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學少年》系列,我已經寫了很多篇人物分析。楊昌濟、孔昭绶、袁仲謙、張幹、黎錦熙、蔡和森、向警予、陶斯詠等人都是我大書特書的人物,而對于紀墨鴻這個角色,我一直很難界定。我不知道該如何給他定位,因為放在民國那個年代,他确實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而以今天的角度來看,他又似乎又沒有什麼大錯。模棱兩可,讓我拎不清。

紀墨鴻是《恰同學少年》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在曆史上查無此人。他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襯托楊昌濟、孔昭绶、徐特立、袁仲謙這樣的民國大師。以他的言論,他的德行,他的教育理念,教學方式,來襯托民國大師的不同凡響。
紀墨鴻,以湖南省教育司督學的身份出場。及至湯芗銘主政湖南,紀墨鴻成了湖南省教育司司長。由督學而至司長,升遷之快,可見其頭腦之靈光,官場之縱橫。
紀墨鴻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是他的衣着裝扮,梳着油光的大背頭,留着修剪均勻的胡須,穿着筆挺的中山裝,踩着蹭亮的大皮鞋,拿着裝有香茗的水杯。給人的感覺是,看起來斯文體面,儒雅光鮮。完全符合一個教育者該有的形象,但是呢,他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人覺得很俗,滿口的精英教育,滿嘴的階級之分,充斥着勢力、欲望、利益。他曾多次刁難毛澤東等學生,最後為了保住官位,賣國求榮。
電視劇的開頭,他騎着高頭大馬,志得意滿地前往楊昌濟家,去請楊昌濟任省教育司司長。他本以為楊昌濟會像他一樣欣喜若狂,屁颠屁颠地走馬上任,感恩戴德。結果,他吃了個閉門羹。面對高官厚祿,楊昌濟冷眼旁觀,不為所動。作為三湘名宿,長沙大師,學而優則仕,本無可厚非。但楊昌濟卻以君子蘭言志,直言,“你想讓蘭花變得像牡丹一樣富貴,那蘭花還像蘭花嗎?”楊、紀二人之志向、性趣、品格,高下立判。
當然了,人各有志。楊昌濟喜歡私塾育人,沒有錯。紀墨鴻緻力于官辦教育,也沒有錯。都是為教育出力,為國家育才,分工不同,卻殊途同歸。差別就在于,二人的出發點、着眼點不同。楊昌濟是“欲栽大木柱長天”,為國家培養經世緻用的大才。而紀墨鴻是“學而優則仕”,為國家培養精英人才。這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也是日後兩人在一師分歧的關鍵所在。
楊昌濟雖未接受譚延闿的聘任,成為省教育司司長。卻接受了第一師範校長孔昭绶的聘書,成了第一師範的一位倫理修身課的教員。之是以棄大位而就小職,正是因為發現了像毛澤東、蔡和森這樣的參天大木,圓了他“欲栽大木柱長天”的夙願。而紀墨鴻呢,以督學的身份,進駐一師,成了一師的幫辦。他的出發點是為官家辦事,自然是官氣十足,志得意滿。剛進一師校門,便吟詠了王維的《山居秋暝》,附庸風雅了一番。及至校長孔昭绶将自己辦公的辦公室讓給他,他也毫不謙讓推辭,欣然接受,可見其官位思想之重。
他雖是民國的教育督學,思想卻保守如前清的學政。老封建老頑固那一套,在他的身上展現得淋漓盡緻。視察一師期間,剛巧徐特立帶着學生遊覽校園。紀墨鴻覺得很奇怪,問身旁的學監方維夏怎麼回事。方維夏回答說學生們在上教育課,紀墨鴻一聽,便甚為不滿地說到,“上課應該在教室裡嘛。”方維夏解釋說“學生們是去參觀國小教學,回來讨論。”紀墨鴻很吃驚,“參觀,國小誰沒上過,還用得着參觀嗎?課不上,講不聽,還讨論,孔校長,對學生可不能放任自流。”紀墨鴻一番驚人之語,讓校長孔昭绶等人苦笑無言。遇到如此頑固守舊的督學,孔校長還能說什麼?
知識固然是從書本中學到的,但照本宣科,不能經世緻用,不從實際出發,有的放矢,那就是教死書。死書如何讀活?就在于能夠活學活用,觸類旁通,有迹可循。真理是實踐出來的,學術是讨論出來的。徐特立深知這些學生将來都是要從事國小教育的,是要教書育人的。是以第一課,他沒有講課本,而是帶着學生參觀教學,讓學生們從老師的角度去體驗去體會去讨論教學,很具前瞻性、實用性。作為師範生,将來是要教書育人的。如果連學生自己都沒有弄明白如何教書育人,如何樹立正确的教育觀,又豈能做好一個合格的老師呢?想想我們現在的師範,有多少老師教了學生四年如何做老師,而學生卻從未真正體驗過何為參觀教學?從未明白過教育的目的意義何在?讀死書,死讀書。教死書,死教書,呆闆固化,架空虛無,經世緻用,成為空談。放眼旁觀,還有多少徐特立?不多不多哉,多的恐怕是紀墨鴻之流吧?
