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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偶爾深夜「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作者:人物
許知遠:偶爾深夜「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這是《人物》以閱讀和書單分享為主題的欄目Read me,每一期将會有一位讀書人在這裡談論書籍、閱讀以及生活。

第5期我們邀請到的讀書人是許知遠。他是作家、媒體人、訪談節目主持人,也是北京一家名為單向空間的書店的老闆。最近幾年,許知遠因為視訊節目《十三邀》的影響以及争議而出圈,為更多的人所認識。許知遠身上有多重沖突性,這也讓不同的人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了解他。讨厭他的人覺得他帶着精英主義的傲慢和某種不合時宜的迂腐,喜歡和支援他的人覺得他的身上有一些令人欣賞、難能可貴的品質——逆潮流的勇敢,理想主義,諸如此類。

書本是許知遠身上一個近乎标簽性的存在,他在很多場合反複表達過對書本和印刷世界的熱愛和迷戀。這讓他的形象看上去似乎有一些感傷。但他在現實中其實是一個樂觀、享受生活的人,一點也不sentimental。在此次對話中,我們發現了很多這樣的沖突性。比如,他看上去知識淵博,涉獵甚多,但他說他很少閱讀傳統意義上的經典,甚至沒看過幾本完整的書;他有成為偉大作家的渴望,但他也接受一個讓他不舒服的忙碌生活。至少忙碌會減少他的不安,隻是偶爾地,他會在深夜詛咒自己。

他像很多人一樣,為自己缺乏專注力煩擾,至今找到的唯一勉強應對的方法是改讀書為聽書。他也像很多人一樣,很搖擺、不決絕。他坦陳,他渴望成為的,和他自己所是的,并不一緻,甚至,也許是相差甚遠。他讨厭日常的瑣碎,但也缺乏學者的耐心。他向《人物》透露,他仍在寫作中的梁啟超傳,盡管篇幅從原計劃的三卷本擴到了五卷本,但他的本我其實已經不想寫了(太煩了這件事情),隻是他的超我還在要求他繼續寫下去。

你克制了自己懶惰的趨勢,完成了一個從消極自由到積極自由的過程,你也挺開心的。你就把它寫完,因為你至少寫完那一刻一定是很有成就感的——這麼一個讓你覺得不舒服的事情竟然完成了。他說。既像誠實的感悟,也像一種自我安慰。

以下是許知遠和《人物》之間關于他的閱讀、生活、雄心、志趣、思考、自省以及某種基于命運的無奈的對話——

文|龔菁琦

采訪|沈時 龔菁琦

編輯|沈時

設計|田偉

我覺得我遲早會喜歡上《紅樓夢》的

《人物》:看你剛在朋友圈裡分享了一本書,《章太炎年譜長編》。

許知遠:對,都是工具書。要寫梁啟超,我看各種長編。陳三立的呀,李鴻章的呀,張之洞的呀,隻有很少有意思,大部分都很枯燥。

我覺得我現在有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就是我現在讀閑書的時間很少,我沒有時間。我當然在理智上知道(讀閑書)很重要了,但是好像我沒辦法,因為具體的事情太繁忙了。我現在過上了某種意義上過去的自己非常不屑的生活,就是太忙碌了,這個忙碌使我對書的感受非常的功利化、工具化。是以我不舒服,這種功利化的傾向非常不舒服,但是我還沒找到一種方法來反抗。

我現在聽很多書。我最近在聽《紅與黑》,我在準備重新聽陀思妥耶夫斯基,布爾加科夫,所有那些我根本沒好好讀過的書我要聽一遍。我覺得它好像是對我現在這種過度功利閱讀的一個制衡。我喜歡晚上散步,經常大晚上走一小時,就會選一本書來聽。我覺得我現在專注能力越來越差了,當我散步或者跑步的時候聽一本書,反而非常專注。(書本)通過聲音進入我的頭腦裡,我會有很多感受,它經常會超過閱讀給我的感受。

《人物》:你說之前看書都是亂糟糟地看?

