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 整理
拿破侖，一個充滿了争議性的名字，他是與凱撒、亞曆山大齊名的軍事天才、政治家，但也被後世批判為窮兵黩武的獨裁暴君、戰争販子；他曾在恢複奴隸制時背叛過啟蒙精神，但也為塑造現代法國乃至現代歐洲做出了傑出的貢獻。為什麼法國群眾對于拿破侖愛恨交織？除了戰功赫赫，拿破侖在政治、教育、司法方面還創下哪些功績？一生打了四十多場勝仗，為何最終兵敗滑鐵盧？近期，河南大學法國史教師楊磊做客澎湃問吧，與網友分享關于拿破侖充滿争議的一生。本文系問答精選。
拿破侖
Oxford：同為君主制，歐洲其他國家怎麼就容不下拿破侖帝國？尤其是英國，已經發展資本主義，已經建立君主立憲政體，按說與拿破侖帝國的相似之處應該大于歐洲其他國家吧？
楊磊：的确，拿破侖帝國和當時的英國雖然都是君主制，但在保護資本主義發展上有着諸多相似之處，然而制度上的差異并不意味着雙方沒有利益沖突。英國之是以先後組織七次反法同盟，更主要的是出于維護世界霸主地位和歐洲均勢政策的考慮。而英國聯合的歐洲大陸君主國反對拿破侖帝國主要是因為拿破侖繼承了法國大革命的理念，通過對外戰争輸出革命引發歐洲各國君主的擔憂，對于他們來說，拿破侖既是威脅着他們國家的存亡，也動搖着他們的封建統治。
小兔兔：請問你，拿破侖關于睡獅的觀點是真實可靠？他為何有這樣的觀點？
楊磊：拿破侖過兩句關于中國的話：“Quand la Chine s'éveillera，le monde tremblera。”（中國覺醒之時，世界将為之顫抖。）二是：“Ici repose un géant endormi，laissez le dormir，car quand il s'éveillera，il étonnera le mond。”（這裡卧着一隻巨獸，且讓它沉睡吧，因為，當它醒來之時，将會震驚全世界。）這兩句裡面都沒有關于中國是一頭睡獅的說法，根據許明龍先生的考證，睡獅這種說法是中國人自己創造的一個比喻，在清末民初，在日留學的中國學生為了反對腐敗的清政府，呼籲革命，就把中國比作睡獅。具體考證内容可以參考許明龍先生的文章《拿破侖與中國及其“中國睡獅”說之真僞》。
Oxford：請問拿破侖怎樣看待當時已經開始的工業革命？
楊磊：在拿破侖統治時期，英國工業革命的成果盡管被引入了法國，但是傳統的生産方式在法國仍占據優勢。例如在維爾維埃，由于引進了英國的紡織機，使得這個地區的呢絨業出現了繁榮，成為當時法國著名的工業中心，在1810年有86家工廠和25000名勞工。但是就總體而言，工業革命的成果在法國的應用程度十分有限，在棉紡織業紡車一直存在，1806年珍妮紡紗機才被引入法國，在冶金業仍然使用木材熔鑄，蒸汽機直到1807年才被引入。
珍妮紡紗機
Oxford：請問科西嘉人拿破侖從小就認為自己是法國人嗎？
楊磊：拿破侖出生的科西嘉島在18世紀初屬于意大利的熱那亞共和國，後來在保利的上司下在1755年成立了獨立政府，1768年科西嘉島被熱那亞“轉讓”給法國。拿破侖正是在科西嘉被法國占領後一年出生的，拿破侖的父母曾積極參與抗法活動，是以拿破侖從小就希望像保利那樣解放科西嘉。他曾經在1789年6月12日寫信給流亡在倫敦的保利，标題是《決心為改善科西嘉島居民的處境而努力》，信中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出生之日正是我們的祖國垂死之時。三萬名法國人像潮水一樣湧上了我們的海岸，把自由的寶座淹沒在血河之中。”在信中拿破侖表示自己認同科西嘉為祖國，法國人是入侵者。
Yuki_：拿破侖當時是不是主動挑釁歐洲各國引戰，是以才導緻其他國家形成了反法聯盟？引戰的目的是啥呢？
