門時還特别叮囑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陳企霞你是知道的,若知道錢是同學給的,他會退回來。”我向來做人可靠,點頭保證。

這兩筆錢,後來都判了“資敵”的罪名。什麼是“資敵”?現在的年輕人已很生疏了。當年在抗日根據地裡,誰若把根據地出産的棉花、糧食等貴重物資弄到敵區去賣,一旦抓獲,往往判為奸商,要槍斃的,罪名便是“資敵”。

真正決定我命運的是1956年年底。創作室文書夏信榮親自登門,送給我一個大信封。信封上卡有十分顯眼的“絕密”大紅戳,背後粘着三聯單式收條,收條号碼是“1266”,打的日期是“1956年12月1日”,小夏讓我在三聯單上簽字,然後撕下兩條,留下一條,走了。

我回進屋中,小心地打開信封,裡面是中國作家協會黨組給我的信,字迹很清秀,像是女同志所寫,信末蓋有“中國作家協會”“代”字章。還附着列印好的檔案,都是丁玲寫的:一,《我的檢讨》;二,《給中宣部黨委的信·重大事實的辯正》;三,《辯正材料的補充》,總計約有三萬字。

我必須把黨組這封信抄在下面,雖說破壞了講故事的風格,為準确計,也顧不得了。

徐光耀同志:

去年作協黨組擴大會議所揭發的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的問題及事實,經中宣部黨委訓示,目前正進行調查對證。關于丁玲同志的曆史問題,現已審查清楚,除她過去所交待的問題外,沒有發現新的問題,現有幾個有關丁玲同志的問題,請你協助提供材料,問題如下:

(一)有人說:過去文研所學員中曾流傳着文研所是丁玲創辦的說法,對這一問題,你是否能提供出具體情況,如系何人說,何人傳,你和其他學員對這結果是如何了解的?說文研所是丁玲創辦的,這是否就是說在學員心目中,隻知有丁玲,不知有黨?據你了解,丁玲在學員中的影響如何?你和其他學員當時對她的看法怎樣?(二)有人說:丁玲散布過“一本書主義”,提倡驕傲等資産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你是否聽到過?你和你所熟悉的學員和其他同志是否受過這種思想的影響?你對此問題的看法如何?又,丁玲曾在某個會上提出你的《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隻低一點。她是在哪個會上談的,什麼情況下怎麼說的?她是否在鼓勵你的驕傲情緒?對你有何影響?此外,有人說,丁玲從蘇聯回來後曾對你說人要寫出一個作品來才行,她的意思是否向你宣傳“一本書主義”?她當時怎樣談的?你當時的了解和現在的看法如何?

(三)有人說,丁玲在文研所宣傳和培養個人崇拜,張鳳珠也在學員中散布了一些助長個人崇拜及有礙團結的言論,你是否知道這些情況?請提供詳細材料。

(四)有人說,文研所在丁玲的把持下,不要黨的上司,黨和革命的空氣進不去,你是否也有此感覺,能否提供具體事實?你的看法怎樣?

(五)中宣部讨論停辦文研所時,據你所知文研所派了哪兩個學員列席了中宣部的會議?由誰派的?如何布置的?關于這一問題,在當時學員中有些什麼反響?你是否聽丁玲同志在學員中散布過不滿中宣部的言論?

(六)據你了解,丁玲在學員中的影響如何?丁玲曾給你一些什麼不好的影響?你對丁、陳反黨小集團這一問題的看法如何?

附上丁玲同志的辯正材料及檢讨各一份,請你看後提出具體意見或看法。

上述問題,務請于12月7日前以書面材料交給我們為感。

作協黨組(蓋章)

11月30日

看完信,首先湧上頭腦的有三條:一,作協黨組以“絕密”方式向一個黨員調查材料,說明事關重大,未可等閑對待;二,信上屢稱“丁玲同志”且說曆史問題沒新發現,看來“反黨”定性或許有變;三,問題提得十分具體,說明“查對”得認真而且仔細,很像要實事求是。于是我心上歡喜,以為“老八路”作風又回來了,黨畢竟偉大、英明、正确啊!

從信中的問題反觀,丁玲之被打成“反黨小集團”,罪行大體是這些:把持文研所,不要黨的上司,學員隻知有丁玲,不知有黨;宣傳“一本書主義”,提倡驕傲;散布對中宣部不滿的言論,等等。問題都與文研所緊密相關,是否還有其它,可就不知道了。這是誰“發現”和“揭發”了這些罪狀的呢?我怎麼就不覺得?——咳,管他!還是寫回信要緊。

由于來信嚴肅認真,我也給自己定個規矩:一定要用黨性頂住心上的歡喜,隻當丁玲仍是反黨小集團頭目,所述事實,必須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嚴防把偏私情緒帶進去。決心既下,立馬停了長篇,查日記,翻筆記,憶交往,對事實,兩天準備,一天起草,快速把複信寫成。自己讀了兩遍,猶恐不夠完備,便悄悄拿給住在北屋的黨小組長胡可,請他挑挑纰漏。胡可一向謹慎正派,活潑溫文,很容易親近。他讀完,說:“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卻又握住雙拳做個“對撞”手勢:“隻是還缺點這個。”我了解他的意思,是嫌不夠有力和尖銳,應該更帶勁些才好。回到我屋,便又在信末的“意見”部分加了個第5條——胡可若看到這裡,或許會苦笑吧?他怎能想到,那個挺俏皮的“對撞”手勢,竟是在給我的“反黨”加油呢。

第二天,謄正抄清,恭謹封嚴,派一個共産黨員直送作協黨組,囑他也要取收條回來。

在此,我對讀者提個小小的請求,求你無妨帶着“雞蛋裡挑骨頭”的精神,從中找一找“反黨”成份或因素,如此,則益莫大焉。下面便是這封回信。

作家協會黨組:

我本月8号晚上才收到你們的來信,是以這份材料沒有辦法在7号以前送給你們了。

接信後,我用了兩天的時間翻查了我從1950—1953年的全部日記,也翻讀了我在文研所時的聽課記錄,聯系它們,又把我和丁玲的接觸作了一番回憶。現在,我便根據這些來回答你們的問題。

(一)關于“過去文研所學員中曾流傳着‘文研所是丁玲創辦的’說法”問題。

1.有過這樣一個事實,1960年9月30日,我初由天津來北京,遇到陳淼同志,他告訴我文研所的創辦原由,大意說:(1)解放不久,毛主席找了丁玲去談話,問她是願意做官呢,還是願意繼續當一個作家。丁回答說“願意為培養新的文藝青年盡些力量”。毛主席聽了連說“很好,很好”,很鼓勵了他一番。是以,丁玲對這次文研所的創辦,是有很大的決心和熱情的。(2)文研所的創辦,與蘇聯友人的重視也有關系。蘇聯的一位青年作家(可能即龔察爾,記不大清了),一到北京便找文學學校,聽說沒有,表示很失望;(3)少奇同志去蘇聯,斯大林曾問過他,中國有沒有培養詩人的學校。以上兩項,也對文研所的創辦,起了促進作用。

這就是我聽到的關于文研所創辦的傳說,以後,我再沒有機會聽到談這個問題了。

我當時的看法是:文研所是黨辦的,這沒有疑問。(當時也流傳這樣的說法:“文研所是文藝黨校”)丁玲在裡面起了很大的甚至是主要的作用,也覺得沒有疑問,因為是黨委托了她來辦文研所。文研所的創辦,展現了黨對青年寫作者的關懷,這關懷又具體表現在丁玲對黨的熱情和積極性上。

