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蔓紅心番薯情
文/靳小倡

番薯是山村人家每年必種的作物,幾乎每家的房前屋後、山坡溝坎, 都種滿了番薯。
村裡的小孩都栽過番薯。昨夜的星辰,還在煙囪頭頂眨巴着眼睛,山雀就叫醒了老屋,木門“吱呀”一聲,一縷晨曦擠了進來。父親将鋤頭上的桀骜馴服,準備在垭口的土地裡,翻新生活,點種希望。沿着父親的叫喚,踩着蟬鳴,順着陽光的脈絡,小手從懷裡一根一根抽出番薯藤,斜斜地插進父親新打的窩裡。把番薯藤插好後,父親把鋤頭拉出土層,輕輕在壟面拍壓兩下,一株番薯就栽好了。
剛栽種的蕃薯藤,不一會兒就蔫頭耷腦,把一季的溽悶吸納。那薯藤,垂頭喪氣的,和着噪耳的鳥鳴,吞噬着我的意志。我扔下懷裡的薯藤說,爸,我不跟你種蕃薯了,我想去玩。
父親說不行,這幾天的日頭正适合種蕃薯,不種蕃薯怎麼養豬賣錢給你交學費。
我說我才不管呢,你自己種好了。
父親不多和我理論,指着空地用手勢劃拉一圈後說,給你一塊錢買東西吃,你幫我把這塊地種完,好不?
望着他手中的錢,我站在地頭磨蹭許久,伸手默默地接過來。但内心裡,恨透了那驕陽,恨透了懷裡那健旺的薯藤,摟起薯藤往土窩裡一陣鉚足了勁地插進去,直到所有薯藤都被我征服才罷手。晚霞已經向村落灑下一片淺醉的酡紅。
當太陽在蟬翅下譜曲的時候,薯藤就像夏日一樣酽烈了。空閑的午後和黃昏,飛揚的薯藤是鄉村一道靓麗的風景。這些匍匐在地上的薯藤,用呼吸與泥土、草木零距離地接觸。
整個夏天,那密密匝匝的藤蔓讓你插不進腳。但是,母親卻要趁大晴天把薯藤一根根翻起,讓它們改變方向,不讓它們瘋長。番薯地裡熱浪滾滾,母親蹲在地裡扯草、整藤、松耕。扯過的野草暴曬在烈日下,轉瞬就枯萎了。地頭某處,父親會突然冒出,發出草質的笑容。我堅持了一陣,終于忍受不了,躲到了草林中。但是,草林一樣泛着熱氣。于是,喝水,像母親一樣,大口大口的。
故鄉的身影在我漂泊的日月中漸次模糊了。再次回到故鄉的番薯地,矮樹被剪成了平頭,發出菱角分明的叫喊,群山捎來相似的憂郁,正在翻薯藤的母親,雙鬓堆雪,帶着花香的笑容。
鄉愁無處藏匿,在薯藤間醒來,帶着籍貫,向心遊弋。但是,我确然離開那片故土多年!再次面對成片成片的綠色薯藤,我不得不矮下自己,矮下我所生活的城市。
巴山深處,萬物埋醉,殷紅的村莊上空,有蝴蝶從秋的邊境偷渡謠曲。一些野草丢下翠綠的腳步。我幼小的心靈,随着蒿子衰草離離。父親把鐮刀的精氣神打磨得雪亮雪亮,收刈薯藤的面容和愛情。割去薯滕的土地裸露在陽光下,一廂一廂的,輪廓分明。番薯蔸周圍的表土被撐開,裂開了許多道縫,有的番薯幹脆鑽出了縫隙。
在一個晴好的天氣,父親循着地底的根須,鋤頭起落,一蔸一蔸的蕃薯被翻起。它們似一串串紡錘,有着極飽滿的水色,那紅色的皮兒紅色的心,鮮嫩、豔麗。一旁拾蕃薯的我,一邊拾,一邊掐蕃薯根,想從無邊的舊事裡,撈走波紋。那些被掐斷了薯根的,傷口,裸露着,它們沒有叫喊,甚至都沒有呻吟,僅僅冒出白色的乳汁般的薯漿,凝結在傷口上。
挖累了的父親,就一個人坐在樹下,從體内放下一條河流,放下艱辛串連的漩渦,念着一家人的生計,笑着,并不在意我是否在跟前。而今回想起,父親那不經意的笑裡,裝了更多的熱淚,随手擰一把,都能聽出弦外的音——要我對蕃薯手下留情,讓生活對我更仁慈一些。
當橫梁上的土雞,完成最後的鳴叫,撲進變黃的日子,母親便安頓好炊煙,用心抹去蕃薯上的泥土,将它們歸類:破爛的喂豬,發裂的刨皮、切片、曬幹,完好的窖存起來。
在“番薯當米度年華”的歲月,蕃薯的芳香不僅醉透了我赤腳追趕白雲的日子, 還伴我走過了漫長的求學生涯。讀國中那會兒,家裡拮據,為了節省開支,把蕃薯滿滿蒸上一鍋,就是自帶的幹糧。
現如今,從城市到鄉村,溫飽早已得到解決,吃飯講究營養,穿衣講究排場。偶有聚餐見到蕃薯,我總要搶先拿幾塊吃,那味道清香如故、甜美如故,輕而易舉地就把我帶回了故鄉,帶回了那個“紅心綠蔓遍山坡,得意迎風春夏歌”的故裡,酸甜苦辣驟然湧上心頭……
于是,我放下石梯,學鄉下人,用粗話,控告其它美味,慵散的酒香,沒能給予我的鄉愁以解藥。
但是,每當我看到蕃薯的時候,都會倍感親切,那是鄉愁的味道,家鄉的味道,父母愛的味道,如薯藤的綠蔓爬呀爬,在我的夢裡,在我居住的城市裡,破譯木本的鄉村,将我的身子交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