楊磊：反法同盟在拿破侖上台之前就已經存在，1792年英國聯合奧地利、西班牙、撒丁王國等國組成了第一次反法同盟。在拿破侖發動霧月政變之前，英國又聯合了奧地利、沙皇俄國、那不勒斯王國組成了第二次反法同盟。拿破侖一開始并沒有主動找歐洲各國開戰，而是不斷要應對反法同盟對法國的軍事威脅，在拿破侖稱帝後，為了擴張版圖主動發起對歐洲各國的戰争。拿破侖對歐洲各國宣戰，一方面是在歐洲各國傳播法國大革命思想對外戰争的延續，另一方面也受法國長久以來自然疆界論（丹東曾宣稱法國的自然疆界有四個方向：大西洋、萊茵河、比利牛斯山、阿爾卑斯山）的影響，想通過戰争擴大法國的版圖。
貝魯秘：當時反法同盟的利益基礎是什麼？為何能夠屢敗屢戰？
楊磊：反法同盟與法國的沖突源于法國大革命與歐洲舊制度之間的沖突，反法同盟力圖維護社會上的特權等級專制、政治上的君主專制以及歐洲傳統上的邊界秩序。法國自從大革命起，就開始了向“自然疆界”的擴張，打破了歐洲大陸的均勢和傳統的邊界，并且将法國大革命的進步理念傳播到了歐洲大陸由君主統治的國家，從根本上動搖了這些封建專制國家的統治根基。法國大革命思想的傳播以及對外戰争對于反法同盟的各個國家來說是關系到政權穩定和生死存亡的威脅，這是他們聯合起來的根本基礎。
海闊天空：請問拿破侖軍隊中戰死的貴族比例有多大，在排隊槍斃的戰法中，其軍隊有什麼過人之處？
楊磊：拿破侖軍隊中貴族分為出身舊政權的世家貴族和後來帝國冊封的資産階級新貴族兩類。曆史學家喬治·西克斯曾經統計過1792年至1814年2248名将領的社會出身，有632人曾是舊政權的貴族，其中214人有貴族的封号，在拿破侖帝國時期至少有305位将軍是舊政權的貴族，其中90人有封号。拿破侖手下更多的貴族将領是後來冊封的資産階級出身的新貴族，從拿破侖軍隊貴族構成中可以看出，真正的“世家貴族”比例大約隻占13%。
拿破侖吸收了18世紀法國步兵戰術、炮兵隊形的革新成果，在軍事組織上采取以師為機關的大兵團作戰，同時加大利用自由散兵和騎兵，拿破侖尤其重視炮兵在局部戰鬥中的火力優勢，用機動部隊代替舊式的密集戰線，增加突擊的優勢。在人數占優時，拿破侖會指令尾部軍隊将敵人合圍，切斷退路。在人數劣勢時，拿破侖會迅速将人數劣勢的隊列扭轉過來，排除散兵偵查敵軍并與之周旋，将主力和預備隊隐藏起來。在發動進攻時，同時從正面和側翼兩方面進攻，待敵軍戰線分裂時，再集中預備隊的重騎兵、火炮迅速貫穿敵軍，同時派出輕騎兵進行追擊，這種大規模機動軍團在隊列作戰的年代具有明顯的靈活性，經常能夠形成局部以多打少、以少勝多的局面。
Cogito：您好，請問拿破侖靠戰場指揮和軍隊建設，在當時的歐洲就能獲得很大的優勢嗎？
楊磊：您好！拿破侖在軍隊建設方面取得了很多成就，這裡僅舉一例，在18世紀的歐洲，各國軍隊的标準配置是步兵團，由一個或兩個作戰營和一個補給營組成，騎兵團也類似，這種軍事編制的弊端在于軍隊指揮官不僅要對戰略、作戰方面對衆多的營、團進行控制，同時還要考慮補給、通訊問題，指揮大規模作戰時往往會導緻部署混亂、溝通不暢。拿破侖繼承并發揚了法軍18世紀末作戰師的編制，使得軍隊機動性和靈活性得到了提升。拿破侖在師的基礎上引入了軍這一編制，每個軍包括2-3個步兵師、一個騎兵旅、一個師級的炮兵機關。這使得軍成為一個擁有2-3萬人的獨立作戰機關，以軍為作戰機關不僅能夠獨立作戰，而且可以保持互相支援，這使得拿破侖在面對數量多于自己的敵人時，能夠短時間内調動更多的部隊形成局部以多打少的優勢，這一點在奧斯特裡茨戰役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小兔兔：請問您，拿破侖為何要成為皇帝？是維護自己的成果？是自私？還是其他原因？
楊磊：您好！拿破侖稱帝除了有個人野心的影響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維護法國大革命成果和秩序的需要。在熱月政變後，法國人主要的訴求已經從追求自由平等變成追求和平穩定，結束國内外的動蕩局勢和建立起統一而強大的權力高于一切。拿破侖在霧月政變後，基本上滿足了法國人的這一訴求。但是這種穩定是暫時的，國内的保王派和雅各賓派随時都有可能打破這種穩定局面，在拿破侖成為第一執政後，曾經發生過多次保王派暗殺他的事件。稱帝是維護現存秩序、建立最高權威和保障個人統治和發行的解決方法，拿破侖通過稱帝維護了法國大革命以來的各項成果，建立了資産階級統治下的政治、經濟、社會秩序，同時稱帝也使舊貴族臣服于拿破侖本人，拿破侖稱帝後建立的貴族體系吸納了大量的舊貴族，這些都有利于維護法國的秩序和穩定。
