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夜空的明月,想起了久别的故鄉,漂泊異鄉的遊子,牽念着媽媽。”這首《獻給阿媽的歌》,好像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聽着悅耳動聽,唱着也朗朗上口。
提起鄉愁,最刻骨銘心的還是母親留給我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
1974年11月初,一位農婦坐立不安,吃不好,睡不着,焦躁難耐。時兒,她托手藝最好的裁縫在做一件男式的燈芯絨布料的褲子;時兒,她又上街買一些諸如提兜、手電、手套之類的出差旅行的生活必需品。累的她躺下了,躺了一會又趕快起來了。農家小院裡,很難聽到她在說什麼,一切都在稍稍地進行。不為别的,就因為她的小兒子要遠行千裡,到遙遠的青海去謀生。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這位普通農婦的小兒子。

母親剛過花甲之年,身子有些佝偻,微胖虛弱的國字臉上寫滿了慈祥與善良。母親的腳是半封建社會的産物。既算不上是“三寸金蓮”,也不能算是大腳片。腳的五個指頭已經纏成尖的了,腳心和腳後跟還沒有來得及纏,就遇上了婦女解放運動,成了那個時代的見證。就是用這雙腳,支撐着母親的身體,支撐着我的家。就封建社會的婦女而言,母親是幸運的;就新時代的婦女而言,她又是不幸的。
母親深深地摯愛着她每一個兒女。可是我總覺得母親對我有一種特别的偏愛。有什麼好吃的,她要給我多留一些;有一點寬餘的錢,她總是要給我添一雙襪子或一雙鞋什麼的。盡管哥姐嫂侄以各種不同方式表示出對母親的這種偏愛的不滿,但她依然我行我素。随着年齡的增長,母親對我的這種慈愛更加濃烈,就像母雞愛小雞一樣,我随時都能得到母愛的呵護。
那幾天,我完全沉浸在出門遠行的激動之中,把母親的辛苦勞累看成是天經地義的事,默默地承受着,盡情地沐浴在母愛彙成的長河裡。三、六、九,往前走,母親用農村最土俗的顔語,把我出行的日子定在六日,好讓我六六大順,一路順風。
籌劃了好幾天,總算一切準備就緒。按照火車到站的時間,我們計劃好六号早晨八點準時從家裡出發,由三哥用自行車捎帶我去車站。深秋初冬,晝短夜長,剛吃過晚飯天就黑了。臨行之前,母親要為我做一頓她最拿手的手擀長面。這是一種很普通的家常飯,工序極為簡單,在很短的時間内就能完成。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為了不讓做飯用餐花費太多的時間,好在第二天天一亮就能很快地吃上她做的飯,母親頭一天晚上幾乎忙了一夜。她先是把面和好,又擀開,後來一想還是把面提前切好,很整齊地碼在案闆上,用一塊半濕不幹的抹布蓋上。把鍋洗淨,鍋裡要用多少水都提前舀夠。把煤竈周圍的灰刨成一個圓形,然後放上燃煤用的麥草。這樣,天明起來就可以很快地燒水做飯了。躺在炕上睡了一會兒,母親感到還是不行,燒半鍋水得十幾分鐘,那不是還有點耽誤時間嗎。不行,母親躺不住了,她又爬起來,摸索着把煤油燈點亮,兩隻小腳顫巍巍地向前挪動,腳步邁的很小,慢慢地走到廚房,把煤竈生着,把火燒旺,鍋裡的水先不燒開,最後在竈火裡加上一厚層煤,以保持煤竈的恒溫并不緻熄火。這樣雖然第二天做飯可以節省時間,但是,這期間必須在兩、三個小時之内把煤竈的火燒一次,不然煤竈有熄滅的可能。
整整一個晚上,迷迷糊糊之中,我不知道母親往廚房去了多少次。每次都是拉幾十下風箱,把火燒旺,再加上一層煤,這樣機械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
那時我已經是年近二十歲的大小夥子了,還像小雞一樣地依畏在母親的身旁。生命的潛意識告訴我,母親的身上散發着一種馨香,聞着她我才能睡的踏實。
母親很累了,三哥很累了,我也很累了。天明前我們都睡着了,睡的很踏實。沒有鬧鐘,沒有聽見鄰居家公雞的啼鳴,我們在睡覺中等待早晨5點55分廣播一響就立即起床。可是這一天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廣播卻沒有按時響起,天都麻麻亮了也沒有聽到廣播的“東方紅”樂曲奏響。三哥第一個醒來,一看太陽都快出來了。母親和我幾乎同時也都醒了。我們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衣疊被,洗臉刷牙。母親不住的責備自己,反複說都怪她睡的太死。母親為我準備了一晚上趕長路的飯很快就做好了,可是我卻沒有一點食欲,無論母親怎樣勸說,我都難以下咽,隻匆匆吃了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來不及說太多告别的話,來不及向母親跪别,我和三哥就很快地推出自行車,揚長而去,母親把我送到家門口,一直坐在門口的石礅上,向着我和三哥遠去的地方,默默無語,久久地凝望着,不肯回家……
多少年過去了,母親凝望着我遠去的身影一直銘刻在我的心頭,時間越久,越是清晰,我很長時間都為自己的匆匆離去而深感自責。母親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為什麼就不能俯下身來,屈膝為母親叩首磕頭呢?這樣的情感表達方式我應該能想到,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啊!有幾次酒後向朋友提及此事,我竟然老淚縱橫,不能自禁!