許知遠:我現在也亂糟糟地看。我現在做一個關于書的podcast,然後就會去讀一本書,那個書都是我随機選的,根本就沒有讀過,都是在現場讀。它現在變成一個新的閱讀方式。我從書架拿起一本書,我開始看,開始讀其中的一個段落,慢慢了解這個段落什麼樣子。這個強制性的閱讀,有點像VC突然給你攝入的感覺,也挺好的。你強行攝入,在這一刻不會有什麼反應,可能會在半年之後,一年之後突然冒出來。是以我現在閱讀越來越像一個超文本連結的閱讀,完全是非線性的。我覺得過去兩三年吧,我找到了一個新的更立體的閱讀的方法,但我也不知道立體會變成什麼樣的東西。

《人物》:你說自己曾經是一個對書本高度迷戀的人,對書裡面的那個經典世界的向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知遠:其實我很少讀經典著作,包括《紅樓夢》都沒讀過。然後那些名著,巴爾紮克的,或者莎士比亞,我都讀得不多的。我覺得我讀的都是雜七雜八的東西。我唯一讀完整的一個經典作家是美國的愛默生,因為他寫不太多,是以可以讀完。商務印書館(那一套)紅色的、綠色的、橘色的、黃色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從來沒有讀完,我可能一本都沒有讀完過。都是我買了一大堆,好像我讀了很多序言。

我讀不進去很多東西,是以我的閱讀一直是以一個非常随機雜亂的方法進行的。這段時間突然對什麼感興趣了,看這方面的書,看着看着就過去了,然後另一個階段就開始了。(這種混雜的方式)有時候你會有一種廣闊感,你讀到很多東西,它的另一面就是你會覺得淺薄,對每件事物都沒有深究。我的閱讀趣味很大程度上是被雜志塑造的,因為我那時候讀《紐約書評》《倫敦書評》《新共和雜志》,你想它們就是什麼都有,從政治到文學到經濟到藝術,連廣告也非常有意思。《紐約書評》最後一頁的廣告都是求愛廣告,尋求伴侶廣告,寫得非常的有意思。

《人物》:你的閱讀習慣是什麼樣的?

許知遠:就随機。非常随機。我最近買了一本葉芝的專題,因為我對愛爾蘭一直很感興趣,我喝愛爾蘭威士忌,聽愛爾蘭那些風笛音樂,愛爾蘭那種可憐勁兒,大饑荒,到處移民,在美國愛爾蘭人搞黑幫。葉芝是愛爾蘭最偉大的靈魂,他怎麼生長起來的,而且葉芝是梁啟超同代人,他們同一個世界舞台,不同的人生,很好奇。我一直很想了解個人與時代的關系,你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你怎麼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是始終讓我着迷的話題。

《人物》:随便抓起一本書就讀,一般會讀完嗎?

許知遠:讀不完。有興趣的東西可能過兩天就忘了。

《人物》:比如說第135頁到140頁,感興趣的讀一下,還是從開始讀,讀到第100頁就不讀了。

許知遠:都有可能。如果它這個情節非常吸引我,那我會讀完,但是很少的書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同時可以讀十幾本書,同時發生。

《人物》:現在想下來,你完整讀過的書很少嗎?

許知遠:我不知道,真想不起來。

《人物》:閱讀對你來說樂趣是什麼?

許知遠:陌生的知識,陌生的聊天方法,陌生的體驗,正好跟我此刻的思考契合。可能很偉大的書,但跟你此刻的情感不契合,你讀不進去的,肯定是跟此刻的情感契合(才能讀進去)。我最近對流亡(主題)很感興趣。你是外來者,怎麼生活,我一直對被忽略的生活感興趣。

《人物》:現在回憶起來,有沒有印象特别深,或者看完特别震撼的書?

許知遠:之前我也說過嘛,我的職業生涯是因為我看了羅納德·斯蒂爾的《李普曼傳》,不是經典的書,但是寫得很好。還有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寫印度的,對我影響非常大。旅行寫作對我影響非常大。利頓·斯特萊切的《維多利亞名人傳》,都對我影響挺多的。我不讀那種經典,史詩、《詩經》,我就沒讀過這些。

《人物》:包括《紅樓夢》這些。

許知遠:《紅樓夢》我沒讀過。我覺得可能沒有發生吧,或許再過些年它就歸來了。不知道。并不是一定要年輕就讀這些書。我是真的四五十歲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生了興趣,我以前讀不進去。我現在開始聽他的一些書,就是(覺得)有意思,完整的宇宙,裡面所有的描寫都那麼有意思。

