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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随雲去。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拟共天随住。 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cen ci)舞。

這首《點绛唇》是南宋詞人姜夔的代表作,寫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這一年,他從湖北往浙江湖州去,途中,路過唐末詩人陸龜蒙的隐居地——吳松甫裡。

姜夔由陸龜蒙胸懷大志卻仕途坎坷、不得已隐居江湖的境遇,聯想到了自己,同樣懷才不遇、四處漂泊,于是有了這首自傷身世的詠歎。

詞中,那孤雲野雁,來去無蹤,清苦的山峰,獨自抵禦黃昏欲落的冬雨。那種孤高曠遠的境界,就仿佛詞人姜夔身世與人格的一種詩意化的寫照。

他的人格如高遠的山峰,孤寂而傲岸;

他的詞作如孤雲,如野雁,清而空,幽而雅,冷而香……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01

二十四橋仍在,

波心蕩、冷月無聲

姜夔,字堯(yao)章,号白石道人。

他生于公元1155年,彼時,北宋已經滅亡二十多載。南宋朝廷則偏安江南一隅,在日日的笙歌醉夢間,苟且偷安。

姜夔的父親在他14歲時就過世了,他隻得依靠姐姐,在漢川縣山陽村度過自己的少年時光。

從公元1174年到1183年,姜夔曾經四次回家鄉參加科舉考試,卻都名落孫山。

公元1197年,他向朝廷獻《大樂(yue)議》與《琴瑟考古圖》,議論當時樂器、樂曲、歌詩的弊病,卻并未得到回應。

兩年後,他再次上獻《聖宋饒歌十二章》,終于得到了考取進士的機會,但結果仍是未中。

他從此對政治再不抱遐想。晚年的他貧窮無所依靠,隻得來往于浙東、嘉興、金陵之間,靠給人當清客、賣文賣字為生。

公元1221年,姜夔在杭州去世,在一些友人的資助下,他的遺體才得以入葬,境況十分凄涼。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他身曆南宋高宗、孝宗、光宗、甯宗四個朝代,一生未做過一官半職,終老布衣,然而人人都敬重他的為人,人人都愛惜他的詞作。

他渴望入朝為官、施展抱負,但當友人同情他的遭遇,想要為他買個官職時,姜夔卻堅定拒絕;

他雖過的是依賴他人的清客生活,卻不同于那些仰人鼻息的食客,他清高且珍視自己的人格,因而受人敬重;

他身在江湖,四處漂泊,遠離政壇,但面對一大片淪陷的國土,面對凄惶流離的百姓,他雖不能上陣殺敵,卻也會在詩詞中抒發自己的悲痛與隐憂。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裡,盡荠(ji)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揚州慢》寫于宋孝宗淳熙三年冬至,姜夔當時還不滿22歲,但憂國憂民的情懷卻已讓詞人對現實感到失望。

這也是現存姜夔編年詞作中最早的作品,從這首詞開始,冷峻的時代感與憂思傷感的情調幾乎貫穿他的一生。

02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

梅邊吹笛

無論是“中原生聚,神京耆(qi)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的《永遇樂》,通過對辛棄疾的贊美,抒發收複中原的願望;

還是“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zhi),看檻(jian)曲萦紅,檐牙飛翠”的《翠樓吟》,諷刺南宋朝廷從上至下嬉遊玩樂、偷安苟且的黑暗現實。

姜夔的詞是冷隽(jun)深沉,而非熱情奔放;是沉郁,而非顯豁。

曾經有人把周邦彥、辛棄疾、王沂(yi)孫、吳文英并舉為“宋四大家”,還把姜夔看作是辛棄疾的附庸,認為他的詞作脫胎于稼軒,而貶低姜夔在詞史的地位。

但事實上,姜夔與辛棄疾是不同的風格。

如劉熙載所說:“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傑之詞。才子豪傑,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

辛棄疾是豪傑,因而詞作自有一股雄健之氣,仿佛挾(xie)着風雷雨電,氣勢如虹;

姜夔是才子,因而詞作更偏于雅緻深婉,如孤月,如寒梅,沁着幽幽的冷意。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後世對姜夔詞的評價有許多,如 “騷雅”、“醇雅”、“清剛”、“疏宕”、“幽韻冷香”等等。其中,張炎的評價得到了許多贊同。

