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畫皮》又稱《鬼畫皮》、《畫皮鬼》,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篇目之一。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披上用彩筆繪畫的人皮,裝扮成一個令人心愛的美女,耍弄各種欺騙手段,以達到裂人腹、掏人心的目的。後來,惡鬼被一個道士識破,在木劍的逐擊之下,逼得他最終脫去“畫皮”,露出本相,而被一劍除掉。這篇小說的寓意深長,耐人尋味,理當是告誡男性不要被美色所惑,以免被披着人皮的惡魔所害,後來這一故事還被現代人翻拍成影視劇作品。——百科

清代的金聖歎曾在在評點《第五才子書》第二十二回時對寫鬼問題曾這樣說:“天下莫易于說鬼,而莫難于說虎。無他,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時,真是大段著力不得。”寫鬼真是那麼容易麼?鬼真的無倫次、無性情麼?

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裡曾批駁這種觀點,他說“予謂不然。說鬼亦要有倫次,說鬼亦要得性情。諺語有之:‘說謊亦須說得圓。’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得極巧,恰在人人意願之中。”這話說得極是。寫妖寫鬼也要寫出性情倫次,也就是要寫得合情合理,符合生活邏輯。

狐妖鬼魅形象之具有審美價值和藝術魅力,不在于怪異荒誕本身,而在于它們以特殊的形态反映了人的性情,人的性格。人們從妖鬼形象中發現了人類自己,感到似曾相識而又陌生,妖鬼狐魅的世界其實是人間社會生活的幻化反映。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的,《聊齋》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别叙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文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鹘突,知複非人”。

這話說明明末志怪之是以沒有藝術生命力,是因為它“誕而不情”。

《聊齋》則寫出了鬼魅狐妖具有人情倫次,而又有“非人”特點,是以才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寫鬼既要寫出鬼性,又要寫出它具有“人情”,'确實不易。蒲松齡在《畫皮》裡寫了一個披人皮化美女吃人的惡鬼就極有性情倫次。他是如何寫出惡鬼的性情倫次的呢?通過人化了的鬼物形象的語言動作,把它隐秘的内心世界展示出來。

惡鬼一出場,目的就是要尋找獵物,殺人掏心。但它不能在人前暴露其本來面目,那樣一來,它就沒有市場了。是以,她把自己打扮成“二八姝麗”,選擇在人行稀少的清晨,“抱袂獨奔,甚艱于步”。這種環境這種行動容易造成一種令人憐憫、同情的氣氛。試想,一個美麗少女如果不是遭遇不幸,怎麼會孤零零一個人抱着個包袱,急匆匆地連夜趕路?她顯然是走了很長的路程,已經是步履蹒跚了。一個單身少女出現在這樣一個天色微明的路上,怎能不吸引早行的王生的注意?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當王生急急忙忙趕上她,問她為什麼“踽踽獨行”時,它作為鬼物當然會覺察王生心存“心相愛樂”的邪念,便回說:“行道之人,不能解憂愁,何勞相問”,這是一句富有挑逗性、誘感性的答語,意在誘導王生進一步追問它有何憂愁,并能主動表明“可以效力”的态度,以引王生上鈎。

王生聽她訴說了被賣朱門,慘遭楚辱,将要遠逃等謊話以後,便信以為真,果然上鈎。惡鬼進一步表白自己“在亡的人,烏有定所”,暗示王生“我”是個逃難的人,哪有什麼固定住處,不過是到處流浪罷了。你如果喜歡我,我可以跟你走。

王生果然把她帶回書房,她又提出“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這話既符合一個作為大戶人家小妾潛逃後必有的心理狀态,又投合王生“心相愛樂"的隐衷,二人遂相與寝合。

這段對話細緻地刻畫了惡鬼善于察言觀色,迎合王生心存邪念心理,用了蓄意挑逗蠱惑的語言,編造了一套能催人淚下、騙取憐惜同情的故事,達到了誘惑王生的目的。它的表演逼真動人,任何人都難分辨出它是人是鬼,表現了它的善于惑人的特點。這不就是人世間僞善者性情倫次的投影麼!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與此同時,作者還運用了工筆細繪的方法寫惡鬼的行動揭示其鬼性的本質特征。

惡鬼憑着它的巧言美貌,騙得王生的信任後,有一天,它趁王生外出的空隙,重新畫皮。作者用極精細的筆墨逼真地摹寫它畫皮僞裝的過程,展示它的善變與兇殘本性。

小說先寫其真實本相:“面翠色,齒巉巉如鋸”。翠色面孔,陰森恐怖,像刀鋸一樣尖利的牙齒,實在吓人。這裡先露其猙獰面貌,與後來化裝成迷人美女,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對比效果,愈能突出它的善變特性。

