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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将軍的風範——釆訪張達志筆記

作者:伏生讀史

張司令住在北京複興路二十四号院。

早上六點就上了公共車,轉了幾路車,直到九點多才找上二十四号。大門上什麼牌子都不挂。門口一左一右有兩個軍人站着。我往進走時,其中一個行了一個軍禮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說:“知道,這不是張司令住的地方嗎?”軍人說:“好,請登記一下。”

張司令住在十四号院。七問八問才找上。張司令的老伴嚴波說,等了你一上午,怎麼這時才來。我一看表,差幾分就十點了。張司令還在客廳坐着。我們進去坐了一會,張司令微笑着說:“今天有點遲了,我有胸膜炎,吸氣有點疼,下午約了個老中醫要看一下,明天早上八點,怎麼樣?”我說:“行。”

布衣将軍的風範——釆訪張達志筆記

這是一個十分慈祥的瘦老頭,很難和馳騁沙場的開國将軍聯系起來。

秘書孫基民把我們送出大門。

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後悔沒有昨天就在附近找個旅館住下。為了明天準時到達,戲曲學院招待所是不能回去了,必須就近找個旅館住下。

第二天六點我就到門口等着,等到七點半進了院,八點整去敲門。孫秘書對我說:“我和張司令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不喜歡宣傳他自己,你說要寫傳記他不同意。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随便談談。”孫秘書說:“好,張司令有病,不要超過半小時。”孫秘書把我引進客廳。

張司令的光頭頂上戴小菜碟大小的一個用駝色毛線挑成的頂蓋兒,剛剛能護住腦門心兒。雖然很瘦,眼睛卻依然有神。臉上布滿了老人斑。桌子上放一些麻紙。嚴波邊收拾桌子邊說,張司令天天用咱峪口糊窗紙寫大字。你看,她指着書櫃頂上摞的幾摞寫過的字紙說,今年就寫了那麼多!

張司令用十分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問:“你要我說什麼?”我說:“我已采訪過高長直、高長久,佳縣鬧紅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不少,我現在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張司令沉默了一會說,革命是大家搞得,你寫不要突出寫我,也不要光寫佳縣的,陝北犧牲了那麼多的同志,要寫就把大家都寫進去。

在張司令說的過程中,嚴波也不斷插言,因為他們在一起已經生活了四十多年,有許多事她是了解的。從八時開始一直說到十一時半。孫秘書、嚴波不斷催促讓老人休息,可張老就是不聽,說到動情處,老淚如雨,泣不成聲。就要吃中午飯了,在嚴波一再催促下,張老這才離開客廳。嚴波打開了電視機,說有一個錄像片讓我看看。

這是中央有關部門為張達志拍的一個專題片。片頭一開始就說,中國共産黨為求得中國人民的徹底解放,在長期艱苦卓絕的革命戰争中,湧現出無數有膽有識的革命英雄,造就了一大批叱咤風雲的革命将領。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現已年逾古稀的革命老人張達志同志就是這部将軍譜錄中的一員。

片尾話外音又說,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張達志同志雖然年事已高,積勞成疾,但他依然孜孜不倦的學習,盡心盡力地工作。他十分關心祖國的改革、建設與發展。

這部片子記錄了張達志老人的一生。

看完錄像用餐。用餐時張老問起白雲山的事,國桢圖書館的事,問任邦厚,問縣委政府的上司,問老百姓的生活狀況。他說革命的目的就是希望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始之于斯,終之于斯,除此還有什麼呢?沒有了。他還說他還想回家鄉一回,就是縣招待所的房子離廁所太遠,夜裡上廁所要上下那麼多台階走不動了。

張老每天吃中午飯要喝一小杯燒酒。杯不大,就醫院用的那種小燒杯。我問喝的是什酒?嚴波說,西鳳。我說茅台不是更好嗎?嚴波說喝不起,老張一個月五百,她一個月三百,兩個人合起來八百。聽起來不少,開銷大,逢禮拜天,兒女來了,孫子外孫也來了,誰也不開火食費。還有電費、房費,緊得很。張老說,看你說的是些啥,再緊還緊過老百姓?老伴不說話了。

我突然想起個問題,張司令攻打牛駝寨,在槍林彈雨中,沖在最前面,真的如斌兒說的有星宿,沒負過傷嗎?張司令說,負過,他伸出脖子,用手指着,就在這裡,子彈掃了一下。我問留下傷痕了沒?他說,沒有。幾天之後就好得光光的。我還仔細看了看,果真一點傷痕也沒留下。 好險啊!

