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什麼:是過去傳到将來的回聲,是将來對過去的反映。——雨果
當大唐中央政府收複了長安和洛陽之後,安史叛軍似乎已經看不到任何前途了。
收複長安,意味着安史叛軍在西北、山西兩大戰場上已經全面崩盤了;收複洛陽,意味着叛軍在中原戰場上已經全面崩盤了。當叛軍退到河北一隅之地時,似乎已經是在做垂死掙紮了。

更重要的是,安祿山早就死了,安慶緒上位的合法性似乎存在問題,因為普遍的說法是他弑父上位。
就算安慶緒是合法上位,以他的資曆,以安祿山一系的權力格局,安慶緒也難以有效控制那些安祿山的親密助手們。
在這種背景下,安史叛軍當時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以安慶緒為代表的力量,他們以邺城為中心;另一部分是以史思明為代表的力量,他們以範陽為中心。
在大唐政府軍摧枯拉朽的打擊下,安史叛軍内部遍布投降的氣氛。如果不知道後來的曆史,相信誰也會認為,安史叛軍馬上就會覆滅了。
此時的安慶緒已沒有回頭路,因為他是大燕皇帝,無論投不投降,都不可能得到赦免,燕國的骨幹成員大概也是如此。
再下面的人呢,牽涉資訊不對稱的原因,肯定也不敢輕易投降,誰敢保證大唐政府不會秋後算賬呢?
對于史思明而言,當時大約有上中下三策選擇。
上策是幹掉安慶緒,獨自率領燕軍,完成安祿山未竟的事業。
這種選擇聽起來很爺們兒,但在當時是不會得到多少人支援的,因為安史叛軍現在四面楚歌,如果兩大首腦火并,隻會加速爆發危機。
大小不計,安慶緒也是大燕皇帝,更會讓史思明在奪權時增加難度。
中策是與安慶緒精誠團結。
但此時雙方猜忌已成,而且自成系統,很難實作合作。
首先存在一個排座次的問題,從理論上,安慶緒應該排在首位,因為他是大燕皇帝。但問題是,從資曆和實力上說,史思明似乎應該排在首位,他是安祿山的親密戰友,而且長期坐鎮老巢範陽,是燕國實力最強的大佬。
燕國建立的時間太短,皇權根本沒有來得及鞏固,這使得史思明與安慶緒的關系實在有點尴尬。
下策是投降大唐。
投降大唐牽涉了太多問題,如果是有條件的投降,我是說保留事實上的獨立性,那史思明與大唐中央政府之間的猜忌就無法消除。
如果是無條件的投降,任由大唐政府改編叛軍,當時就有可能被大唐中央政府秋後算賬的。
但史思明經過一番盤算之後,還是選擇了下策,那就是投降大唐。
當然了,這種投降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讓大唐中央政府變相承認了河北的獨立性。
在說起大唐接受史思明投降時,史書經常會說,當時就有人提醒皇帝不可信任史思明,但是皇帝卻沒有重視這個問題。
張鎬性簡澹,不事中要,聞史思明請降,上言:“思明兇險,因亂竊位,力強則衆附,勢奪則人離,彼雖人面,心如野獸,難以德懷,願勿假以威權。”又言:“滑州防禦使許叔冀,狡猾多詐,臨難必變,請征入宿衛。”時上以寵納思明,會中使自範陽及白馬來,皆言思明、叔冀忠懇可信,上以鎬為不切事機,戊子,罷為荊州防禦使;以禮部尚書崔光遠為河南節度使。
其實呢,這都是擺在台面上的說法,根本靠不住。
在皇帝眼中,不要說是史思明這種有前科的軍方大佬,就是郭子儀、李光弼這種根正苗紅的軍方大佬,他也不會信任的。
作為一個軍方大佬,在沒有接受文職官員和内廷制約之前,不管他表現得有多忠心,也無論他和皇帝的私人關系有多親密,皇帝都會認為他不可信,因為皇帝永遠也不相信臣子的忠心。
這就好像,皇帝手裡握着一些三屍腦神丹,總會有意無意地問你,想吃一顆嗎?如果你說不想吃,你再是一臉的忠心,皇帝也不會相信你。
在現實的曆史中,皇帝總會試着向各大軍區派政治委員(這些政治委員可能是文職官員,也可能是内廷太監);軍方大佬如果對此表示拒絕,他再表現得一臉忠心,皇帝也會認為他心懷不軌。
當然了,皇帝也會試着在各大軍區行使人事權力,并會讓軍區内的行政、經濟主管擁有和軍方大佬對等的地位,甚至還會讓行政、經濟主管淩駕于軍方大佬之上。
如果軍方大佬對此表示拒絕,他再表現得一臉忠心,皇帝還是會認為他心懷不軌。
作為軍方大佬,千萬不要和皇帝扯什麼忠心不忠心,更不要覺得自己會表演,就能獲得皇帝的信任。
如果軍方大佬拒絕皇帝類似的要求,說什麼都是白扯,因為軍方大佬拒絕皇帝類似的要求,在皇帝眼中,他就是軍閥。
總的來說,史思明可信不可信,皇帝用腳後跟思考一下,也會知道答案的。
第一、皇帝能向史思明的轄區派各級政治委員嗎?肯定是不能的。
第二、皇帝能随便調動史思明手下的各級将領嗎?自然也是不能的。
第三、皇帝能讓河北的行政、經濟主管,擁有和史思明對等的地位,甚至讓這些行政、經濟主管淩駕于史思明之上嗎?當然還是不能的。
既然如此,就算有人告訴皇帝,史思明忠心可表天地,皇帝也隻會表面客套幾句,因為從内心深處,皇帝肯定會想,如果他真的忠心可表天地,為什麼總拒絕吃我的三屍腦神丹呢?
