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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坊|马笑泉:隐士协会

小说坊|马笑泉:隐士协会

内文摘录|

对有些东西他略过不提,比如隐士协会何时何地成立的,发起人有哪些,宗旨是什么,有些则谈得很具体,比如这次会议他要解决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对隐士资质的认证。今后所有的隐士,只有经过协会认可,才拥有合法的隐士身份。

隐士协会

□马笑泉

我收到一张邀请函,后面附了张会议通知,落款是隐士协会,还盖了个鲜红的圆形公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立了这样一个协会,但并不觉得如何惊奇。这世上什么协会都有:街口卖臭豆腐的王伯前天对我亮出一个红皮会员证,络腮胡子里蓄满了自豪,原来他光荣地加入了臭豆腐文化研究会;楼下开足浴城的西门老板包里则装着好些会员证,我有幸瞻仰过的就有养生文化研究会、按摩足浴行业协会、钓美人鱼协会以及国学促进会;有位半生向文学期刊投稿未遂的文学爱好者突然加入了世界华人作家协会,然后擎着会员证四处宣称他已成世界著名作家,并要求报社安排大版面宣传报道……既如此,出现一个隐士协会又有什么不可能?虽然“隐士”和“协会”两个词语以偏正结构排列在一起,未免有些别扭。当然,也有心胸和见识远比我宽广的人物,早已见怪不怪甚至完全麻木,连这点别扭感都不会生起。

我是作家,虽然确实经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但那不是隐居,而是为了工作。每天完成那该死的定量工作后(写作本是一件乐事,然而一旦成为工作后,就慢慢沦为苦差),我习惯去街上逛逛,专拣热闹的地方,看看美女,跟人聊聊天。每年我也会去几次外地——参加笔会、奔赴论坛、在新书推介会上兴致勃勃或者假装兴致勃勃地谈论文学。如果发觉有同行写出了更好的作品,我会心头一紧,继而暗暗立誓鞭策自己,至少在好几天之内会保持“头悬梁,椎刺股”的奋发之态。以上状况足以说明我绝不是一个隐士。唯一能在名义上沾点边的,是我的QQ号叫城市隐者,但这不过是借此表达一下对古代岩穴之士的追慕,往深里说,是对一种我永远无法抵达的生活的向往。一个真正的隐士又怎么会上QQ呢?但隐士协会的确邀请我作为特邀代表参加本届理事会,而且准确无误地将信函快递到我手上。当然,我可以置之不理,但思忖了一段时间后,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何况,这次会议是在本城召开,就当顺便逛逛吧。

会址我并不陌生。在成为专业作家前,我当过很长时间的记者,跑过社会新闻线,那一带是我经常出入的地方。在汽车东站附近,鱼龙混杂,来往人流量极大。那个宾馆,不,准确地说,是一栋大楼里N个小宾馆,每层都有一到两个不同的经营者,里面环境复杂,设施条件不一,有二十块钱一个晚上的小单间(带卫生间,还配有年代久远的空调),有五块钱一个晚上的大通铺,也有所谓的豪华标间,标价一两百,事实上花个七八十块钱即可住进去。通铺之外的客房都能做钟点房使用,有的还配了麻将桌。虽然治安状况存疑,但好处也是明显的:选择多样化,价格很实惠。本次会议组织者当中一定有熟悉本城情况的人。我接到邀请,应该跟此人有关系。对此我也不觉得惊奇。好歹我也算本地名人,认识我的人有一大堆,没必要去费心猜测。引我琢磨的是,这栋楼里并没有专门的会议室,难道会议将在某个超大通铺召开?

