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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作者:單讀Reading
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今天的許知遠專欄,我們關注一本日記。這本日記來自二戰時期,作者名叫弗裡德裡希·萊克,是一位德國作家,直至臨死前的一個月,萊克仍堅持将他的經曆與見聞寫進日記裡,既有局内的資訊來源,又保持旁觀者的冷靜。

本文寫于 2018 年,收錄于《遊蕩集》。

vol.12 / april 9, 2020

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一個寫日記的人

許知遠

聽到行刺希特勒失敗的消息後,弗裡德裡希·萊克在日記中寫下:“整個國家都哀歎那顆炸彈放置在錯誤地點,爆炸時間也不合适”,他感到“内心中深深的遺憾”。對于施陶芬貝格伯爵,行刺中的主謀,他不無苦澀的評論,“哈,現在才動手,先生們,有點晚了。你們制造出了那個魔鬼,隻要進展順利,他要什麼,你們把德國交給了這個十惡不赦的大罪犯,無論他在你們面前擺放了多麼難以置信的誓詞,你們都表示效忠……你們讓自己成為他的奴隸……”

這是 1941 年 7 月 21 日的德國,在日記裡寫下感受時,萊克也清晰地意識到危險,自 1936 年 5 月寫下第一篇日記時,這就已經确定無疑。

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絕望者日記》

[德]弗裡德裡希·萊克 著

符金宇 譯

新華出版社

2015-12

萊克 1884 年出生于東普魯士的一個上流社會之家,父親曾出任威廉二世時的國會議員。他的人生道路與父親期待的不同,沒有成為一名軍人,反而以寫作小說、戲劇評論與遊記為業,他是精英圈中的一員,卻從未赢得巨大聲譽。

這給予他觀察德國變遷另一種視角,他既有局内的資訊來源,又保持旁觀者的冷靜。他目睹了希特勒的發迹,他在 1920 年的慕尼黑看到這個榮民的不堪, “(希特勒)背着吉他,帶着一頂邋遢的寬邊帽子,手拿着馬鞭” 闖入一次聚會,在富有權勢的主人面前,他充滿敬畏,“隻敢把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腰是直立的……像一隻狗仔啃生肉一樣,貪婪地傾聽每個字”。他抑制不住自己的表達欲,講起話來“像一個軍隊裡的牧師”,在并無反駁的情況下,習慣性怒吼,他令全屋人倍感沮喪,“就好像乘坐火車時包廂裡坐着一個神經病人一樣”。另一次聚會中,他發現了希特勒不再緊張,更為鐘愛布道,“把他的那本政治書的所有陳詞濫調都澆到頭上”,“當他激昂地說話時,一縷油乎乎的頭發會垂落在臉上,看上去就跟騙子一樣”。

誰也未料到,這樣一個人最終統治了德國,發起一場針對文明的戰争,他焚燒書籍,制造仇恨,把猶太人送進集中營,把德國公民變成了一群精神失常的狂熱者……

萊克的書未被焚毀,他沒有公開反抗,也未流亡他鄉,他選擇了自己的對抗方式,他寫作曆史小說,借由 16 世紀激進的新教徒的故事,來影射非理性的現實;寫作法國大革命,贊頌公民勇氣。小說暫時逃過了審查者的眼睛,終因讀者揭發被查禁。

更重要的抵抗來自于日記。“我的幾個朋友借機警告要小心寫作”,萊克 1937 年 9 月 9 日寫道,“我的寫作全出自我的内心,不能停止,是以我隻能漠視警告,繼續寫日記,我希望我的日記對記錄納粹時代的曆史會有幫助。”他足夠謹慎,将日記裝在錫皮盒中,藏在後院、樹林深處,出于恐懼,還不斷轉移藏匿地點。

一個寫日記的人丨許知遠專欄

弗裡德裡希·萊克

除去偶爾流露出的詛咒情緒,他的日記次元豐富,冷靜記錄現象,給出曆史性的分析。他将希特勒的崛起歸咎于俾斯麥時代的失敗,技術帶來的大衆反叛,“這場技術革命留下一層可怕的靈魂真空——也許填補這真空的隻能是一群新崛起的信奉非理性和機械主義的魔鬼”,而 “這群暴民……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堕落,還準備随時要求其他人跟它們一樣吼叫、一道吞食沙土、一起退化”。

