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阙維杭 晚上八點 昨天

袁枚選詩真講究
——讀《随園詩話》
編者按:在中國,八十年代是一個特别熱情澎湃的曆史時期。無論是思想解放、文學創作、曆史回顧、制度變革以及未來發展方向等領域,其深度力度與銳度,均已成絕響。這時期湧現出的一批大學生,堪稱是時代的佼佼者者。阙維杭先生,正是其中之一,他對于治學與寫作,頗有心得。
今天推送其《詩話》的“詩話”,敬請八點讀者品鑒。
中國清代杭州籍詩人袁枚(1716一1797),乾隆、嘉慶年間的“一代騷壇主”,詩壇“性靈派”旗手,他那本洋洋近60萬言的《随園詩話》不乏自成一家的詩詞鑒賞、創作觀,足可供人揣摩,問世後一紙風行。“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記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許彥周詩話》)唐宋以降,詩詞創作繁榮興盛,詩話類的評析鑒賞文字也大行其道,至清代已然蔚為大觀。《随園詩話》在采風、選錄大量當代各階層詩人性靈詩作之際,以随筆筆法記事、點評,論證、彰顯其“性靈說”美學觀。在我看來,“随園老人”袁枚的這部傳世之作,在大量采集詩壇乃至民間詩詞并做出點評方面有極大貢獻之外,也顯出他作為一個鑒賞家、詩論家兼編輯家出版家的眼光與膽識。
“選詩如用人才”
袁枚身為名重一時的才子詩人,又長年累月采編詩話,博聞多識,對于如何選詩、選什麼詩就相當講究,自有其标準。他在《随園詩話》中稱:“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采取須嚴,......嘗‘口号’雲:‘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鹹隻要鮮。’”(卷七之三十二)他當年編《詩話》時,杭州、南京等地數百人争先恐後獻上各自的詩篇(“争以詩來,無慮百首”),以求入選為榮,哪怕僅一二摘句也心滿意足。袁枚則不以人取詩,而是看詩本身是否夠“脆”夠“鮮”。曾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入選《詩話》,袁枚閱之昏昏欲睡,便直言相告:“詩甚清老,頗有功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摘之無可摘也。”(補遺卷二之七十二)。《詩話》還記載一事,說是與袁枚“交好”之某太史送達詩集四十餘卷,欲采數言入《詩話》,袁枚“苦其太多,托門下士周午塘代勘之。”周勘閱後戲題詩回複道:“何苦老詞壇,篇篇别調彈。披沙三萬斛,檢得寸金難。”袁枚讀之“不覺大笑,戲和雲:‘消夏閑無事,将人詩卷看。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補遺卷一之五十三)
“貧士詩有極妙者”
袁枚曾歸納“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而他也坦承:“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餘作《詩話》,亦不能免。”(卷十四之二)可見多少熟人乃至熟人之熟人相求選詩,有些“面子”還不能完全抹煞,然通觀整部《随園詩話》,入選詩歌或摘句者以布衣、貧士詩人為多,并不以達官貴人為尊,甚至還有不少女子及販夫走卒之句獲其青睐而入選,這在當時文壇、社會極為難得,也與他身為詩壇“性靈派”盟主的詩歌觀與詩話編撰初衷相吻合。袁枚從不諱言“最愛言情之作”,“餘每下蘇、杭,必采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笃。”凡有各方“投贈佳句,摘錄甚多”,當然入選詩句都要能是真性情之詩,概言之,無論言情狀物、記遊抒懷、詠史諷喻,總要不落俗套各有特色才行,都是以其“性靈說”詩歌美學觀為根本,他的選詩之講究也即都落實于這根基之上。相較于某些巨公名士,袁枚稱贊“貧士詩有極妙者”,引用詩句如陳古漁:“雨昏陋巷燈無焰,風過貧家壁有聲。”“偶聞詩累吟懷減,偏到荒年飯量加。”楊思立:“家貧留客幹妻惱,身病閑遊惹母愁。”朱草衣:“床燒夜每借僧榻,糧盡妻常寄母家。”徐蘭圃:“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說鄰家午飯香。”皆貧語也。常州趙某雲:“太窮常恐人防賊,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氣莫書賒酒券,索逋先長扣門聲。”袁枚稱這些詩句真情流瀉,盡顯各種窮而窘迫感。(卷三之十一)
因賞識詩作而鼓勵、提攜詩作者,在袁枚也是習以為常的舉動了。某年,他請人推薦一抄書人黃生,“人甚樸野”,一次袁枚偶而路過黃生案頭,見黃生詠詩句雲;“破庵僧賣臨街瓦,獨井人争向晚泉。”袁枚啧啧稱奇,即獎賞五鬥米給黃生,獲得鼓勵的黃生從此更加努力作詩。《随園詩話》選錄了黃生的不少佳詩妙句,五言句有:“雲開日腳直,雨落水紋圓。”“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尊。”“釣久知魚性,樵多識樹名。”“筆殘蘆并用,墨盡指同磨。”七言雲:“小窗近水寒偏覺,古木遮天曙不知。”“舊生萍處泥猶綠,新落花時水亦香。“舊甓恐閑都貯水,破牆難補盡糊詩。”“有簾當檻雲仍入,無客推門風自開。”(卷五之五)
“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