报到时间是本月七号下午三点之后和八号上午九点前。我本想八号上午准时赴会,但转而一想,做事要做彻底,既然想了解这一群体,为今后的写作积攒些素材,那不如尽早进入角色,熟悉情况。七号下午五点钟,我没有开车,而是打的前往。唐装在身,左腕上戴着小叶紫檀手串,如果不是还提了个装笔记本和水杯的公文包,我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隐士风范。会址在一条背街上,前面耸立着著名的金龙宾馆。虽然出租车可以开进去,但在街口我便下了,然后步行至大楼前。我走得很慢,甚至可以说一步三摇,其实是想观察其他的参会者。然而我只遇到一个对我抛眼色的女人。她刚从金龙宾馆后门出来,脸上的妆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铅色。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挪开目光,加快了步伐。

通知上早已说明,报到处设在三楼玛丽宾馆301房间。楼道一如既往地幽暗,玛丽宾馆前台坐着的还是那个带着儿子过活的离异女人,只是苍老了不少。她大概已不记得我,扬眉照了一眼后又继续她那势必将持续一生的嗑瓜子事业。可能来报到的已不少,她也懒得询问一句。前台右边是条短短的过道,过道尽头往左边一折,就到了301房间。门是敞开的,里面有人在大声谈论着什么(如果不是争论的话)。在门边我站了半分钟,等里面的声音稍稍平复,才拐进去,不防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正准备后退让一步,她已侧身掠了过去,像一道青烟,或者,像个幽灵。我只看到一个梳着巴巴头的瘦小背影,斜挎着灰色布袋,居然还打着白色绑腿。这个背影顿时把隐士协会的形象提升到了应有的高度。我的目光一直追随她消失在走廊那头的分岔口,方收了回来。

301房间里的声音又扬了起来。有一个明显含有火气,另一个相对平和。索性点了支烟,我在门口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细听。原来刚刚那位高人竟是来代会的,火气大的指责对方不该随便就把房卡给她了,鬼晓得她是什么来历,是不是来蹭会的,另一个说我们的会不包差旅费,伙食又差,又没安排游山玩水,不能来的还请人代会,说明人家很重视,来的人也很不容易,怎么能够拒之门外呢?老弟,我们是隐士,要把心胸放宽才行。被暗指心胸不太宽的那位再次提高嗓门,隐士怎么啦,隐士也要认真负责!你忘了会长平常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另一个说,好好好,我知道你认真负责。不过会长也教导过,有时也要变通,要学会圆融。我看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争执似乎告一段落,我踩熄烟头,轻咳一声,毅然走了进去。这房间是双标规格,在本栋楼算得上一流,对面靠墙处有两把椅子夹着张小圆桌。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小尖脸坐在椅上,穿着身青色汉服,看样子顶多三十四五。站在另一把椅前的是个圆寸头,身材高大,套了件黄色僧袍(疑似),双手反叉于腰间,一双金鱼眼中犹存怒气。小尖脸瞄了我一眼,便站起来,抱拳说,敢问来的是何方道友?我差点也要跟着抱拳,但公文包阻止了我,便笑了一笑,从口袋里摸出邀请函。他接过一看,哟了一声,原来是马老师,久仰久仰。我谦虚了一句,侧过身,让他绕到床头的长桌前。桌上放着表格,还有几叠用橡皮筋扎好的房卡。他对照表格翻检出房卡,请我签了字,却不递给我,而是低眉含笑,会长特意嘱咐,您来了,我们马上要跟他汇报。您的房间就在他隔壁,我陪您去,说完也不理会那个圆寸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我出门而去。

会长住608,是那种带麻将桌的单标。麻将桌现在变成了临时茶台,上面搁了把大八方壶,一个玻璃分水器,围着几个红釉白胎茶杯。他的脸被茶壶遮去了下半截,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两道茂盛的眉毛。见我们进来,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伏在桌边慢慢地啜茶。小尖脸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去,几乎是用耳语般的声音汇报了两句。会长这才站起来,跟我握手。他远比我想象中年轻,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手上传达出一股力道。坐下后,我还没来得及从包中拎出保温杯,他已经斟了杯茶,移到我面前。见我稍露犹疑之色,他说,杯子用开水烫过的。我只得用这只杯品上一品。杯子确实洗得干净,红茶蹿出股浓烈的高香。

小尖脸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会长瞟都没有瞟他,只顾和我聊天。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这倒也罢了,令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湖南人感到望尘莫及的是:前鼻音和后鼻音区分得太清楚。他明显掌握了高超的谈话艺术,先是寒暄几句,既表达了对我个人的关怀和仰慕,实际上也没有真正涉及我的私人生活,然后话锋一转,扯到了隐士协会。这恰是我愿意谈论的话题。对有些东西他略过不提,比如隐士协会何时何地成立的,发起人有哪些,宗旨是什么,有些则谈得很具体,比如这次会议他要解决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对隐士资质的认证。今后所有的隐士,只有经过协会认可,才拥有合法的隐士身份。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只有加入贵会,才算合法的隐士?