2.以我看來,說當時學員們“心目中,隻知有丁玲,不知有黨”,完全不合乎事實。第一,丁玲在學員中确實有很大威望,這威望的形成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便是她是黨員作家,而一部分人由于她是黨員而寄予很大信任,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二,文研所的日常工作,很多具體上司,丁玲插手并不多,大部分是田間、康濯等同志直接做的。支部的活動從頭到尾一直沒有停止過,很多次思想鬥争、政治運動,以至最後的整黨,都是支部直接上司的,這些工作都進行得相當成功。第三,黨員對文研所的指責和意見,也大都是經過支部提上去的,黨的活動經常影響着學員們的學習、生活和思想,怎麼能說不知有黨呢?就我知道的,學員中一半以上是黨員,且大部分人的黨齡很長,說這些人“不知有黨”,也太把我們的覺悟水準低估了。第四,文研所的教學方針、計劃、人員組成等重大事項,我們都聽說過是經中宣部讨論研究後準許的,不曾感到過丁玲想把黨的影響掩蓋起來。

3.至于丁玲在學員中的影響,我認為是很大的,她差不多獲得了普遍的愛戴。人們對她的印象主要是,她很了解創作,很能知道人,對青年很熱情,也很關心,而且,她還給我以熱愛黨和熱愛新社會的印象。她曾多次為解放區文藝——工農兵文藝做過辯護,特别在它們遭到攻擊的時候。

(二)關于“一本書主義”和提倡驕傲等問題。

1.據我所知,丁玲是再三再四反對過驕傲的。開學之初,她就批評過一些學員們看不起“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傾向。後來,又有人看不起解放區的作品,不看新出版的文章,她都聯系着驕傲,進行過批評。在文研所末期,她曾兩次嚴厲地批評過我的驕傲,這曾造成我在一個時期内怕看見她的原因。是以,反對驕傲,提倡虛心學習,是她給我的突出的印象之一,這一點,恐怕文研所的學員都可以作證的。

2.“一本書主義”這個詞戴在丁玲頭上,我認為是不妥當的。她說過恍惚可以這樣聯系的一類的話,如她說:寫一本書出來,應該讓讀者讀了有所收獲,長久不忘,要有作者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發現在裡面,要有站得起來的人物,等等。我以為她是在提倡注意品質,反對粗制濫造,這話至今看來,也沒有什麼錯。

至于來信中提到的她向我說過“要寫出一本作品來才行”的話,可能指的是這件事實:丁玲和曹禺預備去蘇聯參加對果戈理的紀念,在動身的前一天,即1952年2月26日,丁玲叫了我去幫她買些禮品,在她家裡,對我說過這樣一段話:“一個人出國,出風頭,并不是什麼大榮耀,那是趕對勁兒,人家讓你去的。其實,作家出國,隻有幾個作家注意;學生出國,也隻有幾個學生注意,别人是并不注意的。是以說,真正的為人民所景仰,永遠記在心上,還是得有幾本作品留給人民,留給後人。”這段話是我自蘇聯回來三個月時對我說的,我以為她是在暗示我,出國也沒什麼了不起,值不得驕傲。

3.也有過這樣一件事實:1950年11月9号,文研所開全體會,宣布1951年第一季的學習計劃,丁玲在會上的确講過這樣一段話:“我們總覺得中國作品太少,但真的少嗎?文藝雜志有幾十種,沒有人能全部看得過來。然而,沒有像這樣的作品,像我們讀了《水浒》,就想去跟人說李逵怎樣,武松怎樣;看了《紅樓夢》,大家就吵架,你愛黛玉了,我愛湘雲了。可看了我們的作品呢,常常說,生活豐富,語言很好,但不久,便忘記了。前幾天我在人民大學講演吹牛說:《平原烈火》比起《日日夜夜》來隻差了一點點,那就是人物,周鐵漢還有點概念化。我們說作品少,主要是人物概念。然而,我們每人都想出幾本好書,可是這是不能着急的,你們都還十分年輕,哪有這樣快呢?……”如果把“《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隻差了一點點”這句話單摘出來,是有問題的,但上下聯系起來看說她是在鼓勵我驕傲,便顯得牽強。而就在這同一次講話裡,她就說過:“我們是個長途競賽,我們才從起點上跑起,以後的路子還長,有成就的就不能驕傲,大家也不要害怕他,應該有什麼就說什麼。書出來了,是人民的,不是你的。人民是應該批評也能夠批評的,不讓人家批評,就是守财奴,那你當打字員去好了……”。

以上便是她說的話的真相。它是有可能被誤解的。我在中宣部召開的黨員大會上的發言,也曾指責過“一本書主義”,然而那是在一種空氣、一種壓力下未經認真思考說出來的,它隻是說明了我思想上的一種錯誤,我為那樣的話感到慚愧。

(三)我沒有覺得丁玲在文研所中宣傳和培養過個人崇拜。我是對她崇拜過的,但我覺得這并非由于她的培養,問題是在我自己。還應該說一句,我曾崇拜過很多人,連長、團長、兵團司令,一直到我們黨的很多領袖,我都崇拜過,但同樣不能說是他們培養了我的個人崇拜。

張鳳珠散布了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和她沒有接觸過。

(四)文研所“在丁玲把持下,不要黨的上司,黨和革命的空氣進不去”的感覺,我是沒有的。康濯、田間和其他很多同志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時,我倒覺得丁玲對文研所幹涉得太少,我倒是常常盼望她多到所内做些工作的。當然,如果康、田等人都給丁玲把持住了,她是通過他們不要黨的上司的,我便不清楚了。但我細細想來,覺得并不是那樣。

(五)中宣部讨論停辦文研所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也沒有聽說過。

(六)丁玲給我的不好影響,我想有:(1)她捧過《平原烈火》;(2)她偏愛過我(讓我給她買出國禮品,讓我到她家陪愛倫堡、聶魯達、劉芭等人吃飯等)。這些,會促使我驕傲的。但,在我心中更多的響着的,是她那“不要驕傲,不要驕傲”的話。

最後,我想說一說自丁、陳事件以來我的一 些想法和一些意見,請作參考。

1.我覺得,丁玲假如沒有其它政治問題,隻有思想和作風等方面的錯誤,則她仍不失為我黨優秀的作家,她在宣傳、堅持和保衛工農兵文藝方向上是有功績的,對培養文藝青年也做過很多工作(在這次丁、陳事件的揭發過程中,這一點也反映得很突出),她對黨、對新中國有着真實的感情,在創作上的影響,也是不能忽視的。如果但有一線希望,我請求黨能盡力挽救她,本着“八大”的精神,用珍惜的态度,澄清她的問題,并采取措施消除這件事所引起的消極影響,這對黨是會有利的。

2.假如在丁、陳事件的揭發處理過程中,有着過火或失當的地方,我希望作協黨組能記取這樣一個教訓:在開展思想鬥争的時候,盡量避免使用壓力,防止造成那麼一種空氣,即沒有人敢講反對的意見。因為,無論怎麼說,這是對事情的解決沒有好處的。有許多年輕、幼稚、缺乏鬥争經驗的同志,在這種氣壓下,常會說出一些不夠認真的話來。我自己在中宣部那次大會上的發言,便有過這種情形。這很可能隻助長問題的更複雜、更混亂,而不能充分反映事件的真相。這對黨不利是不待說的了,即使對這些年輕的同志說來,在今後一個時期内,心情會容易輕松得下來的嗎?這些同志自應進行他自己的檢讨,而黨組也應預先便考慮到那可能是痛心的後果的。當然,假定有人故意說謊,向黨騙取信任,則應給予必要的譴責。

