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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12年的抄袭公案

跨越12年的抄袭公案

▲默音的画,“抄袭者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单是给自己挂一张和原创者相似的面具,而是直接拿走了别人的脸——被抄袭的原创者,除了愤怒,必然会感觉到某种丧失”

“我也希望广大读者能够换位思考,尊重和体谅小说创作者的不易。”被质疑抄袭的作家林培源在回应文章中说。然而,同样应该得到尊重和体谅的,还有质疑其抄袭的作家默音,和无数其他的创作者。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一桩12年前的抄袭事件近日被重提。尽管质疑作家林培源抄袭的作家默音没有等来一个诚恳的道歉,但她说自己在“道德”和“旁观”的力量的支持下获得了内心的释然。

“一个正常的创作环境,首先是有抄袭碰触底线的自净能力。没有这层的话,那就要以受害者为中心了,被抄袭者的想法是最重要的。”一位出版社编辑对《南方人物周刊》说。

在被质疑抄袭12年后,青年作家林培源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作出了自己的回应:他认为自己的短篇小说《黑暗之光》是对默音《人字旁》的借鉴,而非抄袭。

“由于我本人的懦弱和缺乏勇气,十余年来没有对此事发生(声)、做公开回应。对这件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给默音老师带来的困扰和伤害,我深表歉意。”他在《一封迟来的道歉信》(以下简称《道歉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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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在个人公众号发布《一封迟来的道歉信》

在《道歉信》中,林培源讲述了自己作为文学新人时,想把握住在“最红火最受欢迎”的“青春期刊”《最小说》三周年特刊上发表作品的机会。他先后阅读了李锐、蒋韵夫妇合写的《人间:重述白蛇传》、王小波的《绿毛水怪》、“狼孩”新闻报道,看了电影《青蛇》和《暮光之城》。最后,他读到了《人字旁》。“这篇小说给我带来了启发,在其中‘雌雄同体’故事的影响下,借用《人字旁》的情节,写了一个狼孩被人收养,剃光毛发成为人的模样,最终又因为不被世俗社会接纳而失踪的故事。”他写道,“我也很困惑,情节借鉴和模仿与抄袭之间如何界定?如果只是故事新编,沿用一些情节,但注入自己的思考,这样算不算抄袭?”

最后,林培源再次批评了青春文学创作的浮躁风气,直言自己转型严肃文学道路,《黑暗之光》并不构成他创作的基石,也不是他的代表作,他读博以后的学术研究,更与这篇小说没有任何关联。“我也希望广大读者能够换位思考,尊重和体谅小说创作者的不易。”他说。

作为青年小说家,林培源的履历堪称漂亮:清华大学文学博士、暨南大学博士后、香港大学客座副研究员,曾获得两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短篇小说佳作奖、《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等奖项。

他是文学圈中的活跃者,与文学期刊、出版社、高校乃至文化媒体之间互动颇多。而这封致歉信,无论在文化圈还是普通读者中,都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人理解和支持,认为应当给青年作家更多的宽容,学徒时期难免犯错,真诚道歉应当得到原谅;有人则质疑林培源的致歉信避重就轻,放大两篇作品的文字差异,回避了人物设定、故事情节上的高度一致,未就“抄袭”行为向默音道歉。

在对《致歉信》是否混淆抄袭与借鉴、是否真诚面对过错等讨论之外,林培源对青春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分也引发争论。“青春文学没有原罪,没有一种文学类型是低人一等的。”豆瓣用户“谭香山”说。

张悦然也不赞同这样的区分,她既是作家,也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副教授。“外界或许对潮流会有一个标签去划分,但这是特别外在的东西。个人的创作是有连续性的,不能都对应着外界的标签。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青春文学经常会被笼统地批评,但我觉得对个体创作者来说,你的历程是由一篇篇创作组成的,你的变化、你创作的变化,是很难切割的。如果把抄袭的问题归因于青春文学,我是有点不太赞同。”她说。

2022年3月17日,默音在豆瓣上重提《人字旁》被抄袭一事。此前两天,她连着看到两起被抄袭事件,内心不忿。在发声支持两位被抄袭的创作者后,默音转发了自己2010年1月3日发在文学期刊《鲤》的讨论小组里的文章《作者声明:被山寨了》,并写道:“被抄袭让人气愤和恶心,并且有无法弥合的丧失感。那时我初涉纯文学,写了第一篇小说《人字旁》发表在《鲤》,被林培源改头换面抄在《最小说》,发布声明后,不见回应。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好在,我并未因此搁笔,还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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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音早年的声明帖

