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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康德·列维-斯特劳斯

本文来源于哲学门

卢梭 · 康德 · 列维-斯特劳斯

sogdiana

两周前用一个周末的时间终于读完了《忧郁的热带》,当时人简直high了,一本非常有气象的书!这本书几年以来多次读起,多次放下,其中记着的,一次到西北旅行的时候带着,从北疆到南疆,再到敦煌、嘉峪关,每晚在宾馆里雷打不动地看一点,但回到北京就歇了;还有一次是从山西到北京的火车上,在等安排卧铺床位,在车厢连接处站着读,不过下了火车就歇了……

在《忧郁的热带》里,斯特劳斯多次提到自己受到卢梭的影响,直到最后,他极为热烈地表达了对卢梭的感激之情。又是卢梭!康德曾经说:“卢梭是指引我的第一人,对我思想的基本倾向有着决定性影响。”众所周知,康德生活极为规律,一生没有离开格尼斯堡,他每天下午雷打不动要在一条街道上散步,当地居民甚至按照他出来的时间校正手表,而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因为康德读卢梭的《爱弥儿》入迷,以致错过了散步的时间。这不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吗?多年前,听说这件事之后,我总是遐想究竟康德想到了什么才会忘了散步,他或许不是忘了散步这回事,而是根本忘了他自己吧。或许康德的感受有点像卢梭自己曾经有过的“一瞬间”——“如果曾有过什么类似于灵光一闪的话,那就是我在读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翻涌的激情。忽然间我觉得有万千道光芒使我的心灵眩晕;[活力四射的]思想成批成批地自己一起送上门来,其力量之大,[其情形之乱],让我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迷狂;我感到头晕目眩,好似喝醉一般。猛地一阵心悸,我的胸口如有重压。我[走路]都喘不过气来,就让自己躺在[路边的]一棵树下,这样心潮澎湃地躺了半个小时之后,在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我[自己的]泪水已经把上衣[的前襟全部]都打湿了,而此前我竟对自己泪流满面浑然不知。啊,[先生,]要是我能写出在那树下所见所感的四分之一,我就能多么清楚地揭示着社会体系的一切矛盾啊!我就能多么有力地暴露我们制度习俗的所有弊病啊!我就能多么轻易地表明,人类天生是好的,而只是因为这些制度习俗,人类才变坏的啊……”康德在忘记散步沉浸于《爱弥儿》那个下午或许感受到了同样的震撼。而“人类天生是好的,而只是因为这些制度习俗,人类才变坏的啊”所包含的丰富意涵则或许就是斯特劳斯从卢梭那里继承而来的。

斯特劳斯一生在探寻“自然宗教”与“自然人”的问题,而他从卢梭那里继承来的“自然”非狄德罗意义上的“源始”,而是卢梭意义上的“本真”,卢梭的“自然人”区别于“社会人”,也就是说他要在人类是什么和人类人为地将自身造就成什么之间作出区分。他做出这种区分时,既不依赖于自然知识,也不来自历史知识,依凭的只是“自然直觉”。卢梭认为,真知的源头活水是自知(self-knowledge)与自察(self-examination),把“本真的人”和“人为的人”区分开来,既不需要回到已然逝去的遥远往昔,也不必做一次环球旅行,因为,人人自身之中都携有唯一的真正原型。只是,几乎无人有幸能发现它,并有能力剥去任意加在它外面的人为包装和社会装饰。斯特劳斯去了遥远的美洲,一生都在和“遥远往昔”打交道,然而在他学术生命后期,这位经历丰富见地深刻的宗师级学者回到了“卢梭”——他的起点,推了一生学术之石,斯特劳斯终于明白“西西弗斯”的意义与至美那一刻,同康德、卢梭的狂喜一样,其文字同样令人动容。我们一次次地需要回到原点去补给营养,大约“原点”除了雅斯贝斯历史哲学意义上“文明轴心期”的涵义外,还有卢梭所谓“自然”之义——“自然宗教……是将要有所发现的最新宗教,也是所有其他宗教的唯一继承者……自然人不是我们最早的野蛮远祖,而是最后的人,我们正走在成为这最后的人的旅途之中。”这几乎是斯特劳斯劳其一生的落脚点。

列维-斯特劳斯回到卢梭时,是这样说的:

然而我们自己这样谴责自己,并不表示我们准备把一张完美无缺证书颁给任何一个社会,过去的或现在的,存于在特定时空之外的任何社会。那样做的话,就是犯下一个货真价实的不义行为,因为我们就会因此而没了解到底下的事实,如果我们真是那个社会的成员的话,我们就会觉得那个社会无法忍受,我们会以如同我们谴责自己社会的理由来谴责那个社会。这是不是表示我们因此不得不批判任何形式的社会组织呢?是不是我们就要歌颂一种自然状态,一种社会组织免不了要加以败坏的自然状态呢?当狄德罗写下“对任何跑来强加秩序的人提高警惕”的想法时,他觉得人类“简史”可以这样写:“先是一个自然人;然后在自然人身体里面引进一个人为的人,接着在人所住的洞穴里面就产生永无止息的战斗,直到生命结束为止。”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人无法和语言分开,有语言就表示有社会。布干维尔的波利尼西亚人是社会生物的程度,和我们不相上下。采取任何别的观点就是违反人类学的分析,而不是迈向那本书鼓励我们去探讨的做人类学分析的方向。

对这些问题思考越多,使我越确信,对这类问题的答案,除了卢梭所提出的那个答案以外,别无其他答案。卢梭,遭受太多的中伤,目前受人误解的程度远甚于任何其他时候,被荒谬地指控为曾经歌颂自然状态——狄德罗的确犯下歌颂自然状态的错误,但卢梭没有——,事实上卢梭所说的正好相反,他是可以告诉我们如何逃出那个矛盾的唯一的思想家。到今天为止,我们仍然跟在卢梭的反对者后面陷在那个矛盾里摸索乱撞。卢梭是所有十八世纪的哲学家里面最人类学的:虽然他从未到过远方的土地,他的印证资料是他那时代的人所可能做到的程度之内最为完整的,和伏尔泰不同,他赋予那些印证资料活泼的生命,因为他对农民的习俗和流行的大众思想怀有一份热情的好奇。卢梭是我们的大师和弟兄,对他我们是如此不知感恩,要不是这份敬意和他伟大的名声并不相称,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应该可以说是题献给他的。我们将能够从人类学的处境本身带来的矛盾中脱离出来,唯一的办法是,经由我们自己的努力,来重复卢梭所采取的步骤。卢梭的步骤使得他得以从《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所留下的一片荒废之中往前迈进,而建造出《社会契约论》这样宏伟的结构,其中的秘密则在《爱弥儿》里面表露出来。是卢梭他教导我们,把所有的社会组织形式都拆散以后,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能让我们拿来建造一个新的组织形式的各项原则。

卢梭从来没犯过狄德罗所犯的把自然人理想化的错误。他从来不会有把自然状态与社会状态相互混淆不清的危险;他知道社会状态本来就存在于人类身上,但社会状态导致罪恶;唯一的问题是要去弄明白到底这些罪恶本身是否本来就存在于社会状态之中。要弄明白就表示要越过种种腐败与犯罪,去找出人类社会的无法动摇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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