他意識到語言的堕落加劇了政治與公共生活的衰敗,“他們(納粹)的德語是公共廁所牆壁上的德語,是男妓的德語”。他還看到第三帝國在強大無比的外表下的内在沖突,“如果說德國的國家實力正處于高位,那為什麼我們的話語卻庸俗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為什麼所有社會形态都變得惡劣了?我們怎麼會變得如此的背棄協定、如此的不守信用?如果不僅德國官員說下流的語言,就連德軍總參謀部和前線評論員也說,德國怎麼會變得如此下流?”

隻有你能想象第三帝國的肅殺氣氛,萬衆一心的狂熱,你才可以意識到這些日記是多麼的叛逆,寫作者需要多麼大的勇氣。災難還是最終到來。“我以為就跟去一家旅館住一夜一樣,是以隻随身攜帶了一個小提箱。他們來搜查武器,這不是一個好預兆。我要求請律師,但被粗暴的拒絕了”,他 1944 年 10 月 14 日寫道,“很快我進了監獄”。

被捕是因他拒絕參加“人民沖鋒隊”,它要充當抵禦盟軍的最後一道防線。納粹德國的衰敗不可挽回,人人都意識到這一點。早在 1943 年 2 月,當英美盟軍在北非登陸的消息傳來時,萊克就發現“整個鎮子——甚至可以說整個地區——都興奮起來,仿佛每個人都喝了香槟酒一樣。突然,人們的談話變得坦率了,臉上似乎散發着光芒。漫長的冬日帶給人們的艱難就要過去了……”到了 1944 年 8 月 16 日,他更是感到“空氣裡彌漫着死亡的氣息”,遇刺後的希特勒更為歇斯底裡,加劇了對德國社會的控制,像是一個垂死者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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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沖鋒隊,納粹德國的國家民兵部隊。

萊克未能逃過這掙紮。或許是納粹軍隊的節節敗退,讓他的神經松懈下來,他不僅拒絕參加人民沖鋒隊,還在給編輯的信裡抱怨自己的版稅被通貨膨脹吃掉了。第一次被捕後不久被釋放的幸運,未能持續,1944 年 12 月 31 日,他再度被捕,他被定罪于侮辱了德國貨币。

很可惜,1945 年 2 月 16 日,他死于集中營。倘若再堅持三個月,他就能看到帝國之崩潰,元首在地堡内自殺。但他的日記留下來了,生命力比他想象得更長久。1947 年,一家德國出版社将它出版時,沒引起太多注意,一個亟于重建、想迅速忘記曆史的德國,無心去面對傷口。17 年後,當一家報社重又連載這組日記時,它引發了強烈共鳴,戰後一代的德國人準備去了解曆史的傷口。接着到來的英文版沒引來太多注意,但四十年後,紐約書評再度以“現代經典叢書”的名義出版了它。

我在 2013 年買到了這個版本。我正陷入一場小型的個人危機中,對自己的前途缺乏信心,也感到時代潮流正與我的個人價值背道而馳,深感無力。我喜歡它的題目“一個絕望者的日記”,更被它的叙述語調吸引,從第一篇的斯賓格勒之死起,作者就表現令人折服的冷靜。出于懶散,或是并未陷入真實的絕望,我從未讀完它。但每當陷入焦躁,我習慣翻開它,哪怕讀了其中幾個段落,就獲得一種鎮定。2016 年時,我不無驚異地發現,這本書有了中文版,這一次我讀完了它。

不無意外的是,它沒引我進入絕望,反而給予莫大鼓舞。在那些冷靜的語調中,你意識到,即使身處一個瘋狂年代,你仍可通過自己的方式保持理性,你不僅為此刻的自己而活,你還在前人的審視下與後人的期盼中生活。這個德國人或許想不到,他在絕望時的喃喃自語,不僅幫助自己獲得平靜,也将鼓舞起很多後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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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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