繼而寫其畫皮過程:“鋪人皮于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再寫其如何僞裝:“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它畫好人皮,甩掉畫筆,舉起畫皮,抖了抖,然後往身上一披,遂變成一個妖豔女子。惡鬼畫皮動作一環扣一環,井然有序,生動傳神,曆曆在目。

惡鬼殺人一節更是寫得有聲有色,聲态俱絕。當王生聽了道士暗示,回家窺視到惡鬼畫皮後,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便從道士處求來蠅拂,躲到内室。當晚惡鬼不見王生回房,亦未知王生已識破其真面目,便在深宵若無其事地踏着“戢戢有聲”的腳步闖入内室尋找。剛一走進内室,擡頭望見門上懸挂有蠅拂,便“立而切齒”。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蠅拂是道士随身用具,惡鬼當然知道善于降妖的道士讓王生懸拂寝門的用意,這是道士對它發出的警告,誡其懸崖勒馬,住手止步。惡鬼對道士既恨又怕,是以望見拂子便不敢進門。“立而切齒”,十分形象地寫出它此時此地的心理活動。但它又不敢貿然冒險,也不甘心把到手的獵物白白丢掉,是以才徘徊不前。“良久乃去”,寫出它内心鬥争的激烈。“少時,複來”,是它經過反複的思想鬥争以後采取的行動。“複來”,表明它不願空手離去,要下狠心殺人了。

它接着大罵“道士吓我”,這是給自己壯膽,也是反複思量後得出的結論,如果不是恐吓自己,為什麼道士隻給王生一個不能緻它死命的蠅拂而不直接出面來抓它呢?它顯然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于是大喊大叫決不把“到口的肉吐出去”,道出它吃人本性,原先那種嬌羞可憐之态一掃而光,露出了猙獰面目。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接着它便“取拂碎之,壞寝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這一連串急速果決、連續不斷的動作,一氣呵成,把它殺人挖心的罪惡行徑和盤托出,從碎拂、壞門入、徑登床,到裂腹掏心,一個動作緊連着一個動作,步步緊逼,層層遞進,不容你有喘息的餘地,活畫出它心狠手毒,兇惡殘暴的惡鬼本性。最後寫它變為老妪藏到王生弟弟家裡去,妄想繼續行兇作惡。

然而,邪終不能勝正,盡管它善于喬裝打扮,還是躲不過道士的“火眼金睛”,作惡多端,不願改悔的惡鬼終被道士所斬,其美麗畫皮也“劃然而脫”,原形畢露,最後化為濃煙,盡收入葫蘆之中,得到了徹底滅亡的下場。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惡鬼之是以能行騙吃人,全靠它那張畫皮時而化為美女,時而化作老妪。這張畫皮在小說裡出現了三次。

第一次是惡鬼把皮鋪于床上描繪,振皮披身遂化美女,寫出它如何僞裝自己,初現原形。“畫皮”在情節發展上使王生看清惡鬼猙獰面目,從迷夢中驚醒,同時也預示惡鬼将要吃人,情節即将陡變。

第二次是惡鬼被道士擊倒後,“人皮劃然而脫”,撕下僞裝,原形畢露。

第三次是衆人觀看“畫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起,發出“如卷畫軸”之聲。這段描寫是為了增強“畫皮”的真實感。對“畫皮"的兒次描寫,在結構上起前呼後應作用;在思想内容上,有深化主題,給人以無窮聯想的天地。

《畫皮》中的惡鬼形象與《西遊記》“三打白骨精”中的白骨精可以說是孿生姐妹,都是窮兇極惡的魔鬼,都善于變化僞裝,欺騙天真善良的人們,一再受到警告也不思悔改,最終被剝下僞裝,原形畢露,徹底滅亡。但白骨精形象的塑造,更具浪漫主義神韻,幻化神奇,可以時而美女,時而老妪,時而老翁,賦有妖精的特性。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聊齋·畫皮》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獨奔,甚艱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

女喜從之。生代攜幞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雲:“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寝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偶适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萦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已閉。

蹑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長跪求救,請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挂寝門。臨别約會于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寝内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複來,罵曰:“道士吓我,終不然,甯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寝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妪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鬼!償我拂子來!”妪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妪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卧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枭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飗飗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别欲去。

陳氏拜迎于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卧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别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閻羅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于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

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于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伫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氲自縫中出,乃裂绺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隐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夫妻之色而漁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從《聊齋·畫皮》看蒲松齡寫鬼的人情倫次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關注小書蠹,帶您領略文化的博大精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