3.即使丁玲很多地方都錯了,我以為單就她對培養青年作家的熱情和努力來說,也值得我們黨的作家和前輩作家們學習。一切黨的作家,都應該像她那樣跟青年寫作者們有那麼密切的聯系,從黨同群衆的聯系的觀點來看,也應該是這樣的。

4.對文研所創辦幾年來的功和過,應該有個恰當的估價。自丁、陳事件揭發以來,在許多會上的報告、講話和發言中,有把文研所全部否定的傾向,好像文研所隻是培養了“一本書主義”,提倡了驕傲,宣揚了資産階級思想,它是否有成功的或對了的地方,一字不提。這不但是不合乎事實和不公平的,而且使幾十個在那兒學習過的青年們,也無形中一齊給背上了包袱,使他們常常感到困惑,甚至羞于承認在文研所學習過;也影響到一些組織上對他們的看法。我以為,這也是個不能輕視的問題,那一些過于片面的說法,應當加以糾正。

5.我對你們這次給我的來信,有一種在态度上不夠全面和不夠客觀的感覺,上面隻是問我受了“一本書主義”什麼影響,某件事是否即鼓勵我的驕傲,丁玲給過我“一些什麼不好的影響”,卻沒有向我要對這些問題的反證,也沒有問我受過她一些什麼好的影響。這使我有些耽心,這樣的調查問題會不會得到完全公平的結果。

意見是否有錯了的,望給我以批評教正。

此緻

敬禮!

徐光耀

1956年12月12日京

我的“規矩”形成了這信的特點:一,所有事實,都有時間、地點、場合,極便查證;二,對丁玲有利的話說了,對丁玲不利的話也說了,沒有回避,沒有“耍心眼”;三,用事實回答問題,用黨心提出意見,至于怎麼給丁玲定性,全然聽憑組織。如果說到傾向,也隻“但有一線希望”,“請求黨能盡力挽救她”而已。最大的尖銳,則是擔心這樣的調查“會不會得到完全公平的結果”。

信發出之後,心裡很踏實,絲毫沒有大禍臨頭的預感,誰知“罪行”卻由此鑄成了。

三、“興高采烈”

平心靜氣地想,自建國直到1957年上半年,那日子實在是美好的,供應充足,物價穩定,社會治安良好,各條戰線欣欣向榮,人民生活大有提高,各級幹部清正廉潔,黨群關系魚水情深,舊社會的惡霸、土豪、官僚、黑幫,一掃而光,小小一陣風,就吹掉了千年痼疾——吸毒和娼妓,黨的任何号令,無不四海風從。北韓戰場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頭号帝國主義,中華民族個個吐氣揚眉。東歐雖然鬧起了波匈事件,可我們安定如常。相形之下,在社會主義陣營,在國際共産主義運動中,我們是最足自豪的……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黨、因為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确啊!

到1957年上半年,全國各地報紙,仍是一片連一片的大好消息。國家所有舉措,大都得民心,順民意。知識分子們,每天都在用他們的如花妙筆,大力歌頌形勢大好,海宴河清。像我這個從一當兵就被教導要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沒有!很高興,很放心。我若想跟上形勢,有所作為,隻有更深地埋頭于我的長篇,我的人物。

突然,毛主席提出要“百家争鳴,百花齊放”。單這充滿詩情畫意的兩句話本身,便很讓人喜歡,“百家争鳴”,何等動聽,“百花齊放”,何等燦爛。粗按一下它的内容,無非是給人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把政治空氣、文化環境,包括創作思想、學術氣氛,搞得更寬松、更活躍罷了。建國七八年了,幹部更成熟,人民更覺悟,黨的絕對權威極為鞏固,把民主自由予以擴大,豈非順理成章的事嗎?抗日和打老蔣時期,我們天天高喊民主自由,《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也一再呼喚民主自由,現在要把承諾兌現,看來民主自由之花,就要在眼前開放了。誰個

——尤其是知識分子,哪能不歡天喜地呢?

随着“雙百”方針的釋出,黨又提出了“整風”。黨已盡夠偉大,但還存有缺陷,還有陰暗面,不适應執政環境,也不符合人民利益。怎麼辦?号召“鳴放”,給黨提出批評,幫黨改進,使黨更完美。為了解除人們的顧慮,凡開會就提倡“暢所欲言”,再三再四地宣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抓辮子,不打棍子”,“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說馬列主義是不怕批評的,如果一批就倒,馬列主義也就沒有用了;還畫出一幅美妙的前景來:“要造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那樣一種政治局面。”說得如此好聽,如此懇切,不知别人,我一聽就喜歡到骨髓裡面去了。倒不是我有意見不敢吐露,而是感到這麼一來,黨就真的會使我們的國家超越曆史上的任何太平盛世,達到空前的繁榮富強。這怎麼不激動人心!我甚至想到了當年的“整風參考檔案”蘇聯話劇《前線》,這是個揭露蘇聯自己陰暗面的戲,它批判前線某些進階指揮員頑固守舊,壓制新生力量,緻使紅軍遭受了重大損失。當時新華社發表文章說,蘇聯在正遭德國法西斯重創的時候,公開上演這樣的戲,是她自信有力量,不怕批評的表現。目前,我們迎面沒有希特勒,全國人民齊心向黨

,黨還要發動批評,以療救黨的疾患,可不比當時的蘇聯更偉大嗎!

有一天,胡可從外面開會回來,神情特别興奮。我問怎麼了。他說,剛聽了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哎呀講得真好,毛主席水準就是高!”胡可是全國人大代表,有資格親聽毛主席的講話,他的興奮,他的幸遇,都使我啧啧豔羨。隻過幾天,我也接到通知,去聽毛主席這個講話的錄音。我高高興興地跑了去,發現會場很多人都把本子鋪在膝蓋上,一面聽,一面與自己的記錄對照,他們早聽了非止一次了。他們在追求一份更完備的記錄。我的手一向較慢,又是錄音,又是湖南話,記得很糟糕,很生了一場自己的氣。

毛主席親自出馬,親自動員,苦口婆心,竭盡熱誠,必是想到了1945年在延安回答黃炎培的那段話: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那個“其興也*"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的支配,這條新路,就是民主。現在,正是毛主席為此而大展宏圖的時候了!是以他才如此熱情地鼓勵大家多提意見,以便發動全國人民,發揚民主,傾心吐膽,幫助黨把風整好。毛主席尚且如此,我輩小子,有何德能,逢此開明盛世,眼望光明前景,真是覺得太幸福了!

恰在此時,部隊上卻出了個“四人文章”事件。陳其通,陳亞丁,馬寒冰,魯勒,聯名在《人民日報》發表一篇《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一下子被毛主席指為:跟中央“雙百”方針唱反調,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毛主席甚至說,解放軍開來了四個團,要對“鳴放”進行阻止雲雲。瞧,反對“鳴放”的左派們,遭到痛擊,不是給“鳴放”政策上了雙保險嗎?凡對“鳴放”心存疑慮的人們,還有什麼可猶疑觀望的呢?