袁枚曾感慨道:“采詩如散赈也,甯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甯失之濫。已刻稿者,不妨于遺。”(補遺卷八之二十五)他選詩始終抱持一種開放的态度,秉承以質取勝的标準之外,也盡量向沒有機會結集出詩歌的詩人傾斜,哪怕隻是落第書生乃至被社會偏見鄙視的“賤工”即引車賣漿者。在袁枚幾十年交遊、采風、編撰生涯中,他接觸并意識到“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補遺卷十之三十八),是以《詩話》也不吝篇幅,大量選錄落第秀才乃至各方社會底層人士的詩句,如收錄了“蘆墟縫人”(裁縫)吳鲲的詩:“小雨陰陰點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杭州縫人鄭某詩句:“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不暖舊綿花。”又有漢西門袁某賣面筋為業,其《詠雪和東坡》;“怪底六花難繡出,美人何處着針尖。”袁枚讀而悅目賞心,稱他們雖然“皆賤工也,而詩頗有生趣。”(補遺卷八之三十二)在《詩話》卷八,随園老人記錄道: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于懷。人笑其癡。老人吟詩道::“曾記當年養我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袁枚稱許此詩用意深厚。另記載家鄉一販鬻者(販賣販運之小販),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作哭母詩雲:“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袁枚點評說:“語雖俚,聞者動色。”
“家常語入詩最妙”
袁枚所有的選詩标尺,講究性情之外,同樣性質、情狀的選詩,表現在他對家常語、口語入詩的格外嘉許,特别接地氣。譬如他說“家常語入詩最妙”,選錄了布衣陳古漁布《牡丹》詩句:“樓高自有紅雲護,花好何須綠葉扶。”清初徐貫時《寄妾》詩句:“善保玉容休怨别,可憐無益又傷身。”皆為家常俚語入詩而易于歌詠流傳。(補遺卷一之二十五)又稱“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籁。”例舉的選詩包括誦芬《冬暖》雲:“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可惜輕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黃蛟門《竹枝》雲:“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側耳聽。”範瘦生有句雲:“高手不從時尚體,好詩隻說眼邊情。”又某有句雲:“階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貪着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這些詩句都是大白話,而又韻味十足。
“詩有天籁最妙”
《随園詩話》中多次強調“詩有天籁最妙”,“童語終是真語”,對坊間各類兒童作詩也在藝術上予以肯定。有一天袁枚看兩孩童放風筝,一童得順風大喜,另一童詠詩道:“勸君莫訝東風好,吹上還能吹下來。”袁枚聽見“深喜之”。(補遺 卷七之二)又有戲村學究詩:“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袁枚錄之,稱“末句趣極”。(卷八之三十七)又稱童子某嘲其師雲:“褒衣大招方矩步,腐氣沖天天亦懼。”有太白《嘲魯儒》之意。(補遺卷六之八)《詩話》補遺卷五之十記錄:“湘潭張紫岘九钺年十三,登采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後身’。中有數聯雲:‘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笑風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果有青蓮風味。”
袁枚以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好詩往往“妙在皆孩子語也”。長期頻繁的選詩、采風,袁枚自己雖然付出無數心血和時間,卻也得益不少,坦言“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他在詩話中記錄随園一擔糞者,某日在梅樹下欣喜報告說;“有一身花矣!”袁枚聽了後激起靈感,便吟成了一句詩:“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卷二之四)
“君子不以人廢言”
選詩,能做到作品面前人人平等固然不易,袁枚更懂得“君子不以人廢言”的道理,作為一個鑒賞力相當高的詩人,他對嚴嵩、阮大铖等人的詩歌極為贊賞,也選取了他們的一些佳句評點,盡管他們是聲名狼籍的一代奸雄。在《随園詩話·補遺》卷七之五十二節,他稱嚴嵩的《钤山堂集》“頗有可觀,如;‘卷幔忽驚山霧入,近村長聽水禽啼。’‘沙上柳松煙霁色,水邊樓閣雁歸聲。’皆可愛也。”又引阮大铖詩句道:“‘露涼集蟲語,風善定螢情。’後五字頗耐想。”