奈保爾是對我影響非常大的作家。他是一個印度後裔,他苦苦地掙紮,一方面要進入英國文化,(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漫長的印度文化傳統,他在裡面怎麼尋求自己的身份?我對這種身份掙紮一直非常感興趣。(米沃什也是,)他在一個新的世界中,怎麼面對自己波蘭的傳統身份,掙紮又無比誠實地表達自己内在的困境,這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

《霍亂時期的愛情》,它是我每當煩的時候就會聽一聽。那麼豐富的人類情感,他給你用那麼綿延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一方面好像是掉在亞馬遜叢林裡一個溫暖的沼澤裡,沒什麼害處,同時又像是在一個南美的海港邊上吹着風,會傳來汽笛聲,一個膚色黝黑的性感的女人就在窗外走,身上微微發着汗。它讓你非常治愈。

《人物》:類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十幾年前不感興趣,現在突然感興趣的作家還有嗎?

許知遠:我覺得我遲早會喜歡上《紅樓夢》的,還沒有到那天。

《人物》:你一方面給人的感覺是非常知識分子式的,但是另一方面你好像也不避諱說自己淺薄?

許知遠:誠實啊,你是不深刻啊,我覺得我自己是某種意義上的淺薄。我當然不是說跟身邊的人比,我當然是跟我閱讀的作家比嘛。

每個人最終要确認到自己的經驗,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可能我的角度、我的方式就是一個龐雜式的,雜食的閱讀,然後可能看起來是缺乏系統性,我接受這樣的一個特質吧。你也意識到你隻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進行,你不能夠變成另一個方式。比如你現在突然給我六個月時間,讓我去讀商務印書館那套書我也讀不進去,它給我帶來的感受可能是不如我去希臘做一趟旅行,可能那個travel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文本是一個非常豐富的概念,文本不是說隻有印刷本才是文本嘛,你如果能讀到那個地理和面貌,讀到那個時代的情緒,讀到那個食物各種什麼,它們都是文本。那你能不能建立一個更豐富的文本去閱讀,這是現在讓我比較興奮的一件事情。我接受我自己是個比較即興式的人吧。

《人物》:接受自己是這樣一個即興的人,這是《十三邀》帶來的一個變化嗎?

許知遠:是一部分吧,《十三邀》和創業都帶來的變化。創業公司你要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壓力,它會讓你去了解知識到底跟實際生活的關系是什麼。然後這個《十三邀》節目當然也是一部分了,我要更高強度地面對不同領域的人,是以它會逼迫你去更迅速地了解不同領域,不同的方式。它們都會帶來一些微妙的催化的。

跟時代也有關系,時代氣氛的變化,因為我們不能夠僵化地保持某種方式跟時代對話,那樣的話會是一種懶惰。對自己過去更着迷的那種書面表達,一方面不那麼确信了,一方面其實更确信了。我不那麼确信就是意識到你應該有更豐富的一個表達,更确信的就是你意識到即使不同的媒介更換、時代情緒變化,大家對各種深入的或者書面式的思考仍然感興趣。

許知遠:偶爾深夜「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圖源《十三邀》

我是個天秤座,很搖擺

《人物》:你在《十三邀》之後,用時下的網絡語言來說就是出圈了,更多的人開始認識你,你自己的感受是什麼樣的?

許知遠:有時候挺好的。碰到一些陌生人,說他們被錢理群老師感染了,或者被陳嘉映老師點撥了,或者觸動到,我覺得這都是讓人幸福的瞬間,這個平台可以把日常生活中沒有的曆史感受或者想象力的感受,都能夠傳達給你,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以前做了一個電台直播,我接到過一個電話,一個很有趣的小夥子,在東莞工廠打工,(他說節目)是他生活透透氣的地方,我覺得這些東西很打動我。

來書店的人會有更年輕的一代,他們小時候來書店看書,現在帶着他們的小孩兒來書店看書,這時候你會覺得你做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不誤導别人,安撫到别人,讓他們覺得有思想生活空間,都是挺重要的事情。你追求一些(自己的東西)當然很重要,但是你能夠具體地幫助到他人,這是很大的幸福。這是我挺大的轉變——我本來有這一面,(現在)可能更明顯。

《人物》:這種時刻給你帶來的愉悅感和寫出來一個好東西的感受是相通的?