老師不好好上課,帶着學生在校園亂逛,這讓紀墨鴻很不滿。但是當得知這位帶着學生亂逛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徐特立時,紀墨鴻立馬換了一副嘴臉。彎腰連呼,“徐議長啊,久仰久仰。”注意紀墨鴻對徐特立的稱呼是徐議長而不是徐老師,可見紀墨鴻敬畏的是徐特立的議長身份,而不是他的老師身份。議長,官職。老師,教書匠。身份懸殊之大,紀墨鴻焉有不知。以議長稱呼徐特立,以卑職稱呼自己,可見紀墨鴻官僚主義思想之嚴重,逢迎拍馬之投機。作為省督學,本該以老師這一職業為自豪,可他自己呢,卻看不起老師的身份,骨子裡還是想做官。以教育為跳闆,達升官之目的。
紀墨鴻對學生的一番訓話,更可見其思想:各位青年才俊們,在下紀墨鴻。墨者翰墨飄香之墨,鴻者鴻飛九天之鴻。墨鴻今日能與諸位才俊共聚一堂,深感榮幸。所謂訓話二字,愧不敢當。不過借此機會與諸位,做個讀書人之間的交流而已。古人雲,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讀了書,人自然就會有大好的前程。否則還讀什麼書呢?是以孔子曰,學而優則仕。書讀好了,政府才會請你去做官。你也才能出人頭地,做個人上人。當然了,我不是說隻有當官才有前途的。打個比方而已,可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總之,一句話,學生就應當以學為本,不要去關心那些你不該關心的事。也不要去浪費時間,空口扯白話。多抽些時間多讀寫書,那才是正經。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那就是你們的前途,那就是你們的飯碗。
從這段訓話措辭來看,紀墨鴻表面上很謙遜實際上很驕傲。他曾坦言自己是個經曆過十幾年寒窗苦讀的人,如今才有了今時今日之成績。言外之意,自己曾經也是落魄不堪,是讀書改變了自己的窮苦命運。正因為知道讀書的好處,他才極力勸勉學生們好好讀書,因為隻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做個人上人。乍一看,紀墨鴻的這段訓話沒毛病,很勵志很有教育意義。教育學生,好好讀書,沒錯。學生要好好讀書,沒錯。錯就錯在他向學生灌入了扭曲的價值觀,讀書就是為了出人頭地,做個人上人。這樣的階級之分,這樣的精緻利己,從一個督學口中說出來,不大合适,也不應該吧。教育的目的何在?大的目的是為國家民族未來計,小的目的是為個人修身立志。這本是一件很嚴肅很高潔的事情,結果被摻雜進了私欲物流,若人人都是為了當官做上等人而讀書,那麼教育的意義何在?國家的希望何在?細思極恐,不寒而栗。要知道紀墨鴻所處的可是國民一律平等的民國,而不是階級對立的封建王朝。他當的是民國的督學,而不是清朝的學政,如此世俗之語,實在是令人失望。當然了,他本人就是既得利益者,嘗到讀書甜頭的人,說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也在情理之中。
紀墨鴻的這番豪言壯語,讓在座的師生無言以對,搖頭歎息。唯獨一個劉俊卿拍手叫好,可謂是冷場至極。為何師生們不敢苟同他這番話?那是因為他們有大志有大氣,他們有正确的三觀,知道讀書的終極目的不是計較個人得失,而是有比個人榮辱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幸好隻有一個劉俊卿,若是人人都是劉俊卿,那才讓人痛心啊。劉俊卿是他的忠實粉絲,緊随他的腳步,到頭來換來的又是什麼?賣國求榮,忘恩負義。為了一個科員的位子,劉俊卿就能昧着良心,寫吹捧帝制的文章,寫歌頌中日友好的文章。這樣一個連國家主權、民族存亡都不在乎的學生,你還能指望他将來能為國為民做出什麼好事?當叛徒?當賣國賊?這就是精英教育出來的精英?沒有正确的三觀,書讀得越多,官做得越大,對國家對人民的危害越大。為何我國最高兩座學府培養出來的頂尖人才,大都留在了國外?有一流人才在國外,二流人才在外企,三流人才在國内,為他國作嫁衣這樣的說法。為什麼疫情一嚴重,這些國内走出去的精英,又擠破頭跑回國内,難道中國的月亮比外國圓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精緻的利己主義教育,教育出來的隻能是自私的利己主義者,培養不出來大愛無疆的真正人才。利的是己,損的是國。看到這裡,你還覺得紀墨鴻的讀書論正确嗎?