正是在《随園詩話》中采錄了大量社會低階人士乃至“賤工”之流的詩作,盡管《随園詩話》印行前後,“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姚鼐《袁随園君墓志銘并序》)但也有質疑“《詩話》收取太濫”的雜音不斷,袁枚不理睬也不畏懼那些多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指責,坦蕩大方地回應:“然則《詩話》之作,集思廣益,顯微闡幽,甯濫毋遺:不亦可乎?”(補遺卷四之一十八)袁枚又強調:“自餘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雲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後有詩。以詩來者千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說明所選之詩,都是依據自己的鑒賞、評析而錄,即使寬泛些,足以顯微闡幽,令人品味各類詩人詩作之妙就夠了,凸顯出袁枚選詩真講究的不同層次與标準。
随園老人的詩意栖息地
袁枚,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生于錢塘(今浙江杭州),乾隆四年(1739年)考為進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步入仕途。三年後赴沭陽(今屬江蘇)、江甯(今江蘇南京)等地任知縣,由于為人正直善良,為官勤于治政,聲譽頗佳,但其詩人本色又何能長期忍受封建官場限制羁絆,為官知縣六年後的乾隆十三年(1748年)冬天,無意仕途的袁枚即辭官歸裡,離開了充滿是非和傾軋的官場。因喜愛古都金陵的山川秀色和人文氛圍,遂以“三百金”購下城内小倉山(今五台山)麓江甯織造隋赫德的200畝園墅“隋園”。相傳該園故址早先為明末文人吳應箕寓居金陵時的私家園墅“吳氏園”,後為曹雪芹的父親曹頫購得并改建;又因曹家後來獲罪,該園被雍正朝廷沒收,劃撥給繼任江甯織造隋赫德所用。袁枚買下隋園時,“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輿台嚾呶,禽鳥厭之,不肯妪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袁枚《随園記》),一派荒蕪雜亂景象。經他精心規劃整修,環境清幽雅緻,悅目賞心,并更名“随園”,寓意随順自然、随遇而安。《随園詩話》中有不少筆墨狀寫随園風物環境,并說明:“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随園也。”
袁枚退隐随園近50載,修身養性,勤于著述,怡然自樂于“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袁枚小倉山房楹聯)的金陵,除每年不定時出遊神州好山好水之外,随園就是他夢寐以求的詩意栖息地,是他一生最主要的“書房”所在。平常歲月時有各地文人騷客造訪随園,詩會雅集不斷,每逢四季佳日甚至對外開放,“因園中四時皆花,益以蟲鳥之音,雨雪之景,因之遊人不斷,盛時年遊人量達十餘萬人……”(民國陳诒绂《金陵園墅志》卷上)
袁枚畢生著述甚豐,《小倉山房文集》《随園詩話》《新齊諧》《随園食單》等皆為傳世之作,涵蓋文藝、評論、美學、飲食等諸多領域,影響深遠。這些成就使他與趙翼、蔣士铨并譽為乾隆年間“江右三大家”。身為“性靈派”盟主、“一代騷壇主”,袁枚在清代詩壇四大派(另外三派為王士禛為代表的神韻派、沈德潛為代表的格調派、翁方綱為代表的肌理派)中獨樹一幟,開風氣之先,高舉“性靈說”大旗,橫掃沈德潛“格調說”的泥古之風與翁方綱以考據為詩的陳腐之氣,風靡乾嘉(1736一1820)詩壇,别開清代詩壇生面。
詩人兼編輯家的眼光和見識
《随園詩話》博聞廣錄,所選之詩出自詩壇内外千家萬戶,不以名位取舍,不顧他者臧否,雖然有些難免為應酬唱和之作,但也看重是否可讀耐讀,是以所選詩作縱然各有性情高低,抒情叙事也許并無深義,但隻要讀之有味,清新可頌,也就足矣。總體而閱覽,袁枚呈現給世人的是帶有其個人品味和取向的作品,詩須雅緻清通,更須鮮活生動,凸顯了真情、個性、詩才三方面因素,這是詩歌創作主體必備之需,也即“性靈說”美學詩論的主要觀點,是以縱觀整部《随園詩話》,便形成了袁枚獨有的審美視野與風骨,凸顯了一個詩人兼編輯家的眼光和見識。
由此而想到風靡讀書界數十年的美國《讀者文摘》,以及仿而效之的中國蘭州編輯出版的《讀者文摘》(現已改名為《讀者》),這類文摘雜志的選文摘句,最能顯出編輯的心機識見,不是匠心草率便是乾綱獨斷,既可能編得乏善可陳,也可以策劃精準,編排令人心儀。每期數十篇長短文章如散沙或散珠般聚攏,篇篇不搭界,但整體上總該傳遞出某種格調、品位或主旨,讓讀者自有取舍又互為賞鑒。美國《讀者文摘》走的也是平民路線,所選文章或教益,或掌故,或小說,或美文,包容百家,雅俗共賞,不艱深也不媚俗,多清趣而廣知識,在美國乃至全球讀者中口碑極佳,久盛不衰,足證該雜志的編輯功底之深和用心之專、識見之博。
袁枚選詩與《讀者文摘》看似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其實古今中外讀書界編輯界的目标并無大異,妙文佳作縱然挂一漏萬,給讀者的享受和啟迪應該多多益善。中文報紙又素有副刊的傳統,副刊的園地當然也是編輯和作者、讀者共同馳騁的天地,而編輯則是當仁不讓的謀劃大師,袁枚選詩之法度之講究的借鑒,仍有古為今用的價值。
作者系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