母親走了,走的是那樣的匆忙。帶着遺憾,帶着倦戀,帶着她偉大而崇高的母愛,也帶着把她折磨緻死的病魔,一同埋在了村後的鳳凰山腳下。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冥冥之中,她用微弱的聲音在不停地呼喚着我的乳名:“良兒,良兒,你在哪裡?媽實在是難受啊,媽的渾身好像背了一盤磨石,壓的媽受不了,快給媽去買藥,快些……”
這時候,我還遠在天邊,在距家鄉近2000公裡的青南牧區。無論距離是多麼地山重水複,都不能阻隔我和母親的心靈感應。那時候,我和愛妻結婚隻有三天,還完全沉浸在新婚燕爾的幸福之中。可是我時刻惦記着病重中的母親,心情十分煩躁。噩耗傳來,我幾乎昏厥過去。多少年過去了,我總是在想,母親在我結婚三天就離我們而去,這是她已經完成了所有子女的終身大事,疲憊不堪的身心得到了解脫,隐藏在她内心深處的念想得到了釋放,她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她終于可以撒手人寰了。
母親患的是高血壓病,加之她以前就是貧血,身體一直很虛弱,患病時間不長身體就垮了,卧床不起。農村的醫療條件很差,我們沒有誰想過要把母親拉到大醫院去為她治病,甚至縣醫院都沒有去過。母親吃的中藥有幾麻袋,能用的土方驗方都用遍了,但還是沒有挽留住母親的生命。我在家的時候,聽有的人說廢鐵上的鐵鏽刮下來熬到藥裡能起到降壓的作用。母親知道後叫我趕快找一塊廢鐵拿來給她刮鐵鏽。生了鏽的廢鐵很好找,鐵鏽也好刮,我根本不相信這種土辦法能起作用,可是母親堅持要這樣我也沒有辦法。病魔啊,你為什麼要把全世界最善良最慈祥的人這樣折磨!?蒼天啊,你把母親的痛苦給我均上一點吧!?
病魔不語,蒼天依舊!
回望母親這一生,滿滿的都是愛。
有一次,母親和姐姐商量着一次性為我買了兩雙鞋,一雙是塑膠底黑色沖鋒尼面的,一雙是蘭網膠鞋。穿在腳上,大小正合适,我的心裡惬意極了,隐藏在心底深處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個農民,每天要和土坷垃打交道,塵土進到鞋裡是很正常的事。我每天穿什麼鞋是根據生産隊的勞動内容而定的。如果活動不劇烈,且是在路上或平整一點的場地勞動,我就會穿上黑色沖鋒尼塑膠底的鞋,幹起活來也不覺得累。一雙新鞋就讓我感到自己的穿戴洋氣了許多,心情也好了許多。蘭網膠鞋是我的最愛,穿在腳上自我感覺帥氣多了,拉架子車,我的跑速是最快的,生産隊的勞動工地上,布滿了我的新鞋腳印。遇上犁地等容易往鞋裡灌土的勞動,我又穿上了平時的土布鞋,我深知母親為我買鞋錢來的不易,必須愛惜着穿才行。
我最愛吃母親熬的包谷糁。母親熬包谷糁總是有極大的耐心,熬出的包谷糁上面飄着一層玉米油,香飄四溢,剛進家門就能聞到飯香。母親用蓮藕炒肉在我看來就是一絕。她把蓮藕切成條狀,在水裡稍微過一下,盡量把蓮藕澱粉多保留一些,再配一些豆腐絲,醋味稍微出頭,口感好極了。母親走了,我再也吃不到那麼香的蓮菜炒肉了。
母親看上去有點發胖,實際上這是虛胖,過早的就衰老了,剛過花甲之年就有點老态龍鐘。村上有個老姑娘叫劉鳳英,一直患有癫痫病,農村人叫羊羔瘋,犯病時口裡就吐白沫,兩眼癡呆。後來她犯病的頻率越來越高,三天兩頭犯病。農村人也沒錢看病,隻能任其發展,聽天由命。鳳英雖然經常犯病,可是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吃喝,身體又大又胖,力氣大的驚人,犯病了一兩個人根本收拾不住。