2010年,除了这篇声明,《鲤》的主编张悦然曾试图联系林培源,却未有回音。“我记不清是没接,还是关机了,总之是联系不上。”张悦然说。

“当时《鲤》杂志的编辑找到我,给我打电话,但我不敢吭声,把电话挂断了。那一个月,我每天心神不宁,不敢看豆瓣,不敢看到任何一丝和这件事有关的消息。”林培源在《道歉信》中回忆。

看到默音重提此事后,张悦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记忆能够为解决此事提供多少支持。“我努力回想一些事情,好多事情在我记忆里确实比较模糊,《最小说》已经解散了,《鲤》也很久没有出过纸质版了。”她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需要去面对,否则这件事会一直在那个地方。”

《最小说》是由郭敬明主编的文学杂志,创刊于2006年10月,现已停刊。在《最小说》创刊四个月前,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为持续两年多的“郭敬明抄袭事件”作出终审判决,认定郭敬明所著《梦里花落知多少》对庄羽的《圈里圈外》整体上构成抄袭。14年后,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郭敬明在微博发文正式向庄羽道歉,表示后悔在法院判决后不肯承认错误。

最初,默音是从朋友那儿得知《人字旁》被抄袭,在她确认《黑暗之光》抄袭后,她转告了《鲤》编辑部。编辑部在比较两篇作品后,一致认为这是抄袭。“如果说故事有一个轮廓的话,我们感觉这两个故事不仅是轮廓像,连轮廓一些微小的转折也比较像。”张悦然回忆说,“我们当时希望找到林培源,与他沟通这件事,看能不能有进一步的解决。”

身为《鲤》的主编,张悦然没有想过要通过《最小说》去沟通此事。“我们当时是把《鲤》当作书系在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杂志。所以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好像不觉得会有一个所谓的‘单位’,倾向于认为个人的责任更大一些,想的是作者面临了被抄袭的事情,应该让作者之间有一个沟通,然后是道歉。”

除了《鲤》编辑部,当时还有豆瓣用户“霍小绿”等人尝试联系林培源,都没有结果。如今,林培源在《道歉信》中为自己的沉默这样解释:“当时我想过要写一个公开信,澄清这件事,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疏忽。身边得知此事的朋友劝我不要回应。我一向胆小怕事,很怕引起争吵和纷争,尤其是在网络上,于是就听从建议,沉默了。”除此之外,他还详细解释了自己当时因为创作遭遇家庭压力,加之准备考研,“身心疲惫,也没有精力去回应默音老师对《黑暗之光》抄袭《人字旁》的指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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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黑暗之光》,刊发在《最小说·三周年特刊》,于2009年12月出版

12年里,这件事曾有一次微弱的回音。

“事情发生好多年后,我记不得哪一年了,我在一个活动中见到过林培源。”张悦然说,“当时人很多,环境也很嘈杂,但是林培源好像是感觉到很不好意思,试图跟我解释没有接我电话这件事。我自己也在反省,我当时没有对他说,他应该去找默音沟通。我当时就应该清晰表达出这个意思。”

在12年里,默音逐渐从一名文学新人,成长为一名出版了多部小说和译作的作家、译者。“我非常谨慎地避开任何跟林培源可能接触到的机会,我觉得会尴尬,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我曾被加到某个文学论坛的群里,我就会很心虚,要先看一下有没有他。其实这种心虚很可笑。”

她曾从某出版社撤回自己的书稿,原因是发现那家出版社刚刚出版了林培源的新书。“我就觉得尴尬,为什么要放在一起出。但我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其实也和他同一个出版社了,我们出现在同一个勒口上。出版界也就这么大,避也避不开。”默音说。

回看2010年,默音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人知道的作者,而林培源已经拥有一定数量的“粉丝”。在她发完声明后,林培源的粉丝给她留言,表示相信林培源不会抄袭。“我在那时出来说这样的话,处于一种不是完全对等的情况下去对话,其实非常无力。”她回忆说,“我觉得我现在能够特别坦然地发声,也是因为逐渐意识到我们其实是站在一个非常平等的地位上的。尽管我并不知道我们的书的销量具体是怎样的,但是彼此都出过几本书,而且都是有一定的社会认可度的作者。”