用兩個字形容,就是“清空”。

再形象些,便是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迹”。

如其詠梅花的名篇《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與《暗香》對應,還有一篇叫《疏影》,姜夔的這兩首詞被譽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這是一首詠梅詞,姜夔寫梅邊吹笛的人,寫欲摘梅的人,寫梅的香氣……詞中沒有一句确切寫梅,卻又句句與梅密切相關。

姜夔詞的“清空”也正表現在這裡。

據現代“詞學宗師”夏承焘(tao)先生考證,這首《暗香》是寫給一個合肥女子。且不止這一首,姜夔有《白石道人歌曲》八十餘首,其中與這個女子有關的作品高達22首(包括存疑三首),占總詞作的四分之一多。

可以說,如果我們不去了解這一段情事,對姜夔的詞作就會失卻許多了解。

03

春未綠,鬓先絲,

人間别久不成悲

姜夔的詞作中,曾屢屢提到一個地名:合肥。

夏承焘先生說,姜夔之是以對合肥念念不忘,是因為那裡有一個他深愛的女子。

故事大概是這樣開始的:

大約在22歲時,仕途不順的姜夔流寓到了安徽合肥。在這裡,他遇見了一位善于彈奏琵琶的美麗歌女,兩人一見鐘情。

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沒能結合。

此後姜夔多次往來合肥,一直到公元1191年,兩人才最終離别,女子遠去他鄉,從此再沒有見面。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32歲時,姜夔來到了湖州。大詩人蕭德藻十分賞識姜夔的才華,便将自己哥哥的女兒嫁給了他。

也是在這一年,姜夔和合肥女子分離了,他寫下了一首《踏莎(suo)行》:

燕燕輕盈,莺莺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後書辭,别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首詞有一個小題目,是“感夢而作”。

詞人許是在夢中,又見到了那個女子。離别之後,兩人還互通音信;離别之時,女子還為他縫補了衣衫。

她來到詞人的夢中,就像傳奇裡的倩娘,魂魄離了軀體,暗地裡随着情郎遠行。詞人西望淮南,在一片潔白的月光下,千山是那樣凄冷。想必她的魂魄,也像那西斜的月亮,在冥冥之中獨自歸去,沒有人照管......

在姜夔43歲時,他還有一首《鹧鸪天·元夕有所夢》。此時,距離姜夔最初與合肥女子相遇,已是二十多載的光陰過去了。

那個女子或許早已嫁作人婦,兒孫滿堂,但對年少時的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詞人依舊耿耿于懷,不願忘卻。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鬓先絲,人間别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合肥有一條河流叫肥水,向東流去。詞人說,水流不斷,我内心的惆怅也沒有盡頭。早知我倆會是這樣的結局,當初何必要相遇呢?

若你是在畫裡,我想見便能見到你,可是這是在夢裡,我想見你,卻夢也夢不到你。

鳥啼聲驚醒了我的夢,我推窗去看,草木還沒有綠起來,而我的雙鬓已有了絲絲白發。

人間的離别,也許乍别時會有很強烈的悲哀,可是多少年過去了,那一種悲哀也在時光中逐漸磨蝕掉了。

可是我,我仍會在每一個點着紅色蓮花燈的元宵之夜,想起她,我相信,她也會同樣想起我,沉吟之際,我們隻有彼此心知。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評價姜夔的詞是——“有格無情”,大抵是他的詞給人的感覺太冷了吧。

姜夔在詞的創作上,是“以冷為美”,“冷香”二字尤能代表他詞作裡獨有的情韻。

才子姜夔:我的詞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

冷如“淮南皓月冷千山”,明明是熾烈的深情,卻偏要以“冷”出之;

冷如“波心蕩,冷月無聲”,明明是對故土淪喪的滿腔憤懑與悲痛,卻仍要以“冷”出之。

于是我們知道,詞的意境是冷的,詞裡的情感卻是滾燙的;

于是我們知道,詞是冷的,可詞人的心是暖的。

參考文獻

葉嘉瑩《南宋名家詞選講》

陶爾夫 劉敬圻《南宋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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