紀墨鴻整天将讀書人的面子,讀書人的尊嚴,挂在嘴邊。可讀書人的面子讀書人的尊嚴,恰恰就是他這樣的人丢的。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不會贊成袁世凱恢複帝制的。而紀墨鴻呢,作為一個讀書人,一個教育者,卻昧着良心,恬不知恥吹捧帝制。為了什麼?忠心袁世凱?還不是為了頭上的紅頂子。為了保住烏紗帽,連禮義廉恥都不要了,這樣的投機分子,這樣的禍國文人,活得的确是精緻、利己。這樣的讀書人,你能指望他愛國?看看楊昌濟、孔昭绶、徐特立等老師,他們在面對五七國恥時,是如何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孔昭绶不顧性命,發表反複辟反二十一條的演講。楊昌濟不顧性命,敢于怒怼督軍湯芗銘,說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樣的豪言壯語。紀墨鴻之流能說得出來做得出來?己身不正,又能教育出來什麼樣的好學生?被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劉俊卿,走上與人民為敵的不歸路,紀墨鴻負有很大責任。
紀墨鴻曾與楊昌濟有一場争辯,關于“學校到底是培養何等學生”的辯論,至今仍有讓人思考的餘地。
楊昌濟:紀先生的意思是學校是培養上等人的地方是嗎?
紀墨鴻:本來就是嘛,難道還培養下等人。這俗話說得好,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學生家長辛辛苦苦地把孩子們送到學校來,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他們有個好出息,他日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嗎?咱們做先生的,也當時時想着自己身上擔着的那份責任,總須培養學生謀個好前程。讓那農家的孩子不必再扛鋤頭,讓勞工家的孩子不必再賣苦力。走出去一個個有頭有臉,斯斯文文的。做個人上人,這才對得起學子們一番求學之意,家長們這番含辛茹苦啊。這下倒好,吃剩飯,學生吃了不糾正,老師還要帶頭吃。一個老師糊塗不算,校長還要當着全校學生的面吃。這是要幹什麼嘛,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豈不是連高低貴賤都分不清。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啊。
楊昌濟:扛鋤頭賣苦力的,都是下等人,賤民,隻有讀書人才是人上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紀先生就是這個意思,是嗎?
紀墨鴻:話不能這麼講,這一講都是封建等級,糟粕之論,可這世道就是這麼個世道嘛,這道理也就是這麼個道理啊。
楊昌濟:是嗎?紀先生,如果事先不知道,我會以為今天當着我的面講這番話的是哪位前清的學政大人。可你不是封建王朝的學政,你是民國的公務員,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明文規定,國民一律平等。哪來的高低貴賤之分,不錯,今日之中國,的确還沒有真正的做到人人平等,還有諸多的不合理現象,可我們這些從事教育的人要做的,不正是要抹掉這種不合理的等級,讓學生去除舊觀念,做一個民國的新人。為人人平等之大同世界,而努力才對嗎?先生倒好,滿口的高低貴賤,恨不得把學生都教成蠅營狗苟,但求一己富貴之前程。而不思國家民族未來的自私自利之徒,我倒要請問紀先生,您這是要幹什麼?
紀墨鴻:大道理誰不會講,可大道理不能當飯吃。
楊昌濟:連大道理都不要了,你還想要什麼道理?
紀墨鴻:道不同
楊昌濟:不相為謀
紀墨鴻:我倒要看看你闆倉先生用這番大道理能教出什麼樣的好學生?
楊昌濟:我倒不想看到有哪位學生學紀先生這番道理。
這段對話,堪稱彰顯教育之理念的經典論戰。學校到底應該培養什麼樣的學生?是人上人的學生,還是于國于民有用的學生?發人深思。以今天的角度來看,很多人雙手贊成紀墨鴻的觀點,認為紀墨鴻說得太對了。學生讀書,不就是為了有一個好的前途,改變悲催的命運嗎?讓自己過得好點,有錯嗎?教育學生好好讀書,做個人上人有錯嗎?贊同紀墨鴻觀點的人越多,越覺得現實教育出現了問題。如果我們培養出來的都是劉俊卿這樣的人才,都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充滿功利思想的人,國家危急存亡之際,你能指望這些上等人救國?正是因為有楊昌濟、孔昭绶這樣三觀超正的老師,才有了毛澤東、蔡和森、羅學贊、何叔衡這樣以天下為己任的學生,才有了中國人改天換日的那一天。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能救國嗎?這樣的思想不但要不得,而且很危險。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将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惟願我少年人,如梁公希冀的這樣,做一個心憂天下,胸懷國家之人。為國家之富強,中華之夢想,奮鬥不息。這才是少年人最好的前程,最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