有一天,她母親出去到鄰居家串門子,說閑話,鳳英利用這一時間空檔,給自己烙死面餅子吃了,她母親渾然不知,待到要用面做飯時才感到面瓦甕裡的面粉下去了一截子,在再三追問下鳳英才承認是自己所為。雖然說是簡單地烙個餅子,工序還是挺多的,而且鳳英把時間掌握的恰到好處,說明鳳英在不犯病時腦子還是很清晰的。還有一天,劉鳳英又犯病了,被她的弟弟劉長錄緊緊地捆綁着,佝偻着身子,披頭散發,蓬頭垢面,靠牆坐在地上,不停地說着順口溜:“枸桃枸,枸牡丹,枸桃哭地要老漢。長錄長錄烙馍鍋,長錄媳婦在竈火。”村上看熱鬧的人出出進進,比看戲還熱鬧。母親很少出門,大多數是宅在家裡,料理家務。這天母親有事,剛好路過長錄家,見别人都去看鳳英發病的樣子,她也跟着進去了。誰知一直都老老實實蹲在那裡的鳳英突然就發飙了,從原地站起來就撲向衆人。院子裡一下子大亂,大家争先恐後地往外跑,年輕人肯定跑在最前頭,母親兩隻小腳走路慢慢騰騰,絕對跑在最後,這樣就被鳳英在背上吞了一口,雖然說沒有被咬破,但還是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紫色口印。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人的背上是一個平面,就是爬在那裡,叫人按住,有意識的讓你咬,也很難咬到肉的。而且鳳英當時還被她兄弟長錄五花大綁,怎麼就咬了一個口印呢?我是事後才知道的,當然非常氣憤,可是大家都知道,鳳英是一個羊羔瘋病人,你奈她何?
母親廣施恩澤,可是她卻不喜歡貓呀狗呀一類的動物。我們家從來沒有養過貓或狗。有一次,我被鄰村的一隻狗咬了,腿上留下了永遠消除不掉的傷疤。雖然當時也采取了土辦法,就是在咬我的狗身上剪了一撮毛,燒成灰,然後把灰貼在我的傷口上。回到家後,母親不相信這種土辦法能解決多大問題,堅持要父親把我帶到鎮上的衛生院,打了一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預防狂犬病的,但事後我非常感謝母親,我也沒有是以而留下任何後遺症,健健康康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還有一次,三哥從生産隊勞動回來,半路上撿到一隻猯,也就是狗獾。是鼬科、狗獾屬的一種動物。這隻猯長的又大又肥,渾身都是油蛋蛋,看樣子破壞了生産隊不少的莊稼,明顯是被獵人槍傷後逃逸到路邊而亡的。這份意外的收獲讓我們全家人都很高興,母親更是展示了她高超的烹饪技術,烹制的猯肉很遠都能聞到肉香,鍋裡飄浮着厚厚的一層猯油,村上半個街道的人都到我家品嘗了猯肉,在我的記憶中,猯肉泡馍比羊肉泡馍香多了。事情很快被村上的獵人知道了,他到我家親自檢視了野猯中槍的具體部位,陰沉着臉離去了。
這件事情三哥也沒有什麼錯,誰會碰上一個肥囊囊的野猯而不撿回到自己家呢?村上的獵人卻認為野猯是他狩獵的,猯的處置權就應該歸他。母親為了息事甯人,讓三哥端了一碗猯肉給獵人送去,詳細解釋了情況,賠禮道歉的話說了一河灘,總算是沒有是以而結下大的梁子。
母親不但烹饪技術好,與人為善的處事方式也是需要我們永遠傳承的!
我一生都在内心告誡自己,銘記母愛,記住鄉愁!
作者簡介
劉良宏,筆名草地人生,陝西富平人,在紀檢監察系統工作近30年,退休前系青海省紀委幹部。中國林業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近兩年來在《陝西文譚》和《西部散文選刊》發表散文數十篇。
來源:《陝西文譚》微信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