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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之——《狐諧》

作者:滄海一粟古代志怪故事
聊齋志異之——《狐諧》

圖詠 同是萍飄絮泊中,笑嬉怒罵各稱雄。诙諧涉口皆成趣,可使齊髡拜下風。注:齊髡(kun)——戰國時期齊國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淳于髡,淳于髡以博學多才、善于辯論著稱。見《史記 滑稽列傳》卷一百二十六。

山東博興縣(現屬山東省濱州市)有一個叫萬福的人,字子祥, 家境一般,自幼刻苦攻讀,無奈時運不濟,二十多歲了,還沒考上個秀才。

當地有個不好的慣例,推薦有錢人家的戶主擔任本村的村官,為官府辦事情。如果是奸詐的人當了村官,那麼村裡百姓就要苦頭。如果老實人當了村官,官府得罪不起,村民又不忍心欺負,往往要自己受氣賠錢,弄得傾家蕩産。

這一次被推薦的竟然是萬福,這下可把他吓壞了,沒辦法,他隻好逃離家鄉,來到濟南府,找了家旅店住下來。

一天夜裡,萬福正在客房内看書,忽然外面進來了一位女子,這女子長得十分漂亮,談吐也很得體。萬福很是喜歡,談着談着,也是萬福旅途孤寂,兩人就明鋪暗蓋,成就了好事。

萬福問她名字,那女子說:“實不相瞞,我是狐仙。不過請你放心,我是不會傷害你的!”萬福心裡很高興,也就不擔心什麼了。

天亮臨走時,狐女叮囑萬福,千萬不要跟别人一住在一間屋裡,萬福答應了。

從此之後,狐女每天都來,和萬福同床共枕、朝夕相處,十分和諧。萬福的日常用度都是靠狐女供給的。

不久,有兩三個朋友到旅店來通路萬福。幾個人一起聊天,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夜,朋友們往往還遲遲不肯離去。萬福心裡很厭煩,可是也不好意思硬趕他們走。

朋友們看看萬福這個樣子,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是不是金屋藏嬌了啊?時間久了,萬福不得已就把狐女的事跟他們說了。

朋友們一聽,個個興奮不已,要想親眼見見這個狐女。

萬福與朋友們一起聊天,狐女其實在一旁都看到的,隻是人們看不到她而已。狐女聽到朋友們要見她,就對這些客人說:“你們為什麼一定要見我呢?我也和普通人一樣的麼!”衆聽聽聲音,真真切切,好像就在眼前,可是四下察看,卻不見其人。

其中有個客人名叫孫得言,很擅長說笑話,諧谑打趣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說非要見一見狐女不可,說道:“聽到娘子嬌滴滴的聲音,真讓人心馳神往,靈魂都飛掉了!你為什麼還吝啬你那月貌花容,想讓我們生相思病啊?”

狐女笑道:“哈哈!你們這批賢子孫子哎!這麼非要見我,莫非道你們想給你祖奶奶畫一幅行樂圖嗎?”客人聽了都笑了。

狐女接着說:“不如這樣吧,我是狐,就給各位講講狐的故事吧,大家願意聽嗎?”客人們紛紛點頭表示願意。

狐女講道:“從前,有一家鄉村客店,店裡住了很多狐狸,常出來迷惑客人。客人們知道後,都互相告誡不再到這一家去住店。半年後,客店門庭冷落,生意慘淡,店主憂心忡忡,連狐字都不許讓人提起。忽然有一天,來了一位遠客,說是從國外來,要住店。店主大喜,急忙笑臉相迎。沒想到客人還沒有進店,一旁就有人悄悄告訴客人說:‘這家客店鬧狐狸的!’,來客一聽就害怕了,就跟店主說不住了,要到别家去住。主人極力辯白說,本店絕對沒有那個東西,都是别人瞎說。客人也就住了下來。等到進了房間,躺到床上,忽然看見一群老鼠從床下蹿了出來,客人大驚,一下子竄出屋外,大喊:‘有狐狸!’店主驚問怎麼回事,客人說:‘這不,連狐狸的老窩都在這裡,還騙我說沒有狐狸?’主人又問:‘你看見的東西是什麼樣子?’客人邊說邊比劃:‘剛才我親眼見的,這樣,又細又小,不是狐兒子,就是狐孫子!’”講完,滿座客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孫得言說:“既然你不肯一露芳容,那麼今天我們大家就住在這裡不走了,你們小兩口子男歡女愛的好夢也就做不成了!”