許知遠:部分是。因為人都是希望被認可,不一定需要很多,但是認可是很重要的,你需要有共同體的感覺。

《人物》:共同體這方面是不是有很大的變化?你原來在北大,那時候共同體的感覺會更多一些嗎?

許知遠:最大的趨勢是知識分子團體的瓦解,瓦解和邊緣化,包括知識分子話語方式的瓦解。因為大家都喜歡用過分平實的語言,有資訊含量、邏輯關系的語言大家都不太使用了,這是一個很大的瓦解,這個瓦解會帶來很多(改變)。現在讀書人都不敢說自己是讀書人,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讀書人在過去是非常驕傲的群體,現在大家都害怕說自己是讀書人。

《人物》:情感上會有失落嗎?

許知遠:一開始不适應,我想不是我一個人,很多人不适應,非常強的失語的感覺。(這種感覺)2007年、2008年就開始出現,更明顯的是2013、2014年,移動網際網路的出現。過去我們會渴望用一種更富有邏輯的方式表達,更完整的語言來表達,現在又公開地反對這種表達,破除這種更知識化的表達,這種轉變是非常劇烈的。有很多人都非常不适應,很多人可能要取悅新的網絡語言系統,新的消費娛樂語言系統。這時候我覺得你不應該陷入某種……最終你會意識到,你找到你自己适應的語言就好了,這個語言也不一定那麼多人接受。當你去取悅一種新的潮流的時候,如果你是取悅型的人格,挺好,沒問題,如果你不是的話你就不要做這種嘗試。包括《人物》雜志,現在變得比過去更重要了,因為你們堅持正常語言在書寫,這就變成反而難得的一件事情了。

《人物》:北大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許知遠:啟蒙的地方。你會意識到你跟五四之間有關聯,這是很大的影響。我1995年上學,五四運動1915年,已經過了80年了,你仍然覺得那個傳統是存在的,你覺得蔡元培這些人對你來講,他們是更親近的人。我現在印象很深,1998年校慶,唐德剛在那演講,用他的鄉音話,說兄弟怎麼着,兄弟胡适跟他說什麼了,之前你覺得胡适那麼遙遠,突然隔了一個人,這個人認識他——我覺得北大給我的影響,就是跟近代知識分子傳統的親近感。

另外一種是不切實際的自負。進北大的時候,都認為自己是精神貴族,那種強烈的驕傲感。我們說去北大,都是學屠龍之技。你内心那種驕傲(讓你)不會跟社會人混在一起的,你是不一樣的人——其實并沒有那麼不一樣,但是你有那種感覺。不像後來大學完全把自己跟社會混在一起了,不認為自己大學有獨特的語言,獨特的思考方式。

精英式的教育,給你這種感覺。你看到社會的變遷,會非常地不适應。上學學的都是,知識階層是社會的上司階層,都是這種教育,現在搞得大家都在擁抱社會,不是上司社會。你受了這麼好的教育,北大也好,清華也好,複旦也好,南開也好,你都應該是為社會的發展設立你的步伐,而不是追随這個步伐,擁抱這個步伐。像這種名校,你要思考大的問題,你要思考時代,包括國家的問題。現在大家不覺得有關系了。

《人物》:在你的同學當中,你算是例外的人嗎?其他的人都在擁抱這個步伐嗎?

許知遠:我同學都是理科生,他們要更具體地面對,不太一樣。之前我的師兄胡續冬去世——我跟他認識,不那麼熟——胡續冬身上就有很多北大的那種感覺,他對非日常生活的興趣,那種熱情,他身上有好多90年代北大的特性。

《人物》:九幾年網際網路剛剛起來,你又是學微電子的,當時有沒有想過另外一種人生的可能,比如成為王小川、張朝陽他們那樣的人。

許知遠:不感興趣。真正塑造我職業的是2001年去《經濟觀察報》做記者,那時候是不一樣的生活,但因為這個行業它沒有随着時代崛起反而消失了嘛,(後面的這些變化)是行業變化帶來的。(但)我其實沒怎麼跑過現場。我一畢業就做了主筆,一畢業就出了第一本書,一直是個作家的狀态。(那時候)意氣風發。20年前媒體業還是非常蓬勃的,你可以評論各種事務,我整天在上面評論全球事務,你覺得你有義務,來講述世界在發生什麼。

《人物》:父母對你志趣方面的影響大嗎?