事實上,因為類似的原因,不要說史思明了,就是郭子儀、李光弼,在收複長安、洛陽後,皇帝也時刻想着如何削奪他們的兵權。
一個人說史思明不可信,這個觀點并沒有任何錯誤,皇帝并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認為他的說法是錯誤的。問題是,接下來的内容呢?如果他隻是告訴皇帝,我們絕不可以接受史思明的投降,皇帝肯定會認為他是在說空話罷了。
接受史思明的投降,與史思明可信不可信,沒有任何的關系。史思明不可信,大唐中央政府也可以接史思明的投降啊,而且還可以在此基礎上,利用政治外交手段削弱史思明。
對于現在的大唐而言,如果擁有一鼓作氣解決河北叛軍的能力,自然不會接受史思明有條件的投降。問題是,大唐現在沒有這種能力。
這并不是因為大唐的綜合實力不夠,而是現在的大唐受到一個問題的困擾,那就是讓誰領銜率軍平定河北叛亂呢?
從大道理上說,授予郭子儀或李光弼全權,率領各大軍區聯合圍剿河北叛軍,肯定能成功的。
問題是,授予郭子儀或李光弼這樣大的權力,他們在收複河北後,如果再打出類似于清君側那樣的旗号,突然再殺回來,唐肅宗肯定比安史之亂初期的唐玄宗還狼狽。
事實上,在當時,各種“清君側”的旗号已有人蠢蠢欲動地提出來了。最經典的就是,建甯王、太子都曾試圖清洗幹政的皇後和太監李輔國。
當然了,因為類似的原因,繼續讓太子率軍領銜平定河北叛亂,更加不可行了。
收複長安、洛陽時,太子還沒有正式取得太子的名份,而且收複長安洛陽,按計劃就是摧枯拉朽的戰争,而且戰争的地區,距大唐權力中心并不是很遠,是以皇帝有信心讓太子率軍。
現在,太子已正式取得太子的名份了,而且進攻河北,很容易打成僵持戰,因為河北是叛軍的老巢,而且叛軍收縮兵力于那裡,估計不可能再實作摧枯拉朽的勝利了。
從地緣上看,河北距大唐權力中心比較遠,太子長久率軍攻打河北,再回師的時候突然打出清君側的旗号,唐肅宗馬上就有可能變成“唐玄宗第二”。
讓另一個親王領銜平定河北呢?似乎也是不可行的,因為讓一個親王擁有這樣大的軍權,恐怕随時會成為李世民第二,到時太子、皇帝都會陷入危機之中的。
總而言之,這個親王功高蓋世,皇帝、太子什麼都不是,還想方設法排擠這個親王,這個親王率人發動政變,誰敢說不是呢?李世民當初不就是這麼玩的嗎?