他立刻赞赏我抓住了事情的本质,继而指出,自古以来,佛教出家需要度牒、戒牒,道教也要皈依证、传度证、度牒。当然,现在看来,有些繁琐。隐士协会既传承古法,又与时俱进,用一张会员证来代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这是一项富有重大意义的举措,将来也许会载入史册。

我忍不住说,这恐怕要国家层面推动才行。

沉默了片刻,他才说,天下事要天下人来干,不干,什么也实现不了。这话,气魄很大,简直无从反驳。见我微微点头,他又说自己在北京有关系。看了他一眼,那张脸沉着自信,能够挡住一切质疑,我只好又开始喝茶。

会长确实博古通今,谈起度牒曾经一牒难求,宋朝时炒到四百贯,换算成人民币,少说也上了一万元。然后面露微笑,我们过去办个会员证只收两百元,算是终身会费。今后就不是这样了。全面规范化后,起码每隔三年就要对所有会员进行一次资质评审,通过的人都要再交笔评审费,这样给协会提供了最基本的可持续资金来源。当然了,也不是说谁交钱就能通过的。无论是谁,只要出现负能量行为,产生不良的社会影响,损害隐士协会的形象,都会被停掉资质,在网上公布。所以说,这个会员证,将来只怕也是千金难求啊。

我只能恭维他目光远大,又说,照这样发展下去,贵会还将拥有自己的网站和公众号。

会长轻轻地一拍桌子,马老师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件事,其实我已经在着手布置了。这次会议,也要讨论通过一下。

我看到他的脸上泛出红光,不知是修炼有成还是跟“三高”沾上了边。

这时手机响了。会长先是板着脸审视了一眼来电显示,再往后一靠,嗯了两声,那派头,那声调,像是要作出什么重要指示。

马老师当然跟我一起吃。一起端上来吧。

又嗯了一声后,他挂掉电话,脸部肌肉放松,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现在暂时经费紧张,我们统一订了快餐,您就委屈一下。

我倒觉得隐士协会开会吃点快餐蛮合适,要是去金龙宾馆摆上十几桌,那才叫不协调。

送饭上来的是个穿着白色太极服的女子,三十出头,颇有几分珠圆玉润之态。会长并没有向我介绍,而是目光下垂,等着她将一盒一盒的饭菜从大塑料袋里掏出来放到桌上。菜以素菜居多,但也有生炒牛肉和青椒炒肉。女子将生炒牛肉放到会长那边,青椒炒肉放到我这边。会长手指往外弹了一弹,女子便将牛肉移到中间。饭之外还有碗面,摆在会长面前。这次他倒没有弹指,而是拿起卫生筷,剥去筷套,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先对那碗面发起了进攻。我瞟了眼那个女子,她的目光正落在会长头顶上,似乎上面停着一只苍蝇。其实会长头顶并没有什么昆虫,只不过略有些花白而已。

吃完了面,会长节奏便慢了下来,边吃菜边聊,看似漫无边际,实际都是围绕他的个人经历展开。他出生于陕西,小时候放过羊。读书时成绩优异,初中后考上水利学校。毕业后在一家偏僻的水电站待了五年,每天仰观星空,俯视流水,心中若有所悟。后来水电站被私人承包,他无心再干下去,开始云游。西到新疆,北至内蒙,后来在中岳嵩山碰到一位高人,经他点化,在山洞里隐居了三年,终于悟到出世入世原是一体,闹市荒山本无差别。于是再入红尘,广结八方善缘,弘扬隐士之道。期间得到一位企业家的赞助,去北京读了EMBA高级研修班,在研修期间,提出了隐士现代化的概念,得到了教授和同学们的一致推崇。

您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概念吗?