狐女笑着說:“你們住下倒也也沒關系,不過,如果有小小的冒犯,也請諸位不要介意呵!”衆人害怕她搞什麼惡作劇,就隻好一起走了。

從此以後,大家過幾天就來一次,跟狐女互相說笑逗罵。狐女也十分幽默,常常一句話出口,把客人逗得前仰背景,即使專業滑稽演員也比不了。大家都戲稱她為“狐娘子”。

有一天,萬福設宴招待大家,自己坐在主位上,孫得言和另外兩位客人分别坐在左右客位。又在上首的位置擺了一張坐榻,讓狐女坐。

狐女推辭說自己不會喝酒,大家一起挽留說,說可以不喝酒,一起坐着說說話就是了,狐女就答應了。

酒過數巡,衆人開始擲骰子,行酒令,行的是“瓜蔓”令(一種行酒時的酒令)。一個客人擲了個瓜,按規定應當他喝酒,他半開玩笑地将酒杯推到上坐,說:“狐娘子沒喝酒,太清醒了,先替我一杯吧!”狐女笑着說:“我本來就不喝酒!這樣吧,講個典故,給大家下酒!”

孫得言一聽,急忙捂起耳朵,說不聽不聽。另外幾個客人也說:“誰要是罵人,就罰他喝酒!”狐女笑道:“我不罵人,我罵狐,這總可以了嗎?”大夥都說行,于是都側耳傾聽。

狐女講道:“從前,中國有個大臣出使紅毛國,戴了一頂狐皮帽子去見國王。國王看見帽子,覺得很稀奇,就問:‘這是什麼皮毛做的,這麼厚實暖和?’大臣回答說是狐皮。國王說:‘狐,從沒聽說過,狐字怎麼寫呀?’大臣就用手在空中比劃着說:‘右邊是一大瓜(瓜,山東俗語稱妓女為大瓜,孫得言坐在右側),左邊是一小犬!(另外二客人在左側)’”滿座哄堂大笑。

左邊那兩位客人是兄弟倆,一個叫陳所見,一個叫陳所聞,看到孫得言非常難堪,就幫襯說:“公狐狸哪裡去了?放縱雌狐在這裡放毒!”

狐女接着說:“剛才的典故還沒完呢,群狗亂吠,給打斷了 先讓我講完。那位國王看見使臣騎着一匹騾子,覺得很稀罕。問這是什麼牲畜,使臣告訴他說:‘這東西叫騾子,是馬生的。’國王愈發驚奇了。大臣說:‘在我們中國,馬生騾子,騾子生駒駒。’國王又細問是怎麼回事。大臣說:‘馬生騾子,是臣所見(隐諷陳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陳所聞)。’”全座的人又大笑不已。

大家知道說不過她,就約定:再戲谑他人者,就罰他做東道主,請大家喝酒。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夥酒興更濃了。孫得言又戲弄萬福說:“我有一個上聯,請對下聯。”

萬福問:“上聯是什麼?”孫得言說:“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古代女子行禮,雙手合攏按腰,稱萬福)一座的人都冥思苦想,半天也沒對上。狐女笑着說:“我有下聯了!”大家就一起側耳傾聽,狐女說:“龍王下诏求直谏,鼈也‘得言’,龜也‘得言’(孫得言)。”把衆人樂的都快要倒在地上了。

孫得言大為惱怒,說:“剛剛約好的,為何又犯戒了?”狐女笑道:“确實是我錯了!不過,如果不這樣,也對不上你的上聯呀!明天再擺一席,算我贖罪好吧!”衆人一笑而散。

狐女諸如此類的诙諧之談,一時也說不完。

又過了幾個月,狐女跟着萬福一起傳回家鄉,到了博興地面,狐女忽然對萬福說:“我在這裡有一家遠房親戚,很久不來往了。這次路過,無論如何也得去看望一下。再說,天也快黑了,今晚我們就住這裡,明天一早再走。”萬福問在哪兒,狐女向前一指,說:“前面不遠。”