許知遠:不是很大。我覺得我像自我教育出來的。

《人物》:自我教育的來源是什麼?

許知遠:書。

《人物》:現在能回憶起來,第一次感受到書的魅力是什麼時候?

許知遠:第一次感受到書的魅力,是看《上下五千年》吧。我剛剛從蘇北老家來了北京,房山區上國小,同學也不太認識,我懷疑那時候還講蘇北口音,不自在。有一天我自告奮勇幫我媽做菜,我媽還沒回來,小時候喜歡自我表現,就剝辣椒。辣椒很辣,手比較燒,燒着了一樣。我就把手放到涼水裡,旁邊就放了一本當時買的《上下五千年》,就開始翻,秦始皇什麼的,隋炀帝、大運河、朱元璋……我覺得非常愉快,發現曆史中這麼多有意思的,我就感興趣了,那是我最早體驗到閱讀樂趣的時候。那時候學校消失了,手上的燒灼感也消失了,隻有裡面的帝王将相、傳奇故事在發揮作用。

《人物》:你對曆史和時代一直有很大的興趣,它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許知遠:就是遺忘現實生活,逃到那個空間裡去,去幹那個空間裡的事。

《人物》:好像也不太願意面對生活裡那種瑣碎的,真正苦的東西?

許知遠:對,不願意面對瑣碎,我覺得瑣碎很煩人,特别不喜歡瑣碎。

《人物》:現在創業,逼着你去面對一些瑣碎的事。

許知遠:是。

《人物》:你剛才也講到,現在這種忙碌的生活,自己沒那麼喜歡,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接受這一切,完全可以過一個更散漫的生活,生活并不是非得這麼忙碌。

許知遠:對,痛并快樂着。如果你不做這件事情,帶來的這種不安會超過做這件事情帶來的不舒服。而且我又是個天秤座,就很搖擺。不決絕的一個人。

許知遠:偶爾深夜「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深夜會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人物》:你很多次說過,你有一種對于偉大傳統的渴望,這個渴望有變化嗎?

許知遠:沒什麼太大的改變,我始終對崇高性的、深刻性的東西有一種崇拜,一種向往,這沒有任何改變。包括像在節目中,這種算大衆的媒體中,我也是碰到了許倬雲先生會有更強的一種感觸,因為他身上有某種超越性。而且為什麼我花這麼多精力去寫梁啟超啊,實際上我都在通過他這樣一個人,去了解一個更複雜變化的時代,包括時代中個人怎麼樣不被時代吞噬,在一個逆境中能夠綻放出強烈的光輝。我始終對一種英雄式的東西、超越式的東西充滿熱情和興趣,隻不過因為我們現在在這樣的時代,你做英雄式的這種表達大家會變得不适應,但你可以把這個東西變成掩藏的一部分嘛,是你内心的一部分。

《人物》:你是怎麼了解你所說的超越性的?

許知遠:你始終知道生活有另一種可能性,在你日常生活之外,有某種意義上更了不起的、令人驚歎的事物存在。我們不是一個日常生活的俘虜或者一個時代的俘虜,我們人類傳統中有很多非常光輝燦爛的東西,在某一時刻,你是可以接近的。比如勇氣啊,你是不是非常勇敢。然後那種對意義的渴望,是不是可以建立更高的一個意義,更深的意義,很多很多這樣的東西。我渴望那些具有英雄主義的人,他們永遠都讓我最感動,最打動我,可能我不一定有,但是我覺得我是渴望那些東西的。另一個詞就是我很喜歡說的,against the current,反潮流、逆潮流,就是current在那兒,這些人是逆潮流,我對這些人非常尊敬。内心真正的強大。

《人物》:尤瑟納爾講過,書一方面很好,另一方面她覺得書是生活的灰燼,其實說白了它代替不了生活本身,如果隻在乎書,把書看得很高的話,可能會舍棄掉更豐富真實的生活。在這方面的了解,每個人随着年齡的增長,可能都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你是不是也有一個過程?