会长笑了一下,这些真经,我以后再慢慢跟您说。我这个人身上啊,藏着一本大书,只要写出来,必定传世。我向来是述而不作的,马老师要是有兴趣写,著作权就是您的。

我这才明白他邀约的目的,沉吟片刻后方说,写出来肯定是很有意义的。不过这是件大事,我必须对您,对隐士协会,有充分的了解之后,还要觉得自己能拿得下来,才能决定写不写。

那当然,不着急,从长计议。马老师是非虚构写作的高手,我对您有充分的信心。

我难免要谦虚两句,然后埋头专心吃饭,心里琢磨着晚上是在这里睡还是回去算了。

吃过饭,略坐上一坐,见会长手机声不断,我便乘机告辞。会长一边接电话一边送我到门口,还帮我指了指房间的方向。我只得往走廊深处走去。说是隔壁,其实还隔了一间房子,也是带麻将桌的。上了厕所后,我决定先把包放在房间,下去散散步再说。这栋大楼比以前有进步的地方,便是装了电梯。原来的楼道还在,变成了消防通道,每一层还放了灭火器,当然,能不能正常使用还有待验证——最好是没有验证的必要。我沿着楼道慢慢地走下去,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希望碰到一个人。但那个人仿佛青烟消失在大楼深处,无处捕捉。要想见着,恐怕要到明天开会时才行。其实以常理度之,她既然来参会,想必也不是我之前想象中的那种隐士,但我忘不了她从我身边掠过时那种飘忽空灵的感觉。她至少有非同一般的修为,为何也参加这种组织?我得看看她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或许还要跟她交谈两句,才能心甘。这样想着,我已确定自己会留下来。

又到快拐弯的时候,下面那层有两个人正上来,边走边低低交谈,虽然隔了一尺多的距离,但神情亲密得似乎没有距离。我想退回去,但一转念觉得无此必要,还是径直走到这段楼道底端,然后转过身子,以俯视的角度,对着他俩笑了笑。太极服女子脸上掠过一抹慌乱,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小尖脸怔了一怔,迅速献上笑容,马老师,下去散步啊?我点点头。他又向我介绍,这是我们的秘书长。太极服女子已经能够直视我,略带矜持地微笑,我在会长那里见过马老师了。小尖脸哦了一声,边点头边继续努力冲着我笑。我也保持着脸部肌肉的堆叠,直到下一个拐角才恢复原貌。

到了楼下,转到大路上,斜对面是东塔公园。公园建在山上,须一路拾级而上。园门也不在路边,而是横在坡上。门前有块平地,早已冻上水泥,竖了两杆路灯。一杆路灯下围了圈人。插进去一看,当中一位大胡子正在当众表演书法。地上铺了块巨大的书画毡,他手中那杆笔可以当拖把用。只见他左旋右舞,写了个一笔书的龙字,末了还大吼一声,把笔往纸上重重一顿。虽然那条龙看起来不太像中华龙,倒像恐龙,旁边还是有个年轻人大声叫好。这年轻人穿着半旧的柒牌中华立领装,面色发青,似乎有点营养不良。他站在一块立着的牌子旁,红艳艳的牌子上印着大胡子伟岸的尊容和头衔:中华隐士协会副会长、中华隐士协会书法分会会长。我倒没料到隐士协会下面居然还有分会,照着这个思路一想,隐士协会还可以下设不少分会,每个分会会长又是总会副会长,然后分会也有副会长秘书长副秘书长。真的充分发展起来,这将是一个巨无霸组织。我还想到很多年轻人活得很宅很隐士,却在网络上以各种化名游荡,那么,将来出现一个网络分会,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想到此处,我不禁哑然失笑。

