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鐘百超
錢起(722—780?),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人,唐代詩人。唐天寶十年(751)進士,初為秘書省校書郎、藍田縣尉,後任司勳員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學士等,大曆十才子之一。
鄉愁是千古文人筆下的永恒主題,錢起的詠雁詩,借助雁這一意象,表達遊子的思鄉情懷,感人肺腑,成為傳頌不衰的名篇。
秋空萬裡淨,嘹唳(liáo lì)獨南征。風急翻霜冷,雲開見月驚。塞長怯去翼,影滅有馀聲。怅望遙天外,鄉愁滿目生。(《送征雁》)
首聯點明時令,秋高氣爽,晴空萬裡,“嘹唳”之聲,既指代雁,又隐含凄涼之意,“獨”字則進一步加強了這種孤寂感。“南征”二字,不免讓人想起《詩經•擊鼓》中的詩句“擊鼓其镗,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無論“南征”還是“南行”,都是一種不情願。這裡,詩人運用了動靜交錯、點面結合的手法,以凝練的筆觸,勾勒出一幅秋雁南歸圖。“嘹唳”雁聲,為全篇定下悲涼的基調。
颔聯對此時的環境作進一步描寫,“風急”、“霜冷”,突顯天氣的急劇變化,“雲開”、“見月”表明夜色晴朗,月光皎潔。“冷”,不僅是天氣的冷,更是内心的冷。“驚”,不僅是見月驚,更是懼怕耽誤了行程。是以,“冷”和“驚”二字,加重了全詩的悲涼色彩。
頸聯緊扣詩題,抒發感懷,面對振翅遠行的大雁,不免心生憐憫,擔心大雁會因為路途遙遠而折斷翅膀,一個“怯”字,将詩人内心的情感盡情表達出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即便蹤影已經從視線中消失,但隐約還能聽見它高亢嘹亮的叫聲。
尾聯以“鄉愁”作結,轉承自然巧妙。“人去留名,雁過留聲”,大雁尚且留下聲音,大雁尚且可以南歸,自己的人生又該留下什麼,自己何時才能回到故鄉。但是,詩人感覺自己不是自由身,是以,隻能懷着惆怅的心情,看着天外的大雁和故鄉,希望這遠去的大雁能消解心中無盡的鄉愁。安史之亂後,錢起羁留長安,有家難歸,借秋雁南飛,既間接吐露自己渴望建功立業的壯志,也表達思鄉的情懷。
這首詩以雁為意象,借以表達鄉愁,其情可悲,其愁可泣,其歎深沉而厚重,實則令人感動。
潇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歸雁》)
傳說秋雁南飛,不越過湖南衡山的回雁峰,飛到峰北就栖息在湘江下遊,過了冬天再飛回北方。
《送征雁》一詩,表達了詩人思念故鄉,渴望回到故鄉的迫切心情與惆怅。而《歸雁》詩,則一反常态,表達了不得不離開故鄉的愁怨。
“水碧沙明兩岸苔”的湘江,為何卻随意地舍得離開?這一設問,旨在暗中表達一種彷徨沖突的心态,同時也埋下伏筆。
“二十五弦”是古代的一種琴瑟。據《淮南子·泰族訓》:“琴不鳴,而二十五弦各以其聲應。”這裡,詩人展開豐富的想象,以“二十五弦”指代湘江女神在月色下鼓瑟這一愛情神話故事。湘水女神鼓瑟,寄托着對死于蒼梧的丈夫舜的無盡思念,由于瑟聲凄涼哀怨,令人不忍再聽下去,因而不得不再次離開湘江,飛回北方。
但,這僅僅是表層的意義。一個心懷天下的士人,怎能過于留戀故鄉?所謂“不勝清怨”,不僅僅是那瑟聲的清怨,更是自己内心的呼喚,一種不能為天下謀太平的愁怨。因而,離開故鄉又是順理成章的說辭。
這首詩構思别具一格,想象大膽豐富,筆法靈動有緻,抒情清凄哀婉,更以凝練的語言,表達含蘊而曠遠的意旨。
錢起的成名作,當屬《省試湘靈鼓瑟》,于唐玄宗天寶十載(751年)參加進士考試時所作。正是這首詩,奠定了錢起在詩壇的地位與聲名。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píng)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yǎo míng)。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潇浦(pǔ),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省試湘靈鼓瑟》)
這首詩,首先采用了虛實結合的創作手法,使詩歌有了無限的張力和想象空間。“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這是虛筆,引用湘水女神擅長鼓瑟的傳說,使詩歌增加了懸念和神秘色彩。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采用一虛一實交錯的手法,将神話與現實疊加一起,縮短了神話與現實的距離,使神話故事具有親和感。再通過“馮夷空自舞”與“楚客不堪聽”的強烈對比,表達知音難覓的深蘊。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這兩句對瑟聲音調的感染力極盡誇張和渲染。其調苦,金石為之凄楚;其音清,蒼穹為之感動;“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這兩句發揮了豐富的想象力,以靈動的虛筆,對瑟聲的感染力作進一步的渲染,不僅感動了寄身山間的舜帝之靈,也令山上的白芷吐出芬芳。這樣的手法,創造了一種亦虛亦實,亦幻亦真的意境,仿佛在不同的時空中穿梭。