拿破侖一世加冕典禮
薇薇安：為什麼拿破侖要恢複奴隸制？
楊磊：拿破侖恢複奴隸制主要是出于經濟和政治兩方面的考量。在經濟方面，當時法國的聖多明各（今海地）、瓜德魯普、蓋亞那、馬提尼克等殖民地建有龐大的種植園，是政府重要的财政收入來源。這些種植園大量依賴奴隸貿易提供的勞動力，在法國大革命期間，這些地區爆發了大規模的起義，使得法國殖民地貿易急劇萎縮。當時廣袤的路易斯安那歸法國所有，拿破侖想對這個地區進行開發也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奴隸貿易是重要的來源。在政治上，拿破侖想通過恢複奴隸制來赢得殖民地法國上層人士的支援，恢複奴隸制可以合法保護殖民地統治者的财産，保障殖民地的穩定，為拿破侖提供穩定的收入來源。值得一提的是，拿破侖恢複奴隸制主要集中在1802年《亞眠和約》中英國歸還給法國的馬提尼克、聖盧西以及多巴哥等地。
子非魚啊：拿破侖的影響有波及到當時亞洲非洲嗎？還是隻限于歐洲?
楊磊：拿破侖當時的影響不僅限于歐洲，在亞洲地區也有廣泛的影響。在拿破侖遠征埃及期間，将法國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等原則翻譯成阿拉伯文小冊子進行廣泛宣傳，号召所有在亞洲和非洲的猶太人團結在他的旗幟下重新恢複古代的耶路撒冷。拿破侖帝國與英國還在印度進行了角力，拿破侖派遣皮埃爾·古力耶·佩隆到馬拉塔聯盟，支援并鼓動馬拉塔反對英國和東印度公司，并且提供軍事顧問訓練馬拉塔人軍隊，這次行動導緻了第二次英國-馬拉塔聯盟戰争。戰争以馬拉塔聯盟的失利告終，這次戰争加快了英國統一印度的步伐。有趣的是，日後在滑鐵盧擊敗拿破侖的威靈頓公爵正是在這次戰争中嶄露頭角，随後就成為了半島戰争中的統帥。
澎湃網友：似乎馬克龍這次紀念拿破侖也引發不小争議。法國人愛他可以了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恨他？
楊磊：在當下的法國，馬克龍紀念拿破侖引發争議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第一，拿破侖在1802年重新恢複奴隸制，今年也恰逢法國政府承認奴隸制和奴隸貿易違反人性的陶比哈法（Taubira Law）通過20周年紀念日，一些人認為既然法國政府承認奴隸制非法，另一方面又紀念重建奴隸制的拿破侖，兩者互相沖突。在“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影響下，法國國内的少數族裔對于拿破侖一些“白人至上”的言論以及鎮壓黑人起義的做法也頗為不滿。第二，拿破侖在《民法典》中廢除了女性在法國大革命初年赢得的自由，沒有丈夫的許可，已婚婦女無法學習、旅行和簽約，這些做法對于主張男女平等的人來說也是無法接受的。第三，拿破侖發動對外戰争造成了數百萬人的傷亡，在一些和平主義者看來，拿破侖更像是一個戰争狂人。
澎湃網友：如果讓您推薦一本關于拿破侖的傳記，您會推薦哪一本？
楊磊：安德魯·羅伯茨的《拿破侖大帝》，這本書曾經榮獲2014年拿破侖基金會評審團大獎，作者為了寫這本傳記幾乎跑遍了拿破侖一生去過的地方，資料非常翔實。
《拿破侖大帝》
澎湃網友：拿破侖跟希特勒的曆史評價如何截然相反？
楊磊：雖然他們都曾經試圖稱霸歐洲，也收獲了同樣的結果，但是希特勒的目的是奴役其他民族，希特勒犯下的是種族滅絕的反人類罪。
責任編輯：于淑娟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