中华立领正在卖力地推销那幅字(他应该是书法分会的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大胡子手提巨笔,肃立在毡前,那笔头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模样。我无心再看下去,退出已变得稀疏的人群,继续上行。公园里的路灯和石椅石桌比过去多了,来这里打牌下棋的市民也多了起来。我惦记着上面那座久违的古塔。古塔始建于南宋,几经毁损,现在这座是清代重修的,近三十米高,据说插地极深,又是建在东区最高的地方,称得上雄伟坚固,气势非凡。塔旁还有座寺庙。许久以前,我曾经想进去看看,一个老妇人坐在入口旁,阴森森地吐出四个字:门票一块,搞得我大倒胃口,当即退了出来。好在游览东塔不需要收门票,但是从前可以进去的,盘旋而上,在塔顶俯瞰全城,不知什么时候起,塔门开始紧闭,还加了把大铁锁,这是我许久未来的缘故。不管如何,这座塔总是值得惦记的。

越往上走,人烟越少,两边树影婆娑,清寂的味道弥漫周围。但我心里却感到恼火,因为脚下的这段台阶由过去的青石板变成了水泥。后起的台阶用水泥修建我没意见,但这段青石板路至少是从民国一路迤逦而来的,干吗要把人家用水泥覆盖掉呢?如果把现代化理解成用水泥来建构一切,那也太浅薄了。可怕的是很多人都是这么理解的,更可怕的是,当中一些人还身居高位。明白自己的生气毫无效力,我尽量不去看那些水泥台阶,望向前方。那古老而巨大的塔还没有被改成水泥建筑,旁边挂着一弯更加古老的月亮。我感到一些欣慰,同时增添了疑惑——塔下有两个人对面而立,摆着古怪的姿势,而且,寂静无声。

我停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那两人显然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并没有向我这边扫上一眼。我也屏息静气,尽量不去惊动摆着奇怪造型的两位异人。其中一位的姿势有点像大鹏展翅,另一位则伸前手,举后手,以四六步半蹲着。大鹏展翅的那位显然有点累了,提起的脚放下来,双手也移到胸前,一前一后,像两个蛇头。

说好了?

说好了!

两人几乎同时大吼一声,朝对方冲去,但是并没有展示出什么精妙的招式,而是一边躲闪一边抡起拳头往对方身上轰。虽然力量速度尚可,但我难免失望。本以为月夜下古塔前可以看到一场高手对决,没想到却是这种街斗中常见的王八拳,实在大煞风景。等到两人气喘吁吁缠抱在一起,我更是有种不忍卒睹的感觉。其中一人把另一人压在地上,骑了上去,卡住对方的脖子。另一人伸手死死抵住对方下巴,口中发出嗷嗷之声。

担心出人命,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上面那人一惊,身上一松劲,顺势站了起来。

下面那人迅速爬起来,叫道,再来!

来什么,你输了。今后我是会长,你是副会长,哈哈。

再打一场。

说好一场定胜负,我不会跟你打了。我告诉你,会长知道我俩的事,他默许了。赢家说完,走到一边,那里居然站着根瘦长的手机直播支架。他取下手机,拿起支架,大步朝台阶这边走过来。虽然他换了身短打,但那双照向我的金鱼眼换不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侧过身子。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往台阶下走去,留下一阵浓重的汗味。

水泥坪那边传来嘶哑的叫喊,这是圈套!是阴谋!

游园的清兴全跑光了,我无奈地看了看月亮,也往下走去。

早餐是凭票去楼下吃粉面,那里有两家粉面馆。小尖脸却把面给我端了上来,还说是会长吩咐的,又说,马老师,你跟会长享受同样待遇,都是牛肉面。我其实更喜欢油炸豆腐码子,但也只能表示感谢。小尖脸说,您慢用,九点准时在天台开会。我这才想起楼上有个天台,但往常都是锁上的。在天台上开会,这么绝妙的主意,大概只有会长这等人物才想得出,也只有隐士协会这么奇特的组织,才适合在那里开会。然而在哪里开会这样重要的事,居然临时才通知!慢慢地吃完了装在纸碗里的牛肉面,我感觉滋味复杂。

