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月下婵娟
這是我深切鐘愛着的一道菜。它來自于毗鄰我故鄉的一座名城,帝王故裡與長壽之鄉——鐘祥。文字記載這座城的曆史長達2700多年,春秋戰國時它是楚國的陪都,戰國後期為楚國的都城,三國時吳國在此築有石城,兩晉至明朝為郡、州、府治,明朝時為全國三大直轄府之一的承天府所在地。
它有悠久的曆史,孕育了光輝燦爛的楚文化,更有着“石城湖上美人居,花月笙歌春恨餘。獨自樓台對公子,晚風秋水落芙蕖。”這般詩篇反複吟詠歌之的莫愁女和莫愁湖。
我說了這麼多,并非誇耀這被明世宗嘉靖皇帝取“鐘聚祥瑞”之意禦賜縣名的古城鐘祥市。它不是我的故鄉,哪怕地理位置上它與生我養我的小山村僅僅隻相差不到一百公裡。
明顯陵的大氣和神奇,莫愁湖的百島俊秀、水天一色,黃仙洞的氣勢恢宏、波瀾壯闊,是今日鐘祥令人津津樂道的引人神往之處。但唯有誕生于此處的一道菜,令我念茲在茲,不能忘之。
這不到一百公裡的地理位置上的差距,令我的故鄉,人人都做這道菜,人人都吃這道菜,也人人都愛這道菜。且同鐘祥城一樣,無此菜不成宴席。
好了,請相信我,它的上場是配得上這般冗長的鋪墊的。它是“皇帝菜”,是明代宮廷禦宴上的美食上品,也是現今的“鐘祥三絕”,其制作技藝列入“湖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其本身,也已列入《中國菜單》。
它的名字叫蟠龍菜,又稱盤龍菜,卷切,剁菜。
出身高貴,用料奢華的蟠龍菜是用雞蛋,豬肉,魚肉,蔥姜和鐘祥人民的智慧一起精心制作出來的。一道菜,“吃肉不見肉”,色澤鮮豔,肥而不膩,肉滑油潤,香味綿長。
裝好的蟠龍菜如一條黃龍卷切于盤中,熱氣騰騰的擺在宴席上活像一條真龍,正騰雲駕霧一般。時人有詩雲:“山珍海味不須供,富水清香酒味濃。滿座賓朋呼上菜,裝成卷切号蟠龍。”
公元1521年,三十一歲的明武宗朱厚照駕崩,無子繼位,張太後和内閣首輔決定,由近支的皇族,武宗的堂弟朱厚熜繼承皇位。此朱厚熜,即是明世宗,那位與蟠龍菜有着莫大關系的嘉靖皇帝。
彼時的朱厚熜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王爺,封地便是今天的湖北省鐘祥市,抛開曆史上一個由司禮監、皇室和朝廷代表組成的使團前往王府迎接其北上京城繼承大統的一套嚴謹禮儀與規矩不說,民間對年少的朱王爺踏上帝王之路的過程進行了想象力豐富的演繹。
傳說武宗去世後,太後同時诏回了安陸州(此安陸州便是現今的湖北省鐘祥市)的朱厚熜,德安的壽王朱佑榰,衛輝的汝定王朱佑梈,三诏齊發,“先到為君,後到為臣”。這三個王爺,一個在河北的滄州,距京城僅幾百裡,一個在南京,也隻一千多裡,而我們的小朱王爺興王府的所在地鐘祥離京城三千多裡。山水迢迢,山長水闊,沿途還要周旋于達官貴族們的歡送宴請,更要提防競争對手的阻撓和刺殺,要想搶先進京實在是難上加難。
然而對皇位不抛棄不放棄的小朱在臣僚的妙計之下,假扮起了欽犯,坐上囚車,日夜兼程趕往京城。這樣免去了路途上的許多麻煩,可小朱乃是藩王世子,自小嬌生慣養,生活奢華,坐囚車容易,沿途吃糠咽菜卻是真正困難。不食粗糧,又恐路人懷疑自己的身份,左右為難的小朱指令廚子做出一種吃魚肉卻不見魚肉的菜,若做不出來,就要性命難保。
府中的大廚子詹多雖廚藝高超,可絞盡腦汁也做不出符合要求的菜。夜幕降臨,做不出菜的大小廚子長籲短歎,詹多的妻子記挂丈夫,便帶了蒸熟的蕃薯去看望詹多。煩躁的詹多正為了項上人頭擔憂,哪裡還有心情吃蒸蕃薯,一摔手碰破了蕃薯皮,彼時詹師傅頭内靈光一閃,一道流傳于宮廷與民間四百多年的名菜,蟠龍菜便橫空出世。
魚肉剁成泥狀調于雞蛋清,蒸熟後裹上蕃薯皮,這“仿真蕃薯”好吃不膩,美味可口,小朱帶着蕃薯坐着囚車,搶先進京登上金銮寶座成了嘉靖皇帝。