在這麼火熱的氣氛中,創作室全體開會,宣布“鳴放”開始。會場上人人笑容滿面,一派祥和輕松。然而,發言雖說踴躍,“火力”實在不猛,且多數與本機關無太大關系。即使扯到國家大事,也多有言不及義的。直到“反右”了,才有人說,創作室一周左右的“鳴放”,“攻擊方向”主要集中在三大主題:一曰“肅反”,二曰統購統銷,三曰反蘇反共。其一是指,有人在總政文化部“蓮花池肅反”中挨過整,心存委屈,“鳴放”時有所抱怨,如公劉。其二,有的家屬從農村來信說,“賣餘糧”賣過了頭,擠了農民的口糧,有的地區不得不“返銷”。其三,新來的秘書吳占一,東北人,很年輕,給陳沂部長當過秘書,大概從上層風聞到中蘇關系有變化,便來“鳴放”說:“蘇聯紅軍45年進入東北時,到處強奸婦女,亂拿老百姓的東西,還拆走了我們好多機器。這些話,其實隻能算作“閑篇”,沒有誰把它當真的。

惟一“火力”較猛的是樊斌。樊斌不是創作室的正式成員,他從小要飯,要飯要到八路軍那裡,同志們說,别要飯了,當兵吧,共産黨就是為窮人翻身求解放的。他就丢了讨飯棍,成了紅小鬼,從衛生員一步步熬到軍醫,也提高了文化。在進軍西藏途中,眼見無數戰友艱苦卓絕,大受感動,寫了個中篇小說《雪山英雄》,出版後頗受歡迎。他再接再勵,又結構了一個新中篇。創作室發現他是個好苗子,為成全他的作品,便暫時“借調”了來。他也像我一樣,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家夥,自恃根正苗紅,便放膽“鳴放”說:我見過一些壞幹部,吃着國家的飯,整天鬧自私自利,就像棗樹上的尺蠖,一曲一曲地到處啃吃人民的财産。有些更可惡的,簡直張着血盆大口,公開吸食民脂民膏。說起這些蛀蟲來,我真恨不得拿機關槍嘟嘟了他們!

“反右”時,樊斌成了創作室當頭第一名,說他對黨“懷有刻骨仇恨”,證據就在“要拿機關槍嘟嘟共産黨”!

若論我在“鳴放”中的表現,倒是個十足的“左派”,不但沒有一句錯話,還把三大“攻擊方向”批駁了兩個。從“左”的立場上說,真稱得起是我的一份“榮耀”。我說,“肅反”确乎傷了一些人,可也把一些人的問題弄清了,譬如我們華北軍區整張志民,整得他幾次哇哇大哭,連書信、日記都翻查了,最後結論是沒事兒。既沒事兒,他就用不着背個不清不白的“包袱”了,這不也挺好嗎?我這話的内涵是:我做過除奸工作,深知有些“嫌疑分子”的檔案中,存有長久弄不清楚的“問題”,本人也許全然不覺,但在知底人看來,其“包袱”是極為沉重的。詩人張志民之被肅,是由于公安部的兩條檢舉:一曰在逮捕胡風時,他在門口“探頭探腦”;二曰,從胡風家中抄出了他的書信一封。假如沒有把他“整”一通,想落個清白檔案,是不大可能的,何況檢舉者是公安部呢。

至于“攻擊統購統銷”,創作室最大的反駁“權威”就是我。我剛剛親自辦了三年的農業合作化。三年中,按照黨的檔案仔細觀察,确乎發現不少“新富農”苗頭,就是說,這些“資本主義自發勢力”,多數還留戀新民主主義,不願、也不滿農業合作化的,因而成了合作化的絆腳石。黨之是以發動“賣餘糧”運動(即統購統銷),就為給“新富農”們一個沉重打擊,絕了他們拿糧食去“投機倒把”剝削别人的路。我甚至拉扯上我的父親,說他解放以後,小日子蒸蒸日上,就忘了舊日苦楚,正順着“老富農”的發家路線,興緻勃勃地尋求發财呢。若不把他的“路線”掘斷,怎麼會規規矩矩去走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我這話,說得叮叮當當,被駁的人隻好啞口無言。

為此,當反右運動以雷霆萬鈞之力壓下來的時候,創作室有個同志在驚愕之餘,指着我說:“徐光耀,你小子這回又鬧對了!”我聽了,還真覺得又經住了一次嚴峻考驗呢。

大家已經“興高采烈”得差不多了,在宣布“鳴放”結束的那次會上,主任虞棘突又加給大家一個任務,他說:“‘鳴放’是結束了,可每人還得交一篇‘鳴放’文章,把你們已經說過,或沒有說完的意見,再用文字表達出來。這不是要求,而是死指令。諸位都是作家,各自去找題目。”我急不可待地說:“我怎麼寫?大家都見了,我根本沒有意見呀……”不等我說完,虞棘就連忙又擺手又搖頭:“不管不管!不是說了嗎,死指令,有沒有意見,都必須交文章,誰都一樣。”老實說,自打參軍以來,這還真是第一次聽到“死指令”。好吧,軍人以服從指令為天職,自己去想辦法吧。

在家裡絞了兩天腦汁,從陳、陳、馬、魯“四人文章”,忽然想到部長陳沂。陳的上司,我素來覺得有點家長作風,而社會上時露苗頭的文藝教條主義,也導緻一些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這些“公害”,都有使文藝脫離群衆的危險……就這樣,腦子裡一步步生發開去,一條湊一條,終于把文章湊成了,題目叫個《海闊憑魚躍》,副題是《向部隊文藝上司獻上我的幾點淺見》。為給寫長篇擠時間,匆匆抄正發出。

過了不幾天——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敲響了“反右”的戰鼓,又過8天,《海闊憑魚躍》在《文藝報》登出,白紙黑字,斧頭也砍不掉了。

如果稍許世故一點,我也許能避過這次失足。因為已有征兆,足夠使人警惕。是侯金鏡又一次來到了大耳胡同,在談及《文藝報》的内部情況時,他感情複雜地說:“這一回,唐因、唐達成、侯敏澤幾個,恐怕要吃虧。他們說了不少‘出界’的話,至今勢頭挺盛。這麼下去,會栽跟頭的。”我聽了不免着急,問他:“為什麼不提個醒兒,幫他們一把?”侯說,“不行啊,你一說,他們會在會上揭你,說你破壞‘鳴放’。”接着他又說,本來他也想說說的,可張光年不讓,至此,侯把拳頭往腰後一掖,說,“張光年要保持我這個‘拳頭’,到時候好用”。恨隻恨我那時太自信,太癡愚了,連這麼明顯的“引蛇出洞”警鐘,也未放在心上。

但事後我常常想,虞棘其人,一向較為謹厚,有山東漢子之風。我們雖無深交,也絕無私怨,他從哪裡找來“死指令”這一招數的?若說是“惡作劇”吧,虞棘似不是這種人;若說是支部故意設計,而同時上當的還有魏巍和胡可,他們都有“鳴放”文章出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直到1977年,忽得寶書《五卷》,拜讀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時的偉大領袖,目光四射,洞察一切,對像創作室這樣冷清的“鳴放”,是不能滿意的。他說:“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彩烈。……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于我們越有利。”好來個“誘敵深入,聚而殲之。”(《五卷》425頁),原來如此,“死指令”,乃整個戰略部署下的戰術發明,你還往哪裡逃呢?