《人字旁》是一篇与默音紧密相关的小说,包含了她的自我困惑和自我探索。“我当时特别难受,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写纯文学,有点像是初心被抄走了。而且我最气愤的不是抄袭,而是我的《人字旁》是三部曲,围绕性别、种族、命运有一个完整的内部结构,结果你只抄走其中一块,我觉得很难过,感觉被糟蹋了。”默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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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音《人字旁》,刊发在《鲤》创刊号,2009年8月出版

这次将《人字旁》推到大众面前,默音为作品的不成熟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正因字里行间的青涩,透露着当年29岁的默音对世界的困惑与理解。“我是一天写完的,这是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这是一篇有很多能量的小说。”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中,默音提到,一些同为创作者的朋友在初入文坛就经历抄袭后往往备受打击。“有个朋友看到我这件事后,这几天也和我聊了一些。她有一部投入了许多心血的作品,被一个有名的作者抄袭了,对她精神上打击很大,差点就放弃写作了。”她说,“因为创作者能受到的支持是很微弱的,其实最重要的支援来自读者,在弱小的时候,你没有足够的读者,遇到这样的事,就很容易挫败。”

在旧事重提的第四天,默音在微信公号“默音吃酒去”发布了一篇小文《为什么我要对一场十多年前的抄袭旧事重提?》,为这场争论画上她个人的休止符。她写道:

“很高兴自己一直坚持写作和翻译,也出了几本自己还算满意的书。回头看时,内心并非没有疑惧,如果我中途放弃了写作——当然有过这样的动摇时刻,还不止一次——我不就输给了那道阴影吗?”

“2010年,我在声明中提及,希望林培源就《黑暗之光》对《人字旁》抄袭一事做公开道歉。”

“2022年,我不再期待任何流于形式的道歉,只说,公道自在人心。”

六个小时后,林培源在微信公号“林培源”中发布了《道歉信》。

《南方人物周刊》两次联系林培源,他都拒绝了采访。“发完声明,这个事我不再发声了。”他回复道。

发完声明当晚,林培源联系了一位中间人,帮他与默音沟通。中间人考虑到双方的处境,特别是默音的感受,建议林培源冷静一段时间再说。

“这次其实是林培源改变大家对他腹诽的一个机会,假如他真的意识到错误,以及事情的严重性。”诗人、文学评论者张定浩说。

默音本打算就《道歉信》再写文回应。在她看来,林培源是为“这么多年没有就此事公开回应和表态”而道歉,并没有就具体的“抄袭”行为道歉,是不诚恳的道歉。但转念作罢,决定不再谈论此事,“想着要回应,好累啊。这件事对我来说就过去了。”她说。

出版社编辑罗梦茜对《南方人物周刊》说:“一个正常的创作环境,首先是有抄袭碰触底线的自净能力。没有这层的话,那就要以受害者为中心了,被抄袭者的想法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默音说自己已经在“道德”和“旁观”的力量的帮助下获得了释然。在她重提往事之后,素不相识的豆瓣网友“不流 雾岛夜随”迅速在二手书市场上购买了《最小说》三周年特刊,并将《黑暗之光》全文拍照上传,默音也将《人字旁》全文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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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音《人字旁》与林培源《黑暗之光》的简单对比

网友“一别落梨”制作了两文的细致对比,显示《黑暗之光》的人物关系、故事情节、情节推进都与《人字旁》一致,林培源所称的“兽人”故事,在《黑暗之光》中不过寥寥两笔。

“我没有想到这次会有这么多人关注这件事,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想要证明,但是网友们都太好了。”默音说,“我看到了很多转发,有的人比较淡定,有的人义愤填膺,但每个人的话都有其力量。我觉得我说清楚了,我想说的都说了,大家也认可了,我就释然了。”

许多创作者、出版社编辑和高校教师,都对年轻作者在学徒期的模仿表示出宽容的态度。“创作上的学习是有边界存在的。”张悦然提醒道,“这个事情也是给年轻作者一个警示吧,模仿和借鉴是很正常的,但这有一个边界,不是一句借鉴就能摆脱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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