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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曆史和未來一樣嶄新

作為“在西方思想與文學滋養”下成長的寫作者,許知遠寫一部關于梁啟超的傳記,最大的困難和挑戰是什麼?

許知遠創作的梁啟超傳記是一個長達十年的寫作計劃。《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是第一卷,之後還有第二卷和第三卷。最近,許知遠在第一屆文景曆史寫作獎頒獎典禮上,談到了他寫作《青年變革者》第二卷的困惑與感悟。

第二卷寫梁啟超流亡日本的歲月。那正是二十世紀初,梁啟去到日本、去到正處于鍍金時代的美國等地旅行。當時,那些地方正在滋生的各種思潮,正在發生的混亂又富有生命力的社會變化,梁啟超是如何了解這些的?在遠離中國的地方,作為旁觀者,他如何觀察中國内部的變化?面對頭緒繁多、史料複雜的情況,長期投入進去,很能不受感情因素的影響。

許知遠說,“有時資料太多,反而掉在裡面了”。在找不到方向時,他選擇到現場去,尋找現實的感覺。在許知遠看來,重要的是怎麼樣感受到這些曆史,怎麼樣讓他們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某種存在和延續。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許知遠老師在頒獎典禮上的最新演講《一個業餘者的嘗試》。

一個業餘者的嘗試

許知遠 口述

本文整理自頒獎典禮速記

演講全程:許知遠《一個業餘者的嘗試》

我想建議下次頒獎可以在晚上舉行,大家可以先喝點,再坐下來聊。因為我覺得曆史不僅是清醒的、旁觀的,也是強烈的、介入的,甚至充滿胡鬧的,那也是曆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今天來這兒其實很高興,因為這裡有一些是我的師長,有的是親老師,我選過他們的課,或者讀過他們的書。他們也是中國曆史寫作新的方式的開創者。我也看到了我的同齡人,還有更年輕的一代。我看到了一個小小共同體的誕生。對于任何學科也好,門類也好,一個共同體是多麼重要。我們看到彼此間的鼓勵、激發、批評,可以誕生新的創造力。

我在這裡講“一個業餘者的嘗試”,是對我自己某種意義上的定義,也跟我最近的困惑有很大的關系。我正寫到梁啟超1902年在橫濱創辦《新民叢報》,恰好距今120年。他就是在《新民叢報》上開始談論新史學的,他認為中國史學經曆了一場革命。現在120年過去了,正好是兩個輪回。從那個時代起,從120年前,我們慢慢開始被一個現在已經被接受的線性的時間觀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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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在橫濱編輯的雜志被偷運到國内,給一代人展現了嶄新的知識與思想。他的足迹遍及日本、大洋洲、美洲與歐洲,所到之處受到海外華人的熱烈歡迎,當地政要與新聞界對他趨之若鹜,認定他握有中國的未來。

我翻閱那本雜志的時候陷入了非常多的困境。那裡談到了新的曆史的觀念、新的地理的觀念,雜志封面上還印了拿破侖和俾斯麥的肖像,可以看得出當時的時髦感。我經常感到某種困惑,我想找到一把鑰匙,就是梁啟超在1902年的橫濱和東京,他到底怎麼樣了解這些雜亂的知識。這些知識從國外流到日本,又從日本轉進當時的中國,從康德到盧梭,再到達爾文,以及德富蘇峰的一代,所有這些傳統,如此龐大的資訊量,梁啟超都要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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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叢報

當時的人都沒有經過我們現代的學術訓練,他們以高度業餘者的方式去思考、去想象。這些觀念有什麼關系?從這個語境當中了解達爾文到底意味着什麼,斯賓塞意味着什麼?現代匈牙利是怎麼建立的?他們怎樣想象自己的故土?一個匈牙利的流亡者怎麼面對自己國家的重建?這又給中國的重建帶來一種什麼樣的想法,什麼樣的刺激?我陷入到這樣一個龐雜的網絡當中,試圖去了解歐洲曆史,了解所謂現代人權的興起、現代國家的興起、現代憲法的産生,進而去了解這些理念如何經過權力的流轉來進入到東京,進入到一個中國年輕人的心裡。

這些理念我在大學裡多少讀過,西方政治思想史也好,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也好。平時也會用其中的概念、名詞,但說到“social contract”究竟怎麼去了解,現在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些思想、這些資訊的認識是如此模糊不清。是以這使我陷入空前迷惑的此刻,也是對我整個知識結構重新校正的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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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橫濱,1910