“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流水”既指代湘靈的瑟聲,如同流水一般靈動哀婉,又含有“知音”之意;“悲風”,既指客觀存在的風,又指代《悲風》調,如唐李白 《月夜聽盧子順彈琴》詩:“忽聞《悲風》調,宛若《寒松》吟。”是以,“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這兩句,表面上是說樂聲順着流水傳到湘江,化作悲風飛過了浩渺的洞庭湖,而實際上也含有知音難覓之意,既照應“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深化主題。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湘靈彈奏《悲風》調之後,連楚客也不見了,隻有江上的數座山峰依然守候于此,與李白《獨坐敬亭山》:“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有着同樣的意蘊。
這首詩,借助神話故事,以空靈流轉的筆觸,道出了人世間真摯的情感,渴望得到知己,可是,誰是知己呢?在參加尚書省主持的考試中,錢起自然是想得到考功員外郎的賞識。值得慶幸的是,他成功了,并以這首詩一舉成名,為日後的詩壇奠定了地位。
錢起的山水詩秉承王維山水詩的特點,又有自己的風格。王維是盛唐極負盛名的山水詩人,曾和錢起有過唱和。同時代的編纂家高仲武把錢起視為王維的傳人,并對錢起的山水詩給于較高的評價,他說“員外詩,體格新奇,理緻清贍。越從登第,文宗右丞,許以高格。右丞沒後,員外為雄。芟(shān)宋齊之浮遊,削梁陳之靡嫚,莫之與群。”
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晚春歸山居題窗前竹 》)
這是一首詠竹詩。暮春時節,詩人回到自己的山居,側耳所聽,已經聽不到黃鳥的歡歌;舉目所見,辛夷花早已凋零,而杏花也飛落芳塵。但這不是秋天,因而,不存在所謂的悲秋。即便如此,詩人的内心依然是豁達的,也是感到安慰的,因為,推開窗戶,進入眼簾的竟是滿目蒼翠的竹林,這竹子,既清幽,又修長,不因季節的變換而保持清陰的本色,着實惹人憐愛。不僅如此,這些竹子還如同閨蜜一般,等待着詩人回來,這是多麼感人的一幕。
這首詩,詩人采用了對比手法,在“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與“幽竹”的對比中,襯托并彰顯竹子獨立不群的意志。同時,又使用拟人手法,賦予竹子以人的溫情,“不改清陰”,使竹子的品格形象具體,因而觸動人的靈魂。其實,詩人筆下的竹子,即具有君子風範,又像是一位知己,何嘗不是作者自身人格的化身。
泉壑帶茅茨,雲霞生薜(bì)帷。竹憐新雨後,山愛夕陽時。閑鹭栖常早,秋花落更遲。家僮掃蘿徑,昨與故人期。(《谷口書齋寄楊補阙》)
詩人以“茅茨”,“薜帷”比喻自己的書齋,突顯其簡樸。“帶”字則别有神韻,猶如王羲之“茂林修竹,映帶左右”之高妙,書齋周圍山環水繞,如同仙境;“生”字也極為靈動,即使簡陋,依然有雲蒸霞蔚。不僅如此,新雨後的竹子,蒼翠欲滴,夕陽下的群山,一片金光,倍加令人憐愛。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悠閑的白鹭早早歸巢栖息,到了秋季,鮮花依然不肯落下。
這首詩,詩人用了整整六句,着力描寫書齋的清幽雅緻,如同一幅畫面展現在人們面前。能夠置身于這樣的書齋,飲茶彈琴,暢叙幽情,于願足矣。
夜來詩酒興,月滿謝公樓。影閉重門靜,寒生獨樹秋。鵲驚随葉散,螢遠入煙流。今夕遙天末,清光幾處愁。(《裴迪南門秋夜對月》)
中秋月圓之夜,邀上朋友若幹,到裴迪的書齋,一邊飲酒賦詩,一邊賞月,何等雅興。“滿”字,不僅指月滿,更指心理的滿足。然而,夜闌人靜,院子裡的樹仿佛也生起寒意。月光皎潔,喜鵲驚飛,落葉随風而散。月光下螢蟲遠飛,光亮流逝在清冷的月光和彌散的煙霧中,襯托出一種惆然自失的淡淡愁緒。“螢火”又是對“寒意”的一種深化。面對如此月色,不禁愁從中來。
這首詩,以“興”起,以“愁”結,本該是一場團聚,最後變得郁郁寡歡。如果“鵲驚”和“螢遠”是懷才不遇的寫照,那麼,錢起又有什麼不遇之遇呢?中秋佳節,是思念故鄉和親人嗎?或許就是這首詩給我們留下的一個謎。
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與趙莒(jǔ)茶宴》)
約三五知己,于竹林之下品茗,達到了“忘言”的境界,與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有着同樣的旨趣,比起那些陶醉于流霞的羽客而言,不知要惬意多少。一杯茶,洗盡塵心,興緻難盡,聽一樹的蟬鳴,看夕陽西下,何其閑适優雅。
這首詩借“山濤與嵇康、呂安善,後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着忘言之契。”《晉書·山濤傳》這一典故,表達自己渴望田園,向往羽客生活的志趣。
總體而言,與王維意境闊大,空曠深遠,渾然天成的山水詩比較起來,錢起的山水詩在視野上,在落筆處,從情感上畢竟顯得太纖細狹窄了。然而,瑕不掩瑜,能夠在清幽甯靜中觀照内心世界,保持自我,已屬難能可貴。
錢起的詩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詞彩清麗,音律和諧,風格清空閑雅,流麗纖秀,為大曆詩風的傑出代表。
生活在喧嚣的時代裡,賞讀錢起的詩句,心中依然有一片田園,一處竹林,一座茅茨,幾分甯靜和幽遠。
2019.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