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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轶事之我的老师程砚秋(二)

作者:浪子北方来

(接上文)

1941年,程师在上海黄金戏院公演《锁麟囊》时,台下程迷们随着他唱,大有大合唱之势。这件事轰动上海,足见其艺术魅力迷人之深。

程师自济返京不久,我即向他提出拜师之请。他说:“你的家庭很好,本身又是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呢?你看我的小孩,一个学戏的也没有,社会都歧视这行人,叫戏子、淫伶。使我受刺激最深的是,在军阀混战时期,我到山东演戏,一天,军阀张宗昌听完戏后,不叫我卸装,去陪他喝酒。我听了非常气愤,这不是污辱人吗?我当时说,这不合适吧,便卸装离去。从此,我下决心,不让子女唱戏。”

他又说:“这行人,同行之间,相互排斥,演好了是‘戏饭’,唱不好是‘气饭'。俞振飞拜程继先为师,是我介绍的,他拜师后半年,参加我的剧团。第一次公演那天,我演的《玉狮坠》,他倒第二演的《辕门射戟》。打鼓佬和几个配角,因为他是南方来的票友下海,故意和他捣乱,使他没办法唱下去,程继先在台下气得要打那个打鼓佬,那个打鼓佬从后台溜走了。俞振飞一气之下,跑回南方,给我来信说,这碗饭不好吃,气不好受。后来我的剧团把经励科的梁华庭撤换了,改组了剧团,实行了新的制度,才又约他回来。”

程师随后又谈起他剧团改组的经过:“鸣和社是梁华庭组建的。对内对外全由他一个人垄断。开始他对我唯唯是从,百依百顺。比如我今天演完戏,心里正在考虑下一期《玉堂春》,我还没有说出来,他就订出来了,他订的和我想的是不谋而合,他真把我摸透了。我从法国回来以后,身体发胖,他认为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论什么事,总是和我闹别扭。我不想演什么戏,他订什么戏,甚至我的日常生活,他都控制得很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最后在李先生(李锡之)的热心帮助下,把他辞掉,改组剧团,成立秋声社,由吴富琴、高登甲两位负责一切事务。这才不受经励科的欺侮。这里面的事太复杂了,我劝你不要干这一行……”

他越说兴致越浓,还讲述了他和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四个人在百代公司录制《四五花洞》的一段故事:

“那张唱片,我为什么唱第四句呐?原因是:录制前在一起共同研究怎么安排,第一句自然是梅先生唱;谁唱第二句,便发生争执,尚坚持唱这句,荀不让。荀说:‘我不会第三句。’双方僵持不下,公司方面很为难。我便对荀说:‘你唱第三句,我给你说这句的腔。’荀见我这样顾全大局,便依从了。我便给他说了这句的腔,我唱的第四句,算是灌完了。”

现在《四五花洞》已经成为很流行的一出戏,往往喜庆宴会场所,很多名演员聚集一堂时总要仿照四大名旦的唱法来串演这出戏助兴。但对它的产生过程却很少有人知道了。

程师还讲过他幼年随从荣蝶仙学戏受罪的事。他说:“我在荣先生门下,无异于童仆,他脾气非常坏,偶一失欢,即鞭挞随之。冬天我为他劈柴生火,洗衣做饭,根本不教我戏。他穿布袜,每天早晨起来,要把袜子捧到他面前。因为我的手不干净,又是煤又是泥,还有冻裂的血迹,不敢直接用手把袜子给他,要在手上放一块白布,把袜子放在白布上,再捧给他。就这样,也难免挨打。在我临出师之前,他终于把我的腿打伤了,在腿上留下了许多血疙瘩,后来我去欧洲,才经一位德国的医生手术治好了……”

他整整和我讲了半天,最后留我在他家吃午饭。在吃饭时我对他说:“我拜您的目的,并非想吃这碗饭,我父亲也不肯叫我吃这碗饭。我早有这个愿望,一年来您对我的关怀、教诲,使我对您更加敬仰,我不能再沉默了,所以才向您提出。如果您认为我不够资格,那我就不勉强了。“他看我非常坚决、诚恳,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实现了我的愿望。

拜师以后,我和程师朝夕相处五年有余。我从他的生活作风、为人处世、艺术修养和道德品质等各方面,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许多感人事迹,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程师自己的生活俭朴,却对朋友、故旧的困难,慷慨相助。对子女要求严格,从不娇惯。他经常是布衣、布鞋。每有演出,总是步行来去,或是乘坐“磨电”(有轨电车)。家里有暖气设备,但是没有客人从不使用,屋里生个火炉取暖。饮食方面也很简单。他喜欢吃羊肉,每值冬季,常外购切好的肉片,在家里涮着吃。酒量很大,每次可饮白酒斤半,但平时居家不饮,其酒德甚好。

他对子女说:“钱是我血汗挣来的,不要浪费,要爱惜。”他对子女的每件小事都非常注意。一次他的二儿子永源拿一本《隔帘花影》看,被他发现,立刻没收,并对永源说:“这种书对你没好处,你也不理解。你现在就是专心读你自己的课本,别的书不要看。”(当时永源在辅仁中学一年级读书)

那时荣蝶仙的后代生活很困难,他时常资助。有人问他:“他的老子(指荣蝶仙)对你那样虐待,你还周济他们?”