我依然走楼道。空荡荡的楼道,让我生出这场会议不过子虚乌有的恍惚之感。然而到了天台上,隐士协会理事会的召开又变成了一件确凿无疑的事:天台上摆满椅子,一看便知是从旅馆房间里拎上来的;不少人都带了手机直播支架,正在那里调高度和角度,有的是对着自己,有的是对着前面;前面凸出一个长方形的楼顶,会长端坐在上面,穿着套崭新的深蓝色唐装,袖口雪白,从下面望上去,颇具一代宗师的气度;楼顶墙体上挂着红布横幅:中华隐士协会第二届理事会。我还看到了电视台的江胖子正懒洋洋地站在他的宝贝摄像机旁边抽烟,还不忘给我抛来一个诡秘的眼色。举手向他打个招呼,又环顾全场,我始终没有发现那个瘦小神秘的身影。这时小尖脸绕过来,坚持请我去前面就座。我推辞不过,便拣了第二排一个空位坐下。

第一排显然都是重要人物,他们都有大人物的矜持,没有谁往后看,而是彼此就近交谈。有个老头问另一个老头什么时候到的。另一个老头说,今天早上。那你昨天在哪里?昨天还在青城山。我心想你怕是会腾云驾雾吧?但问者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哦了一声。还有两人在交流分会会员的发展情况,一个应该是主营算卦的,一个大概专攻中医,两人都慨叹世风日下,人心浮躁,很少有人愿意刻苦钻研,入了会后只顾招摇撞骗,败坏本会名声。对会长准备提出的审查会员资质一事,他们都深表赞同。

秘书长坐在前排最右边,还是一身白色太极服。她站起来,转过身来,抱拳为礼,声音清亮,现在,我宣布,中华隐士协会第二届理事会正式召开,然后带头鼓掌。隐士们的掌声跟我在其他会场聆听到的并无二致,齐整响亮,到后面变得有些稀稀落落。鼓完掌后,大家目光都聚集在会长身上。他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神采奕奕,不用话筒声音也覆盖全场。他没备讲稿,缓缓道来。先是总结了去年的工作:会员队伍进一步发展壮大,新增会员两百六十人;社会影响逐步扩大,去年先后共有十六位领导干部和著名企业家前来拜会本会长,共同探讨如何弘扬传统文化,同时也就施政方针、企业发展等问题向本会长进行了咨询;各个分会工作有序开展,稳步推进,国画分会和书法分会联合成功举办了中华隐士书画展,风水分会受邀参与了两个县级市的城市规划,在这里提前说一声,本次大会还将成立武术分会,分会会长人选已经通过公平合理的方式确定了,希望不要再有什么争执……接下来他谈起了下一年度的工作,重点当然是对隐士资格的审查,还有中华隐士协会网和公众号的创设。他还敏锐地谈到了生态文明建设,指出从庄子开始,隐士永远是生态文明的坚定捍卫者,隐士协会一定不能在这场伟大建设中缺席,要主动出击,为各个地方政府及时提供咨询,甚至充当形象代言人。说到最后,他提高了声音,我们作为现代化隐士,一定要坚持走隐士产业化的道路,毫不动摇,稳步推进,做精做优,做强做大,这既是我们的历史使命,也是我们的现实机遇。我们一定要脚踏大地,仰望星空,秉承千年隐士文化的深厚传统,为社会发展提供优质理念,注入正大能量!

说到最后一句,会长站了起来,举起了左臂。热烈的掌声马上又将响起,他身后却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休止符。大家都半张着嘴,望着那个突然降临的瘦小身影,她似乎是从楼顶后腾空跃上来的。隔着差不多两丈的距离,我大致看清了那张脸:高高的颧骨和清亮得逼人的眼睛。她伸手一按,会长就回到了座位上,像是变成了一座木雕。

傅法德,你这个奸贼,天下隐士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今天我要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为我是亲眼看过了,没有半点冤枉你。你们都看好了,谁要再学他的样,下场就是这样!

她按着的手一提,拍在他后脑上,再一推,那个刚刚还气势非凡的身体像段木头一样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秘书长率先发出了尖叫,然后晕了过去。

我站起来,感到她的目光像剑一样划过我的脸。但我仍然保持直视,看着她转过身,轻轻一跃,消失在楼顶后面。

—END—

《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 | 鄢莉

小说坊|马笑泉:隐士协会

▲马笑泉|

马笑泉,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作家、诗人,北师大鲁院联办作家研究生班学员。已出版《迷城》《愤怒青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宝庆印记》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法文、英文。获《当代》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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