萬福記得這裡以前好像沒有村莊,也顧不上細問,就随她一同前往。

走了二裡多路,果然看見一個莊園,以前從沒見過。狐女上前敲門,一個老仆人開門出來迎接他們。進了院子,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四周都是重重樓閣,一派大戶人家的氣象。

不一會兒,見到了主人,是一個老翁和一個老婦人,老翁向萬福作揖行禮,請他就坐,大擺筵席,像款待新女婿一樣招待萬福。晚飯後,兩人就在他家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狐女對萬福說:“我這樣貿然地跟你回家,會吓着你家裡人的。不如你先走,先跟家裡人說一聲,我随後就到。”萬福就照她說的,自己先回了家。

萬福到家後,把一切告訴了家人。不久,狐女果然來了。狐女跟萬福言談說笑,家裡人光聽見聲音,卻看不見人。

過了一年,萬福又要到濟南府去辦事,狐女跟他一起去了。

忽然有一天,來了幾個人,和狐女問寒道暖,說了好多的話,十分親切。

稍後,狐女對萬福說:“我老家在陝西,與你前世有緣,是以與你相伴這麼長時間。如今我的兄弟們來接我了,我該走了,不能再照顧你了!”

萬福心中不舍,百般挽留,最終狐女到底還是走了。

在這篇聊齋故事中,蒲松齡先生塑造了一個聰明可愛的狐女形象。山東讀書人萬福結識了一位既美麗、又聰明的狐女。他的朋友們對她雖然好奇,但是不敬重。言語之中露出調戲之意。

狐女嘴巴很厲害,随機應變,指桑罵槐,不像沿街潑婦那樣,她罵人不帶一個髒字,處處占盡上風。客人拿她男朋友的名字“萬福”開玩笑,她就拿客人的名字“孫得言”、“陳所見”、“陳所聞”反擊,還罵他們是“大傻瓜”、“小狗”和“狐孫子”,罵得酣暢淋漓,罵得對方丢盔棄甲,狼狽不堪。

清朝評論家何守奇說:“此狐可作談友。”評論家王阮亭也說:“此狐辯而黠,自是東方曼倩一流。”東方曼倩就是東方朔,西漢文學家,生性诙諧,言詞靈活,滑稽多智,經常在皇帝面前妙談政見。一個狐女有如此評價,可見不是一般。

可笑的是那幾位書生,自以為滿腹經綸,可是一出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難為他們讀了那麼多年書,卻敵不過一個狐女。

三會本上有人評述:“狐諧似注意孫姓,但不知何人為翁所惡耳。”就是說,這篇故事中狐女罵得最狠的人姓孫,不知道這姓孫的是誰,怎麼得罪了蒲老頭?

有人考證,說蒲松齡到過江南一次,就是到江蘇省寶應縣給他的同鄉孫蕙當幕僚,孫蕙後來當了朝廷的言官,大概屬于監察部門的官員,蒲松齡對此人很不感冒。考證者認為本篇中的孫得言、陳所見、陳所聞,其實都是孫蕙。

如果真是這樣,倘若是因為政見不同倒也情有可原,要是是私人恩怨,那就有點刻薄了。

【原文】《狐諧》《聊齋志異》三會本 卷四 第十七篇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幼業儒,家貧而運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适報充役,懼而逃,

如濟南,稅居逆旅。夜有奔女,顔色頗麗,萬悅而私之,問姓氏。女自言:“實狐,然不為君祟。”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卧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于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辄來造訪,恒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願一睹仙容,萬白于狐。狐曰:“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不見其人。客有孫得言者,善谑,固請見,且曰:“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衆大笑。狐曰:“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衆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悅,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見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怒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幺麽,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粲然。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勿去,阻爾陽台。”狐笑曰:“寄宿無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颠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坐,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衆擲骰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暫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衆曰:“可。”于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着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夫臣以狐對。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複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主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舉坐又大笑。衆知不敵,乃相約:後有開谑端者,罰作東道主。

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衆屬思未對。狐笑曰:“我有之矣。”對曰:“龍王下诏求直谏,鼈也‘得言’,龜也‘得言’。”衆絕倒。孫大恚曰:“适與爾盟,何複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能确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诙諧。不可殚述。居數月,與萬偕歸。乃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裡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曆。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疊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媪,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娅,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将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于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複事于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許時。今我兄弟來,将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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