他笑着说:“那是他们老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前中华戏校校长金悔庐(仲荪)老人,困居北京,他经常去看望,每去必赠以现金。1945年3月,金老逝世,程师慷慨承担全部丧葬费用,并对其子女不时资助。

这样的事例太多了。但是他对旧社会的新闻记者、警察局、社会局等,从不应酬。他说:“我应酬他们也要唱戏,不应酬他们也要唱戏,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有钱也不花在这些人身上。”

那时长安戏院的副经理张环如对我说:“你们先生(指程师)是厕所里的砖头,又臭又硬。”反映了当时社会上一些人对程师这种为人刚正不阿的看法。正因为他倔强、孤傲,得罪了不少小人,以至招致他在前门车站被那些狗特务们打击报复。

程师曾有“一生不收女徒弟”的誓言。那时坤伶中学程的,除在中华戏校学习的侯玉兰、李玉艺等人外,其余如新艳秋(王玉华)、章遏云、绿染香,以至现在的江新蓉、李世济均未正式拜程为师。

程师凡事经过思考,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对艺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从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他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赴欧考察戏剧时,在法国巴黎,李石曾邀他和欧阳予倩、陈真如(欧阳与陈系广东戏剧研究所的两位创办人)谈戏曲问题。一切都能谈得旨趣符合,只是谈到戏曲上的人生哲学问题,各有见解,相持一个半小时,未获解决。

这个向题也牵扯到程师那几年的“戏曲运动”问题。李先生是主张合作与互助的;欧阳先生是主张竞争与抵抗的;程师自已以为,人生的理想是幸福,幸福只有在和平中获得,不过对于侵略必须制止,对于压迫定要反抗。他把他的意见说了以后,李与欧阳虽暂息争,可是并没有放弃各自的见解。

还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把他的长子送到外国读书时,他对我叙述了这件事的过程。他说:“我去欧洲考察戏曲时,在法国巴黎市中心,看见一座‘学生城’,世界各国都有学校在那里。我当时想,那里很可以作为将来世界和平运动的中心。假如中国在那里建筑一个剧院,专以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这类题材,编成剧本去演,一定能使各国青年涵养成大同思想。

那里也有中国一块地皮,可惜没有建筑学校,更谈不上有学生了。当时我内心感到很惭愧。后来到了日内瓦万国学校,我在那里义务教授太极拳。这所学校是拉斯曼先生和莫瑞特夫人创办的,没有什么种族、国家、宗教、阶级、男女的歧视,各国的孩子都有,就是没有中国孩子,我更感到耻辱。

所以,我回国后决心把我的孩子送去,让那里也有中国孩子,给咱们中国人争争光。我送他(指他的长子)走的那年,他才9岁,那个学校是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

他的这段谈话,足以说明他的民族自尊心是多么强,对祖国是多么热爱!正由于他有这样的高尚思想,所以在华北沦陷,寇焰方张、万民侧目的日子里,凡有宴会,闻有日人参加,必婉言谢绝。梨园公会,受敌寇之命,请程师演献飞机戏,遭到他严词拒绝。每见日人,便侧目视之。有些势利小人,从中挑拨,乃遭敌寇嫉视。

不久,下令广播电台,在播放名伶唱片时,不准播放程片。电台为满足一些程迷的要求,辗转从上海购得王蕙蘅所灌的《锁麟囊》唱片播放。当时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樊子齐(即樊放,现在中国京剧院任导演)曾经邀我在电台播放一次《青霜剑》。

那时有人代上海蓓开唱片公司灌唱片,和程师商洽,程师首先声明:“厂方如果是中国人办的,念彼交谊,决不厚索,也算我程某提倡国货的一点心意。相反,如果是日本人办的,给我多少钱,我也不灌。”来人便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双方商定灌片六张12面,包括场面,一切开支,只收了3000元,还自动增灌一张,不另取酬,以示友情。代价之便宜,出人意料。当时商定,新旧皮黄各半,其中以《玉堂春》为主。开灌之日,有上海名妓惊鸿、翠芳前来参观。二人不但与蓓开当局有亲戚关系,且为程派信徒,知程师之《金锁记》反调为绝构之一,要求以《玉堂春》更易。

程师以凡制片之剧,词句段落、时间尺度,全是事先研究好的,临时改动不便为由,婉言谢绝。但二人一再央求,蓓开当局也很为难。程师见她二人心意很诚,便从其所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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