讓太監節制各大将帥呢?這個想法雖然可行,但是弊端更大。
是以當時的大唐政府,雖然在綜合實力上擁有着壓倒的優勢,但是在收網解決叛軍的最後時刻,卻突然停滞不前了。
隻要我們能了解大唐皇帝的這種困境,自然就能了解大唐政府為什麼要接受史思明有條件的投降了。
接受史思明的投降,才有機會用軍事壓力,配以行政、外交手段解決河北叛軍;而用這種方法解決河北叛軍,才不會讓軍方勢力越來越膨脹。
接受史思明的投降,從戰略上沒有任何錯誤,因為這首先會加劇叛軍的分裂。
最簡單而言,河北很快分裂為主戰的安慶緒、主降的史思明兩大集團。
從表面上看,大唐中央政府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那就是安慶緒沒有解決之前,就急不可耐地解決史思明,于是把主降的史思明集團逼得與安慶緒合流了。
其實呢,如果大唐政府不抓緊時間解決史思明,就沒法大舉進攻安慶緒。
基于大唐中央政府的角度,肯定是大唐政府派軍解決盤踞邺城的安慶緒,史思明做好配合工作就可以了;因為隻有如此,大唐政府才能最大限度的把腳伸進河北地區。
基于史思明的角度,顯然會認為,應該由他們派軍解決邺城的安慶緒,大唐政府做好配合工作就可以了,因為隻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阻止中央軍趁勢進入河北。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是沒法談攏的。
政府軍讓史思明領銜平定邺城,那就是變相幫史思明實作了河北統一。
史思明讓政府軍領銜平定邺城,那就是讓大唐把腳徹底伸入了河北,下一步自然就是解決他了。
不管政府軍對史思明許下的承諾有多好聽,以後肯定會進行大規模削藩的。
一旦削藩開始,始終站在大唐帝國一邊的軍方大佬,也有可能無法善終。史思明這種叛軍,一旦被削藩,前途還能樂觀考慮嗎?是以基于史思明的角度,河北的獨立是必須保持的。
因為類似的原因,大唐中央政府在沒有解決邺城的安慶緒前,就開始支援烏承恩取代史思明了。
烏承恩接到大唐中央政府釋出的任務時,他也有三種選擇。
上策,積極協助中央政府解決史思明,然後取代史思明,成為河北最高軍政長官。
中策,就是接受大唐皇帝的指令,卻是啥具體行動也不做,與史思明維持表面的合作。總而言之,既然不堅定站在大唐政府一邊,也不堅定站在史思明一邊。
下策,就是積極站在史思明一邊,總而言之,大唐政府派我來解決你,你可得小心提防啊。
哪種選擇好呢,這個很難說,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烏承恩選擇了上策。
烏承恩在中央政府的支援取代史思明,他對中央政府的依附性就比較大;而且烏承恩并不是主動跟安祿山造反的,他此前一直是标準的騎牆派,是以他對中央政府的恐懼,并不象史思明那樣無可化解。
從這層意義上,如果烏承恩取代了史思明,中央政府再進攻邺城的安慶緒,就容易取得主動權。
但是烏承恩進入河北策反各級軍政長官時,被史思明發現,并且抓住了确切的證據。于是協助烏承恩清理史思明的人,都被史思明清理出局了。
思明乃集将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衆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遂榜殺承恩父子,連坐死者二百餘人。
到此為止,大唐中央政府與史思明的沖突徹底激化了。
烏承恩死前,說這是李光弼指使自己幹的。
于是史思明上表中央政府,讓皇帝把李光弼的人頭交出來,中央政府自然不可能接受這種條件。于是史思明扔掉大唐旗幟,再度叛亂。
史思明叛亂的理由非常簡單,我們選擇投降,皇帝竟然想趁機對我們斬盡殺絕,我們不繼續造反能行嗎?
關鍵是,所謂的僞政府官員和職員們,都隻是被脅迫參與了叛亂,但是大唐皇帝依然對他們秋後算賬,我們這些主動參與叛亂的人,除了繼續造反,還有别的選擇嗎?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大唐政府終于開始準備進攻邺城的安慶緒了。
此時,距收複長安、洛陽,已過去整整一年時間。
公元757年9月收複長安、同年10月收複洛陽。大舉進攻邺城,則是公元758年9月底的事。
在收複長安洛陽後的一年時裡,大唐政府并沒有趁勝追擊叛軍,他們在做什麼呢?
顯然是在重建行政、軍事、經濟系統。
但是不管大唐政府怎麼重建行政、軍事、經濟系統,也有一個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如何控制軍隊?
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初期時,帝國都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因為當時帝國的軍事權力,通常都掌握在諸王、外戚、豪門代表手中,是以威脅皇帝的主要力量是諸王、外戚、豪門代表,純粹的軍人力量,隻是一個個打工仔罷了,從普遍意義上,他們并不是皇帝的競争對手。
皇帝與這些力量勾心鬥角、折騰了許多年,終于把他們都擺平了,但是新的問題出現了,那就是諸王、外戚、豪門代表不再威脅皇權了,軍人力量如何控制呢?
如果皇帝想開曆史倒車,直接再重用諸王、外戚、豪門代表就可以了,問題是,這樣解決問題,還不如不解決問題;因為諸王、外戚對皇權的威脅更嚴重。是以安史之亂到陳橋兵變二百年時間裡,軍人力量雖然一直得到有效控制,但是沒有一個皇帝試圖用重用諸王、外戚的方法解決。
在這種背景下,為了大舉反攻河北,大唐中央政府足足準備了一年時間,最後還是用了一個極盡天才的方法,那就是讓各路大軍的将領擁有對等的地位,然後讓大太監居中指揮各路大軍,這種玩法,自然對控制将帥有利,但是軍隊的戰鬥力,就實在無法保證了,于是大唐政府軍在擁有絕對優勢的背景下,突然被叛軍打得一敗塗地了!
總的來說,唐肅宗此的困境,與唐玄宗時代的困境一樣,那就是安史叛軍很危險,其它軍隊就很可靠?如果哪支軍隊也不可靠,皇帝到底能依靠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