四、插曲

忽想起一件與“鳴放”小有關系、可互相“照應”、最後留下一個“謎”的事來,也無妨記在下面:

約在創作室“鳴放”的後期吧,虞棘通知我及另外一二同志,讓去旃檀寺總政大院,參加給陳沂部長提意見的會;并說,此會是文化部與宣傳部聯合召開的,目的是整風,陳部長也希望聽聽各方面的意見。這使我有點興奮:有機會當面給部長提批評,不是随意可得的;況且平時總認為他說話生硬,辦事武斷,文藝觀點偏“左”,創作室許多人對他都有些畏懼,把這些話說給他聽聽,總是件好事。當然我也知道他是老革命,有不少功勞,文藝界惟一的一名少将,挑了我去“捋虎須”,不是好玩的。但還是做好了發言準備。

會場設在一個中等會議室,約五六十人之多,清一色都是軍官,絕大多數我不認識。主持會議的是總政宣傳部上司。與一般“鳴放”不同,氣氛相當嚴肅。會議預定八點半開始,人早到齊了,時間已過,獨不見陳沂露面。主持人一面派人去催,一面頻頻看表。催的人回來說,還有一點什麼事沒有辦完,得再等一會兒。主持人頗不耐煩地宣布:“再等五分鐘。”五分鐘過了,仍不見來。便有人提議:“開吧,開吧,說着等他。”于是有位首長指指我說:“徐光耀,聽說你有些意見,你先說吧。”可我卻站起來搖頭說:“我不,我要等着陳部長來了當面講。”這句話居然引起了一陣哄笑。但我剛剛坐下,陳沂就大步匆匆地闖進來了,連連說着“對不起”。

主持人便再次指我:“陳部長來了,你講吧。”

可惜“文革”期間,我忍着剜心之痛,把日記毀掉了,不然,我會把意見複述個大概的。如今記憶力衰退,實在想不起說了什麼了。但由此也可證明,我那些話都屬于“雞毛蒜皮”,沒有可以上“性質”的,不然,總會記住一兩點。但有個細節還留在印象中,即,我談到了一件事實,剛說了半截,陳沂突然插斷說:“事情不是這樣的,那是……”我也立即插斷他,說:“陳部長,請你讓我把話說完。我說錯了,你有的是時間反駁。”接下去,一口氣把話說完,沒有再碰到阻攔。

幾年之後,才奇怪我哪裡來的那麼大“賊膽”,“猖狂”到如此程度,可不就是明目張膽地向黨進攻嗎?有趣的是,此後不久,陳沂和我都被當成“右派”來打了。據傳,鬥陳的會場上貼有大幅漫畫:滿臉青綠的陳沂,正抱了馬寒冰的屍體做投槍,兇惡地向黨進攻!而我這次對陳沂的“攻擊”,既無“向黨進攻”之罪,也不給“反擊右派”的嘉獎,大會小會毫不提起,悄悄地“功過相抵”了。

此後的四五天,忽接到一封很奇怪的信。信封上标明寄自“克拉瑪依第495勘探隊”,打有三個郵戳,日期分别是“523”,“524”,“525”,都蓋自北京。8分郵票的圖案是紅軍長征“過雪山”。“克拉瑪依”那時正聲名大噪,因為據說發現了大油田。可我與克拉瑪依素無來往,誰給我寫信呢?

打開看,是半頁豎行紅格稿紙,字迹秀美流利,信很短,抄之如下:

徐兄:

偶讀高中文學課本,見曹植《野田黃雀行》,甚感古風猶可貴,抄寄共賞。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鹞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削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敬禮!

友人自遠方寄

(課文中注解尤有味道,不贅)

我的文化水準很低,看了,不懂。愣了半晌,想到正有一套高中文學課本在架子上,找着曹植這首詩看注解,說此詩乃告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意,才恍然覺得可能是個警告。然而又拿不準,我并沒有“捕蟬”,惟一想捕的隻是長篇。我身上也沒有什麼油水,怎會招得“黃雀在後”呢?雖給陳部長提過意見,可那是在會上,當面講,毫無伏在背後偷襲誰的意思。到底怎麼了?

下午,創作室仍開會“鳴放”,我把信帶到會上去給大家傳閱。人們有的搖頭微笑,有的說是匿名信,是開玩笑,也有的說,寫信人怕有陰暗心理,最激烈的說法是,“這是破壞運動,應當查一查!”……當宣布正式開會之後,我就把它收回兜裡,一直儲存至今。

匆匆四十多年過去了,今天再看此信,猛覺寫信人實在是一位賢明,在那網羅四張,釣餌垂遍的年月,他能一展大慈大悲之心,給我這位盲人瞎馬一個提示,該有怎樣一副救人濟世的古道熱腸啊!可惜的是,還從哪裡去尋這位恩人呢?他是不是仍活在世上?他還記得這件事嗎?天可憐見,信主雖然難找,信卻成了我最堪珍藏的一件文物,若把它視之為抵制“陽謀”的義舉,那價值就更高了。

五、“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

“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是反右運動興起之後,普遍流行于大小報刊的一句話。它所形容的是:各色各類的“右派分子”都落入“大海”裡了,正遭着“人民”的“聚殲”。這“大海”之深、之廣、之沸騰如烈火烹油,都夠得上是“史無前例”。過去小說中常用的“魚落網中,鳥已入籠”,絕對不夠勁。一旦入“海”,你即使以頭搶地,哀告求饒,都不管用了,必要掃盡你的斯文,剝盡你的尊嚴,辱盡你的人格,罵你個狗血噴頭不可。其實,泛過這個“大海”,用不着再勞動改造,已盡夠使人“脫胎換骨”了。

但後來有人評價創作室的整個“運動”說,“鳴放”階段,基本上冷冷清清,“反右”階段,也沒有太大“火候”。意思是,從全局衡量,算不上“典型”。現在想來,倒也不無道理。若與軍外相比,真可能是很文明的。拿敲起“反右”鑼鼓的6月8日社論之後說,創作室竟還安排人去度“創作假”呢,使我們幾個——史超、周潔夫、柳其輝、黎白夫婦、徐孔和我,悠哉遊哉地上了北戴河海濱,輕松地寫開了東西,并大遊其泳。已在風起雲湧地“反右派”,仿佛與我們全不相幹。可是,有一日在閱報欄前,忽聽周潔夫“哎呀”了一聲,吃驚地說:“怎麼,劉賓雁也成右派了?他要成了右派,我們都得是右派!”我立即湊上去看,果然,劉賓雁已在報上“點名”,同章伯鈞、羅隆基等劃歸一類了。

周潔夫一向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我跟他不甚熟,亦不知他與劉賓雁是啥關系。但他的驚叫也驚了我的心;什麼叫“我們都得是右派”?“右派”跟我們沾得上邊兒嗎?

然而,當天即接到創作室的長途電話,叫我們立即趕回機關,以參加對“右派們”的反擊。我除了遺憾遊泳尚未過瘾之外,倒慶幸長篇恰好殺青了。第二日一早,幾個人騎了自行車往車站趕,路上,我綁紮得很緊的長篇底稿包袱,忽從後架上颠落,丢在地上。我心上猛感一震,覺得這是個兇兆。

創作室的第一次會議,給人印象還算平和。虞棘主任講話,主要是要求大家放置手上的工作,積極勇敢地投入“反右派”鬥争,該揭發的揭發,該檢舉的檢舉;如果在“鳴放”中說了“出界”、“出圈”的話,要進行檢讨,早日“卸包袱”。誰跟社會上“右派”有聯系,更須及早交待,劃清界限。