許知遠:有的,我曾經非常地迷戀灰燼。它既是灰燼也是結晶嘛。你也渴望那種烘烘的火,是以最好是你參與了火,同時又看到了結晶,那不是最了不起的事情嘛。也有可能你參與了火,被火燒死了,然後結晶沒出現,人生也有這種可能。現在這兩方面都非常地吸引我。我可能對結果沒有那麼在乎了,當這個火特别吸引我的時候,我就能夠參與到現實,用行動來書寫,建立個組織來書寫,或者是用什麼方式來書寫。它如果能變成一個非常棒的書我覺得非常好,如果它變不成我也沒辦法。當然深夜會詛咒自己,那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人物》:之前是對于結晶更看重吧?

許知遠:當時更崇拜那個灰燼跟結晶。我覺得是不是這也是一個自我原諒的标志,因為你知道你做不出那樣的結晶和灰燼,或者你離它沒有更近,甚至更遠了,是以你就安慰自己,它不是最重要的,也有可能。

《人物》:接近超越的東西它其實也分很多種,你感興趣的是不是還是成為類似于像梁啟超那樣的,跟時代有緊密關聯的思想家、知識分子?

許知遠:對這些思想人物當然是更親近,因為之前一直是讀這樣的著作成長起來的嘛,當然是更希望成為一個思想性的人物,這是我最期待的。但是期待和你最終是什麼樣的人兩回事嘛,很可能我就沒有什麼思想性,我思想性很差的,就是很一般。那是以我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但我就覺得能夠盡量去做一些表達就好。

《人物》:這幾年去做《十三邀》,今年又去參加《吐槽大會》,你對這些身份的認知和出發點大概是什麼樣?比如說是個人的體驗還是商業需要?

許知遠:都有吧,混在一起吧。一方面我自己有好奇心嘛,我想體驗。比如現在我特别想去演戲,我準備給我認識的所有導演都發微信,然後讓他們讓我跑龍套。我覺得它突然創造另一個時空,你要進入那個時空,是很有意思的。可能我毫無天分,但是你也很好奇,想有更多的感受。

我之前去學跳舞,半途而廢了,我就很想(體驗)怎麼運用自己的身體來表達。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東西,而且我也些許地感覺到其中的美妙。但這個美妙需要很多的艱苦的工作來度過那個最初的不适應,我對它的熱情又沒有達到可以讓我度過這麼多艱苦的過程。

我也想學做菜——不是學,就是自己做呗——怎麼把這個菜做得好吃。但是有可能,我嘗試一遍發現都是完全沒有天分的,可能最後還是發現我寫作有天分或者怎麼樣,是以它就是這麼個過程,我也不知道它會通向何方。但是因為梁啟超的寫作是一個特别漫長的過程,我要寫十年,我剛做了五年,是以它就會像我的一個穩定器一樣,始終在繼續,我現在終于寫到1900年了,寫到孫中山惠州起義那一段了。

《人物》:你講過,你有一種親密感的焦慮,然後你學跳舞跟這也有很大關系?

許知遠:我覺得我好像需要一種始終存在的自由感,随時可以開始另一種生活,随時可以去另一個地方開始另一場行動,而且這個過程中你不需要太多的牽絆。不一定要做這個事情,但是對這種可能性有極大的依賴,如果生活中喪失這種可能性,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非常的不舒服。

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靠個體生活。你也需要支援你的朋友,親密的夫妻也好,都需要,你搭建的過程中試圖保持自由,它就變得很困難,也是人生的挑戰。Tango是講究3分鐘的親密,突然之間雙方是一個非常深情的狀态,3分鐘之後又立刻分開了,我覺得是很有趣的感受。

《人物》:現在做的這麼多的事跟你寫梁啟超的關系是什麼?