做仿真蕃薯的詹多自然是在京城為嘉靖皇帝繼續做菜,更新版的“魚肉剁成泥狀調于雞蛋清”再也不必裹上熟蕃薯皮,而是細細攤勻還要塗上美麗顔色的雞蛋皮。這樣裹好的長條形饅頭狀食物先上籠大火蒸熟,然後被詹大師的巧手一塊塊切成薄片碼成盤踞的卧龍模樣扣在碗底,在禦廚的藹藹蒸汽中二度散發出它令人難以抵擋的香氣,一路而來,揭開扣碗正式展現它的廬山真面目時,以它的色香味和吉祥昌盛的寓意真真切切地俘獲了真龍天子嘉靖皇帝的心。由此被正式定名為“蟠龍菜”。
因它是盤踞在囚車中的真龍天子所吃的佳肴,又被稱為“盤龍菜”。又因為人們習慣把它卷在菜盤子裡切成一片一片的,是以俗稱“卷切”。而至于得名剁菜,是因為那些魚肉是剁碎了蒸熟才做成的,加上發明者是詹多,稱為“剁菜”是取詹多“多”的諧音以紀念這位美食家。
道地的蟠龍菜選料精美,做工精細,做法極其講究。
剁好的肉茸要用紗布包好,放在清水裡漂,直到血色漂盡。再将肉茸和精鹽、澱粉、蔥姜等調料攪拌均勻。此時尤其要下功夫,據說隻可順着一個方向不停攪拌。吃過太多次的蟠龍菜,如出一轍的方法,同等的食材,不同的人烹調出來的,還是味道不同。有人說做菜是講究天分的事情,如泡一壇水清皮紅的蘿蔔,味道上也有天壤之别,将蟠龍菜吃得滿嘴鼓啷啷的我,深以為然。
與帝王之鄉的蟠龍菜師從一人的我的故鄉人,不是這樣将這道菜做成貴族做派的。它十分的接地氣。那個小村子裡人們叫它卷切,而再接地氣的卷切,也是平常不易吃到的菜。
快過年的時候,母親換上她洗得發白的圍裙,在菜園子裡挖她自己種的香蔥,起好的生姜用沙子養着,防凍。父親從集鎮上稱了蕃薯澱粉,母親煮好了稀薄的粳米粥,豬肉剁碎,香蔥和生姜剁碎,蕃薯澱粉用清水合着,調勻的米粥,也加了雞蛋,不知道是怎樣妙不可言恰到好處的化學反應,那肉少米面多的食材就被母親揉成了一條一條的圓筒狀,溫順而可喜的趴在蒸籠裡。
它們同竹篾大蒸籠裡的其他美食,排骨、粉蒸肉、雞鴨,蓮藕,饅頭……一起在土竈上經受柴火的蒸煮。在我眼巴巴的凝望裡,在我饞涎欲滴的等待裡,在大鐵鍋水汽咕嘟的歡叫聲裡,變成熱乎乎香噴噴的蟠龍。它們如同農家對小康生活由衷的珍惜,如同母親對春節來臨的莊嚴鄭重,如同一種幸福的儀式,被細心地一條條碼放在案闆上。然後母親端了那一碗用溫水化開的紅色顔料,用紗布蘸上一點,将鮮豔又喜慶的紅從頭到尾塗滿卷切的一身。
很多年之後我都固執地認為,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家鄉的蟠龍更好吃的菜。那紮根于土壤的樸素的鮮香與醇美,那熱騰騰的不可名狀的溫馨與安甯的幸福滋味。
它們是和那個熱鬧集鎮裡用淳樸鄉音在臘月的末尾吆喝着“賣卷切紅……賣卷切紅……”的老人一起烙印在我的童年時期的。
它們是和年末寒冬的燭影,爐竈裡冉冉舔動的溫暖火苗,母親套着圍裙的年輕腰身,和那些村莊清明的遠天,沉默的大地,夜半時抵達夢境的雞啼一樣烙印在我的少年時期的。
日子如流年,我是那個小山村裡吃着蟠龍菜長大的姑娘,後來離開故鄉,離開母親,離開它,簡單的快餐,食堂裡的大鍋飯,或者是宴席上隆重美麗卻讓人沒有食欲的大餐,這些食物滋養着我在城市裡奔波忙碌的身體,卻并不能喂養我饑餓的靈魂。
詩人艾青說:“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如此迫切的渴望着這道并不通行全國的菜,數個獨立中宵的夜晚,握着電話,打給母親,呐呐半晌,隻說我饞了,想要吃蟠龍菜。
我想念它,想念母親,想念那個小山村。
那是一個與帝王之鄉隔了不到一百公裡的小山村,那裡的人人人都愛蟠龍菜,每個人的一生都離不開蟠龍菜。
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生老病死,又或者酷暑嚴寒,春夏秋冬,那第一道端上來的菜必定是蟠龍。揭開蓋碗,如龍安卧着的美食在熱氣氤氲中流淌着四百多年的鮮香與醇美,像我故鄉的山川與河流,也像我故鄉的父親母親,也像我,嘹亮婉轉吆喝着賣卷切紅的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