在抽象的思想概念的了解方面,我并沒有那麼敏感的天分。怎麼面對這樣的困惑呢?我覺得對我來說,到現場去,算是一種自我挽救的方式吧。這跟我的個人際遇也有某種暗合。

2020年初,我去馬來西亞旅行。很快疫情爆發,我就開始了漫長的滞留在海外被迫放逐的生活。開始是在馬來西亞,我去了槟榔嶼。孫文、康有為、梁啟超都在那裡流亡過。我就開始想象那樣的一個英國人留下的殖民世界,也是馬來西亞多種族共存的世界,那種熱帶的感覺,當時也有一場全球性的鼠疫正在襲來。我還發現了中國現代醫學的創始人之一,在哈爾濱抗疫的口罩的發明者伍連德,他就出生在槟榔嶼。

我想象一個多世紀之前,孫文和康梁等人去馬來西亞籌款,那裡的海外勞工、海外商人,是他們最重要的物質和精神上的基礎。他們去到那裡,說服當地華人接受這些新理念,然後用海外力量促使國内力量發生變化。他們在那裡吃什麼樣的食物呢?他們怎麼樣看待那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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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

我就這樣一路遊蕩到了東京、橫濱,後來去了夏威夷,趕上全球疫情剛剛開始。恰好是在1900年,也是120年前,當時梁啟超也曾經去過夏威夷。他原本準備從夏威夷去美國本土,但當時席卷全球的鼠疫正從廣州出發到香港,然後蔓延到美國、歐洲,最後在1910年穿過西伯利亞來到了哈爾濱。1900年時,鼠疫來到了夏威夷,當時叫檀香山,梁啟超無法展開他的行程,隻得滞留在檀香山。鼠疫大流行的時候,夏威夷剛剛成為美國的一部分,也存在一個臨時的過渡性政權,也是一個重大變革發生的時期。興中會為什麼是在夏威夷創辦的?這些人又是怎麼了解遠方的中國正在發生的變化呢?

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想象世界的。在檀香山,本地的居民們并不把中國人作為異端,白人也隻是很少一部分,他們很少參與政治的變化。原住民們看到自己的國王去世、女王被廢除,他們在更小的世界裡更容易卷入政治當中,是以他們有政治覺悟,又受到基督教的影響。梁啟超到來的時候,他目睹整個唐人街被毀,感覺到一種新的羞辱。因為當時檀香山政府認為中國人跟病毒有關系,是以封鎖了整個唐人街,又認為消滅病毒隻能靠火燒,而在焚燒一個染病華僑房子的時候火勢失控,整個唐人街都在大火中被燒毀了。當時梁就在這種情況下,去遊說當地華人如何建立一個現代的中國,幫助他們應對外來世界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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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燒在唐人街的染病房屋,檀香山

梁還在那裡陷入了一場戀情。如果你在旅行當中不斷看到景色的變化,你是多麼渴望一些溫情的更私人化的感受啊。因為梁的日常生活被公共性所左右,他整個人被一種恐懼、焦灼,一種總是在漂泊的感受所占據着,他被傳統的價值系統、讀書的方式,包括家庭的倫理死死控制着,除了在詩作和朋友的信中,或者偶爾和朋友相聚,他很少展現自己的情感。這樣一個才20多歲的年輕人,他面對某種意外的情感,或者說一份遲來的愛情,他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聯想和感受。後來他還寫了24首詩來回顧這場戀情。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怎麼樣感受到這些曆史,怎麼樣讓他們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某種存在和延續。曆史從來沒有真正過去。就像當年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說過,“過去從未消逝,它甚至從未過去”。我在來之前讀到阿克頓勳爵(Lord Acton)說的話,原句我記不得了,但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大概的意思是,在現在看來,可能曆史寫作是一種相對邊緣的寫作方式,盡管在場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雄心和信心。但其實曆史寫作從來不隻是一種寫作,從來不隻屬于曆史,曆史寫作也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通過這個次元,我們不僅關注曆史本身,還可以關注整個社會的命運,關注每一代人的變化。期待我們從這裡開始,也期待下一屆更好!謝謝!

許知遠,作家,單向空間創始人,談話節目《十三邀》《十三遊》主創。出版的作品包括《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祖國的陌生人》《青年變革者 》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韓等多種版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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