氣氛不算緊張,但是開始了。

“要拿機關槍嘟嘟共産黨”的樊斌,自然首當其沖。可憐這個小要飯的,大概在舊社會也沒有被三十來人圍着臭罵過。“尺蠖”、“血盆大口”、“吸食民膏”、拿槍“嘟嘟黨”,開頭還算是“出界”,經過三批兩批,很快都變成了“對黨懷有刻骨仇恨”,“瘋狂向黨進攻”!按理說,誰個心中都明白:樊斌所想“嘟嘟”的不是共産黨,而是壞幹部。這個“個别”與“一般”的常用概念,不知怎的一調換,壞幹部都成了“共産黨”。與會的多數人在戰争中鍛煉多年,原則性原來很強,竟無一人(包括我)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悲劇就這樣“順利”而反複地循環。在這種局面下,樸實而木讷的樊斌,全無一言可辯,隻能認罪低頭,不幾天便“鬥熟”了。最後,黨籍軍籍雙開除,戴上“右派”帽子,發往雲南麻瘋病院“改造”去了。《解放軍文藝》上發表的批判文章,題目就叫《反黨逆子——樊斌》。

在鬥樊斌的時候,創作室插空發了個列印檔案,人手一份。題目毫無感情色彩:《公劉在“肅反”以後寫的幾首詩》,錄有《懷古》二首,寓言詩四首,新詩兩首,分别發表在《新觀察》、《文彙報》、《詩刊》等處,隻有最後一首長詩,不知何故,注有寫作日月,而無發表處所。檔案很幹淨,無一字說明。

公劉在“鳴放”中,對“肅反”表示過不滿,但意見唔唔哝哝,說不上有多少“上綱”的東西,而這八首詩,卻把他“扣”住了。我向來不懂詩,公劉兄這八首,我是第一次欣賞,讀得也最認真。但當時還是不大懂,隻覺得很好玩。且抄一首《刺猬的哲學》,大家共賞:

冬天來了,到處飄着雪花;

兩位刺猬哲學家,

為了尋找食物,

抖抖索索的在野地裡爬。

它們在路上偶然相遇,

彼此像紳士一樣行禮如儀,

互相問過夫人公子的康健,

然後咒罵了一陣天氣。

可惡的北風越吹越緊,

兩位哲學家都覺得很冷;

不靠攏吧四面招風,

靠攏吧又實在蟄人。

于是他們想出了一個聰明的主意:

讓雙方保持一定的距離,

既不要過分的疏遠,

也不宜過分的親密。

可是天啊!這樣怎能取暖?

如果各人隻顧自己縮成一團!

丢掉這種刺猬的哲學吧,

應該掏出赤誠的心來交換……

怎麼說呢?這首詩的用意并不隐晦,最後一段已經喊出來了。可按鬥樊斌時專挑毛病的習慣,據我分析,還确有“反黨”成份:同志間靠一靠,就會“蟄”着嗎?這種現象如果有,也是個别的。黨從來不主張人與人“要保持一定的距離”!非要這麼說,就是誣蔑!這麼一想,自然奮勇起來,積極參與了對公劉的聲讨。凡人如我者的毛病就在:自己挨罵的話記得清楚,自己罵人的話,大都不記得了。幸而公劉仍然健在,我都罵過他些什麼,他是完全有權利随時揭發的——寫到這裡,忽覺有個疑難:罵了公劉,潑了不少“誣蔑不實”的污水,道歉是當然應該的。可是,牽延至今,我既沒有向公劉說過半句賠情的話,他也絲毫沒有要别人道歉的意思,大家都認了!整人的,挨整的,都認了!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發生過這碼事!今天,倘若有誰說了一句傷人的話,是要打官司的,道歉不說,還要索賠。可幾十萬或上百萬的“右派”,至今無一人提過“道歉”要求。豈但道歉,即使“内部控制使用”,人不人,鬼不鬼,甚或家破人亡,“曳尾塗中”二十餘年,等等,除了一紙“改正”,和一個“擴大化”之外,也就萬事大吉了。寬容固然是美德,可盡是一味寬容,老是認了就認了,認了就罷了,陳陳相因下去,會不會又弄出個什麼“文化大革命”來呢?公

劉兄善于思辯,不知他又有怎樣的看法?

公劉在創作室詩名較著,文化素質較高,“知識越多越反動”,鬥起來自然升溫加碼,格外帶勁。所費時日也大大超過了樊斌。在“背靠背”會議上,支部幾次布置要“加溫”。随着鬥争的深入,報上“點名”的“右派”越來越多。突然,四川冒出個“反動透頂”的詩人流沙河來,喊得最響,批得最兇的是他的《草木篇》,說是一株惡毒攻擊黨的大毒草。創作室順風順水,把公劉的寓言詩與《草木篇》排行,稱之為《禽獸篇》。這樣一搭配,“雙峰對峙,二水分流”,在反黨上便有了“異曲同工之妙”!哪怕公劉渾身是嘴,也辯不清楚了。

“人民戰争”越打越火,地方上的反右烈焰,很快延燒到部隊來。一日,創作室的黨員幹部奉命去參加全國作協的“黨組擴大會議”。我那時真是閉塞得該死,竟而全然不知這個“擴大會議”是幹什麼的。直到卡車開到王府大街文聯大樓門口,有人說“丁玲來了!”我忙問“在哪裡?”有人指:“那不是!”果然,陳明攙着戴墨鏡的丁玲,徒步蹒跚而來。我急忙跳下車廂,跑過去把手伸給丁玲,說“你好!”丁玲沉着臉不吭聲,也不伸出手來;而陳明的眼睛裡聚着一團惶恐和疑懼。我這才恍惚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急忙翻身跑回創作室的隊伍,傻呵呵地一同進了大樓。

六、軍外大舞台

原在王府大街64号的文聯大樓,現已歸了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甚覺可惜。這地方很有資格成為一個紀念館。50年代後期,特别在“反右派”運動中,它實在是個極有意思的風暴中心。我相信,文藝界大部分從那兒進出過的人,終其一生,都将很難把它忘懷。

“黨組擴大會議”的會場,設在二樓圓柱大廳,不大規則地擺着些桌椅,說不上哪是主席台,靠東牆有兩張“課桌”,幾名主持人就常常聚在那裡。就風格論,很有點散漫自由的民間意趣。主持人中最活躍的,自然有周揚指為有“大功勞”的劉白羽,以及邵荃麟、詩人郭小川等等。不知為什麼,周揚卻坐在一個角落裡,不是後來他偶然插話,我還以為他不在座呢。丁玲和陳明共一張“課桌”,陳企霞坐在另一個地方。隻有幾位格外苦臉低眉的,如馮雪峰、艾青等,都插在角角上。其他與會者大多是文藝界的頭面人物和知名人士,散亂地擠在“池座”裡。宣布開會前,滿大廳隻聽見“嚓嚓”的腳步着地聲,有交談也是噓氣樣的“竊竊私語”,整個氣息都屏住了似的。

我絕對不是描述這場風暴的“權威”,也談不上合适人選,充其量是個半陪綁性的“小蘿蔔頭”。因“内幕”不明,又事隔42年,我隻能從個人角度,就耳目所及,略述些“表面現象”。若睹全貌,隻能俟諸真正權威大家了。

會議開始,周揚和主席們都沒有講話,這也不奇怪,“擴大會”已開過多次了,我們是被再次“擴大”來,半途插入的,沒有見到開場一幕,也就很自然。今天搶占發言先機的是天津作協的一位作家,他正當壯年,身材高大,口才極好,洪亮的嗓音配合着手勢,加強了他揭發問題的轟震效應。他說:天津文藝界的反右派,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與陳企霞關系密切的柳溪,已低頭認罪,并揭發了一個“駭人聽聞的”“大的反黨陰謀計劃”!接着,他先曆數陳企霞“僞造信件”,組織“翻案”,“到處點火,向黨進攻”等等惡行,然後才把這個“大的反黨陰謀計劃”揭開蓋子,說:丁玲計劃在即将召開的文代會大會上“公開退出作家協會!”這是令人“全身發冷,毛骨悚然”的“分裂全國文藝界的”狠毒陰謀!在最後,方紀又掏出一本《南唐二主詞校訂》,摔在桌上,說,它就是陳、柳之間聯絡暗号的物證。

我驚愕,我癡呆,我腦袋裡轟轟亂響,但還不到魂飛天外的程度。停了一陣,在新奇感和震顫感遞減遞消之後,忽而敏感了起來,在這位作家列舉事實過程中,牽連人數之多,最叫我驚心。依稀記得“被點名”的有:艾青、馮雪峰、李又然、聶绀弩、胡考、唐達成、鐘惦*#、孫毓春、浦熙修、梅朵、姚芳藻……還提到陳企霞有二百多學生,等等。至于丁玲和陳明,更是案中主犯,不言而喻。這個發言的威懾力,實非尋常,特别是一提到大陰謀“分裂文藝界”,界限一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些人不就都歸到一塊去了嗎?