飯後嚴波對老伴說應該休息了。嚴波像哄小孩似的說。可張老還是不肯休息,他又來到客廳,居然像個老農似的赤腳把兩條腿提在椅子上,又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有一年他回到店頭,老百姓要和我啦啦話,可跟我的人就是不讓。很讨厭。門上,腦畔上還壓上哨兵。我對他們說我們出生入死為老百姓打天下,天下打下了,反而怕起老百姓來了,這算什麼道理?你們不要肉尾巴似的老跟着我。我是老百姓的兒子,他們吃不了我!張老說到這我突然想起了民間傳說張老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說有一年張達志探家,請全村的人吃飯。張達志把老年人一個個安排的入了席,準備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邊吃邊叙叙舊。剛剛動了筷子,他的老娘來了。硬是讓他們都到院裡去吃。我問有這回事嗎?張司令笑了笑說,有。他說其實我媽是好意。她說這些人都是些受苦人,和你坐在一起,筷頭頭夾的一點一點文吃,能吃飽嗎?一人給一個海碗,就圪蹴在院裡吃去,吃一回就讓他們吃的飽飽的。第二件是張達志到石窯上看妗子,人們都以為張達志看妗子,一定禮物不得輕,結果隻放了兩把挂面。走後村裡人都笑話,說,那麼大的官看望妗子給了兩把挂面!怎能拿得出手嗎?我問有這事嗎?張老說:“也有。”他說:“我們共産黨的官,不像過去的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還是個普通人,穿上軍人的服裝是司令,脫下這張皮就是個老百姓。我回家花的不是國家的錢。我雖然官大,可不沾公家一分錢的光。明代有個叫秦丹的人在咱葭州做知州,尚能做到,“隻飲蘆河一瓢水,不貪葭民半文錢”,何況我們共産黨人呢?這是原則,違背了這個原則還是一個共産黨員嗎?還算毛主席說的完全徹底嗎?

嚴波又催來了,笑着說:“他的錢呀,要補的窟窿眼多着哩,老部下誰有了困難,有了病,他就睡不着覺了,不是給這個寄點,就是給哪個寄點。報紙上看到那裡遭了災了,也要念叨。一九六0年一下就給了家鄉捐了2500元,耍大方。是以人們都以為他手裡不知有多少錢。其實他磁得很,一雙皮鞋穿了二十年還舍不得扔。老兩口争論不休,最後還是孫秘書硬把張老扶着休息去了。我看了下表,下午三點半。

布衣将軍的風範——釆訪張達志筆記

孫秘書又把我一直送出大門外。孫秘書說:“張司令一般是不接受采訪的。因為你是從老家來的,張司令答應見一見。他有病,醫生說要讓他好好休息,尤其不能激動。我原想你們見面最多也不超半小時,誰知他今天興緻這麼高,話那麼多。”

我想也許他覺得老了,又有病,和家鄉人說話的機會不多了,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老鄉,其言也善啊!恨不得把肚子裡的話全倒出來。臨别時,我緊緊握着孫秘書的手說,好好把我們的老司令照顧好!

不知怎麼搞的,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由熱淚盈眶。

時隔不到兩年,也就是在1992年5月28日的《榆林報》上我看到了一個不幸的報道。說我們的張司令于1992年1月15日14時52分于北京逝世。報道的标題是:将軍一生戎馬寒,英靈歸兮故土熱。張達志将軍骨灰安葬儀式在榆林舉行。我是含着淚看完了這個報道。5月25日,塞上榆林草木皆哀,青山垂淚。陝北人民的優秀兒子、中國共産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共主義戰士、無産階級革命家、中國人民解放軍卓越的軍事家張達志同志魂歸故裡,長眠在這塊曾經生他養他的黃土厚地。實作了他要将骨灰安葬在榆林的遺願……

将軍生之于陝北,發之于陝北,葬之于陝北,魂兮魂兮歸于陝北,後人将祭之于陝北!

(轉自佳縣燕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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