許知遠:我覺得如果沒有那些工作,梁啟超的寫作就變得非常痛苦,因為很枯燥,你看那些東西真的很無聊啊。它們經常把我拽開一些,而且我的很多感受都是在做别的事情的時候發生的。比如說因為拍這個東西,或者說老去旅行,我對時空的感受更強烈,是以在寫作之中我會更增強時空感對人的影響。但是寫這個書對我做的事情也有好處,人很容易變輕浮的,特别是做一個新鮮的領域,特别容易變輕浮,是以它是我生活的一個更穩定的部分。

《人物》:之前于威談到你的時候說,他的虛榮心不是擁有粉絲,撲過來找他拍個照,他最大的虛榮心是寫一本真正代表偉大的好書。在這方面的雄心有變化嗎?

許知遠:我其實變化不那麼大,本質上,Vanity是虛榮,它是很在乎外界怎麼看待你,談論你。我最在乎的是榮譽的東西,這個榮譽不僅是個人怎麼看待你,(還)包括你在曆史中,傳統人物怎麼看待你,而這個不是以數量為基礎,是你做出努力,(以)它的獨特性和卓絕性來定義的。我當然希望做出一些更獨特的努力,創造一些精品,這是我最大的、非常大的動力。

虛榮始終對我不構成特别大的吸引力。我連微網誌都沒用過,我對數量沒那麼感興趣。不感興趣。我是希望你尊重的人認可你,希望我做的一些事情……比如我希望我的書店是遺産,50年之後仍然可以鼓舞新一代的年輕人,我也希望我們做的節目,過了30年看也不覺得太丢人,仍然可以看到這個時代的脈絡,希望它一直出現在圖書館裡。這當然是我很大的動力。

《人物》:如果最終還是達不到自己敬仰的偉大作家的狀态……

許知遠:估計達不到吧。

《人物》:會有遺憾,但是慢慢接受了,是嗎?

許知遠:也不太遺憾。我做事情忙碌,忙碌就不會想太多。通過忙碌來遺忘也挺重要的。或許撞大運就撞到了。

《人物》:有一種命運感。

許知遠:我也沒想那麼深奧,盡力了呗。确實光陰是不能虛度的,這是我最近真切的感受,我30多歲的時候,覺得好多時間可以打發,現在覺得真是沒有時間。

《人物》: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知遠:就這四五年,創業以後,各種事情。因為我真沒有時間,我下午跟你們坐這兒,然後我開會,我就沒有時間寫東西了,我也沒有時間去發呆,去亂走了。每天都排滿了。

梁啟超我本來寫三卷本,因為太長了,變成五卷本了。我把它寫完,至少到五十一二歲了,接下來寫李鴻章怎麼也得寫個10年吧,到60多歲了。中間要寫關于上海的書,要花費兩年。雜七雜八幹點别的事情。你就覺得事情得做完,沒有時間去想别的。我是不是更接近傑出,确實沒時間想。可能喝多了會想,現在也不太多,很少很少。

《人物》:你說不要虛度人生,怎麼才算不虛度?

許知遠:如果我說,是個挺樸素的想法,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性。有的人可能,他就擅長考試,一考拿了幾個證,什麼破考試都參加,這樣也行,如果這輩子能夠累計到5000個考試證也很牛逼。每個人找到自己身上真正熱愛,又有天分的一件事情,盡量發揮它就是很好的事情。比如我們最近采訪的一個特别有意思,滑冰的,有的人适合當第一名,有的适合當第二名,每個人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是隻有一個位置才是合适的,這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人物》:你現在覺得你的位置是什麼?

許知遠:我的位置就是一個職業的業餘選手。我現在的感覺,我能夠盡量遵循我自己内在的好奇心,比如我突發奇想,想去寫個關于上海的書,我要盡快把它寫完,要不然過兩天我就不想寫了。這就是我的沖動,我現在盡量在尋找這些沖動。比如梁啟超現在其實我已經不想寫了,本我上已經不想寫了,太煩了這件事情。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在我的超我上應該是要寫完的,超我上也是自我滿足的需求,因為你要滿足,你克制了自己懶惰的趨勢,完成了一個從消極自由到積極自由的過程,你也挺開心的。你就把它寫完,因為你至少寫完那一刻一定是很有成就感的——這麼一個讓你覺得不舒服的事情竟然完成了。人生有時候要做一些自己不那麼舒服的事。一方面要追求自己的沖動,一方面要完成一些自己不那麼舒服的、折磨你的事情,都需要。

許知遠:偶爾深夜「詛咒自己」,多喝點酒就過去了

許知遠談《青年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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