“反右”進展到目前階段,“點名”,已成為一種“請君入甕”的手段,甚或就是“罪行”的證明。這位作家的發言,很明顯把會上的“火候”提升了一個高度,如他自己所說,是“突破性的”。

每次會議都必須參加的丁玲,全始全終地與陳明坐在一起,聽着各種各樣對她的批判、侮罵、作踐和羞辱。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的入地無門,我這支秃筆是沒有辦法寫出來的。曾幾何時,她還是中國共産黨的、從延安來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左聯”時期的上司骨幹,中宣部文藝處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央文學研究所所長,《文藝報》和《人民文學》前主編,斯大林獎金獲得者。轉眼之間,變成了“反黨陰謀家”、“野心家”、“極端卑鄙的個人主義者”,當面被斥之為“落水狗”、“楊蔭榆”、“莎菲”,乃至“鳳姐兒”、“奸臣”……新中國建立才七八年,自己陣營裡的“階級鬥争”就打成了這樣!

為了把丁、陳徹底地“批深批透,批倒批臭”,會議還邀請來黨外的一批民主人士和知名作家,借助他們的聲望、威信、影響和才幹,來在更廣大的範圍内批判和侮弄這些人。當時有人說,中國文人自古就有個毛病,一碰上“黑手高懸霸主鞭”的逆境,很容易堕入下作不文之流,以至出現人格分裂、神志昏崩,理性和良知陷入混亂的情況。特别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大家互相醜诋,互相撕咬,最無可奈何時,甚至互相欺詐,互相葬送。作家唐瑜說得好:“整個國家像中世紀的羅馬競技場,奴隸撲殺奴隸,以供奴隸主取樂;奴隸撲殺奴隸,為求自己得以苟延殘喘。”話雖苛苦,情形确是這樣啊。當然,動機是有差别的:有的為潔身自保,有的為“立功自贖”,有的為證己無罪,也有的是奉命“打沖鋒”,強作積極,自然也不排除有用人血染紅頂子的。但從絕大多數看,卻隻有一條,那就是吓壞了,吓昏了!

但也有一個人與衆不同,這便是老舍。老舍先生的發言最具個人特色,依然保持他幽默、冷峻、直白的一貫風格。聽内容,名為批丁、陳,實則頗多弦外之音。他說:“我早知道有人不大敬重我,說我當作協副主席,是把我擡得過高了。我說,并不高。”接着,他就說了幾件在重慶從國民黨手裡救作家幫作家的事。然後自問自答:“我不是在這裡表功,更要緊的是解放後我可曾拿這些當作資本,争取當作協副主席沒有?沒有!我在重慶團結過作家,我有資格當作協副主席。我不是向上爬的人。我不會向首長們吹噓自己,讓我作副主席。”下面又談到,外賓在他家吃飯,他送外賓小禮物,都沒向作協要過錢。組織上請他去北戴河、頤和園休假,他也不去,“我有自己一個小院子,為什麼要上頤和園把别人的機會擠掉呢?”他說,作協的庶務科說他是“最省事的副主席”。他号召,“我們的國家還不富,我們應當勒緊褲腰去搞建設。”

他還談到要尊重民間藝人,要幫助戲劇曲藝的發展,要重視侯寶林。最後落到“要團結”,做到“人人能夠不猜忌,不虛假,不狹隘,”“大家都說真話,不背後嘀嘀咕咕。”

他的話,說不上石破天驚,确乎是格格不入,不記得有什麼掌聲,不過,人人都聽得很提神。老舍畢竟是老舍,在這樣的會上這麼說話,也就難怪他後來要跳太平湖了。可若把他的話細一“咂摸”,也有令人生疑之處,有些話,是頗涉黨的“秘密”的。會上常批馮雪峰等人向黨外“洩露秘密”,那麼,是誰向老舍“洩露”過呢?可當時誰也想不到要去追究,這就更使人覺得耐人尋味了。

七、“花絮”(一)

人生大舞台畢竟是豐富多彩的。在壓抑緊張氣氛中讓人破顔一笑的“花絮”,也曾出現過。我首先要說的是艾青。艾青雖然很早就同丁、陳一樣坐在了“被告”席上,可态度一直很悠閑,似已超脫紅塵之外了。每聽見逗樂及滑稽話頭,他絕不掩飾、也絕不控制自己的笑容。為此,常有人罵他“不老實”,“不嚴肅”。但他仍然照笑不誤。有一次,主持人拿他開刀,選了他一段“自我檢查”稿,念給大家聽,其中有一句說:“那時我正生孩子呢……”引起爆炸性的哄堂。主持人氣憤已極地說:“這個所謂的‘檢查’,明顯地是他老婆代寫的,他看也不看,就這麼原封交上來了。這對黨是什麼态度?”大家也自然跟着氣憤,亂哄哄喊抗議。可你瞧艾青,臉上意氣洋洋,照舊浮着一層微笑,意思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有位詩人說過,真正的笑,是“穿越了地獄的瓊瑤”,大概就是這樣的了。

第二件事純粹是場意外,說不準是第多少次的會上了,批判正在高潮中。那天會場的布置也有所創新:桌子擺成一個大圓圈,人也内外分坐,坐在内層的臉朝外,坐外層的臉朝内。誰發言就站到圈子中心去,可以很自由地轉着圈子選擇“聽衆”交流。事情就出在我聯大的師母逯斐身上。她一面發言一面轉,恰恰轉到坐在外層的我的對面,突然說:“有人還惡毒攻擊揭發問題的同志,比如——這話好像是徐光耀說的,說康濯同志是個‘湯裱褙’!……”這句話剛一落地,坐在我對面的康濯就“騰”地跳了起來,高舉拳頭,大呼口号:“我抗議!我抗議!這是對我的最大污辱!……”他滿臉紫脹,目眦欲裂,先是狠狠地瞪着我,見我也正瞪着他,便轉過身去,又嘶聲高呼“我抗議!我抗議!”大家都被這奇峰突起的事件鬧愣了,像在靜觀,又像變成嘴爪麻醉的一群呆鳥,靜悄悄全無反應。康濯隻好喘着咻咻大氣,又複坐下。場上一冷,逯斐又接着發言,氣氛乃漸次歸于平靜。

我已無心再聽逯斐發言,一面觀察康濯,一面想:“到底怎麼了?幹嘛發那麼大的火?”康濯是文研所副秘書長,我入所學習時認識,是個很會辦事、頗講上進的人。郭沫若曾說他的短篇比丁玲的寫得好。約一年前,曾風聞說他是“起義将領”,至于起了什麼“義”,我連打聽也沒有打聽過。這次是戳着了哪根肺管子了呢?直到逯斐下去,又換個新人發言,衆人都不再注意我倆時,我才悄悄問與我并肩坐着的胡可:“什麼叫‘康裱褙’?”

胡可一聽就睜大了雙眼,反問:“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我懂都不懂,怎麼會是我說的!”

胡可叫我馬上寫條給主席,聲明不是我說的。我還滿不在乎,說忘了帶紙筆,反正跟我無關,慢慢再說吧。胡可就掏出本子,撕下一頁紙,又把筆給我,促我立即寫了這個條子:主席:

逯斐同志剛才說的那句話,不是我說的。請調查。

徐光耀

把條子交給劉白羽,回到座位又問胡可:“什麼叫‘康裱褙’?”胡可頗煩躁,隻低聲一句:“回家再說。”

散會回到家,我又追着胡可問,他才說:“你不是看過京戲《一捧雪》嗎,那裡頭有個湯勒,會裱畫,人稱‘湯裱褙’……”我想了一想,才恍然似有所悟,原來“康裱褙”是我聽錯了……

即使如此,康濯那麼激動,似也大可不必。個别行事不妥,人人在所難免。日後孫犁說他,有時有“進退失據”的地方,為人還是很不錯的,話說得很是公允。

還有一次“洋相”,也出在我身上。好像出于愛護,支部勸我說:“徐光耀,你是丁玲、陳企霞的學生,對這場鬥争應該有個更明确的态度,這對你是有好處的。你考慮,是否可以在大會上發一次言呢?”話雖客氣,刺是硬的,我敢說“不”嗎?于是又囑咐我,發言稿寫出來,先交大會主席看看。我道“好”。

這是個不小的難題:一、我手中沒有丁、陳的犯罪事實,在如此激劇的“發言比賽”中,怎麼能争得上“名次”呢?二、在給作協黨組的複信中,已鄭重“慚愧”過了,承認在1955年中宣部黨員大會上的發言,是“不夠認真的”。這一回,難道自己拉屎自己吃,再去“不認真”麼?……

然而,不發言是絕對不行的。憋了将近一個通宵,把緻作協黨組的信中單單不利丁玲的“事實”抄上一些,而重點放在“批判”上,隻當是臭罵自己,揀着解氣的詞句狠批一通,大約也就夠了。稿子寫成,第二天一進會場,就呈交給主席劉白羽。

大會又開半天,臨散,背後有人捅我,說劉白羽叫你。轉身一瞧,在大圓柱子那裡,果有劉白羽在候着。他那張本來很白皙的臉,此刻更白了,嘴角緊閉,一雙眼直盯着我走到他的跟前,右手忽地一擲,我那發言稿就向胸前飄過來。我急忙伸手抓住,到聽清“你還在‘籲請’啊!”這句話的時候,他已轉過脊背,走往圓柱後面去了。

展開發言稿重讀,才發現“錯誤”是出在最後一句上。話是沖着丁玲說的:“我以你學生的名義,籲請你痛改前非,争取回到黨的懷抱中來。”當初倒也有點預感,寫這“籲請”一詞時,心中曾嘀咕是否太軟了?可又一想,是希望她“回到黨的懷抱”,不“籲請”,難免強迫不成?何況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學生,娃娃輩,誰在乎我用詞的軟硬呢?哪知這一含糊,不但稿子通不過,恐怕就此定了我的命運,也說不定的。

然而也有個好處,自此再無人找我發言,也就免于重犯“不認真”的錯誤了。

我所經見的最後一件“花絮”,不太輕松,反而構成會上的一個大浪,也是給我的第二次“點名”。陳企霞未能“頑抗到底”,終被“突破”,作了“坦白交待”。他這個“坦白交待”,正像有些人說的,标志着“丁陳集團”的“全面崩潰”。他開口就說,他想死,他已經買好白酒和毒藥,準備了遺書。因為他預計,在柳溪發言之後,他會被綁上台,由大家臭罵。然而,沒有綁他,于是被感動,決心徹底繳械。

他所交待的“比柳溪所談更可怕”的第一件事,是與一個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夥寫過三封匿名信,向黨中央告狀。他當場交出一把鑰匙,說就是他與那女人在“密室”的門上的。接下來,談他受處分後怎麼不服,怎麼與丁玲密謀翻案……後來,又揭發馮雪峰,說馮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同胡風看法一樣;說蘇聯的日丹諾夫,是有學問的大教條主義,最難反……等等。他說得很激昂,很直率,聽來十分“過瘾”,我也聽得如傻如癡。

其中也有關于我的一段話,是這麼講的:“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師。我要人向徐說:你悄悄送給陳企霞三四百塊錢,但不要讓陳企霞知道是誰送的。用徐光耀的錢不止一次,還曾托李興華向徐要過錢,徐送來二百元。對這些事,同志們可以用最惡劣的字眼加給我。”确乎很赤裸,把自己剝得“精光”。

用了我的錢,還預先策劃“不要讓陳企霞知道是誰送的”,使我這個缺心眼的人,乍一聽,很感悲涼。而關于那兩筆錢(有一筆是三百元,他說成二百,是記錯了),以陳企霞向來的豪傲和自尊,能說出“同志們可用最惡劣的字眼加給我”這樣的話來,就事實論,也就很清楚了。豈但如此,便是他的“坦白”,除了些私醜,又有多少事稱得上是“反黨”的呢?然而,整個會場已經沸沸揚揚,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大敵攻破,一面準備上報,一面預備慶祝勝利了。

總之,在這王府大街的文聯大樓裡,“黨組擴大會議”是富有“成果”的。我有幸目擊了丁玲、陳企霞、艾青、馮雪峰諸人的被批鬥,他們很快都成了大新聞的主角——登報了。可惜的是,以後怎麼又網住了舒群、羅烽、白朗等一幹人,因我已落入“大海”,取消了與會資格,就全不知情了。而十幾次會議鍛煉出來的這個“右派集團”,究竟有多大,恐怕是更難說清的。在天津那位作家發言中點到的如李又然、胡考、聶绀弩、鐘惦*#、唐達成,甚或梅朵、姚芳藻,以及後來的公木等等,算不算入了夥的?古立高曾在我們大耳胡同說過:在丁、陳、馮、艾之下,另有“八大金剛”、“十二門徒”之說。創作室在批鬥我和黎白的時候,又說聯大文學系有個“一百單八将”,還鄭重指令黎白把這“一百單八将”的名單開列清楚,呈交上去。若按天津那位作家說的“陳企霞有二百多學生”,那這數目還須加倍。此外,文研所已辦兩個班,屬于丁玲的“門下”,又有多少人呢?若再加上馮、艾等人的親朋好友、從來過往諸人,就愈發數不清了。可見,“汪洋大海”之說毫不誇張,“人民戰争”很有得打呢。

近日讀到雷達一篇文章,說他前不久曾去一趟王府大街64号,在二樓大廳,忽聽到“咕咚”的一聲,不禁毛骨悚然。這是“文革”時,戲劇家田漢被“紅衛兵”逼得無奈,在此處猛然跪地的聲音。雷達以為,這是他平生所見的慘事之一。其實,這樣的慘事還有很多,都不過是1957年“黨組擴大會議”的順延罷了。所不同的,是後來“運動”得更為壯觀、熱鬧和慘烈,因為已不隻是“知識分子成堆”,又摻和上“紅衛兵”和“造反派”了。是以雷達也說,這地方确有成為紀念館的資格。

(責任編輯 徐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