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陽是我的故鄉。這從我1966年出生的那一刻便烙在了我的人生裡,不能抹去。
我來到這個世上時并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是哭着的,而是一聲不吭,雙眼緊閉。接生婆摸不到我的脈搏,聽不見我的心跳,說我不是活的,讓父母把我抱去埋了。父母不舍,父親趕緊去請了村上的老中醫來看,老中醫診斷了後說我體征極弱,給我紮了針,說第二天太陽到院子西邊窗戶上時還不哭,便是沒救了。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

出生時的艱難,預示了我一生的坎坎坷坷,生命力頑強。
我出生的那一年,家裡發生了很多變故,先是我的祖父因家裡有地有牲畜解放前有長工被拉去批鬥毆打想不通自殺了,後來我的大哥大姐又相繼離世。大哥那時剛學完醫學,馬上就要工作,幹完農活去家東邊的澇池洗手時掉入水中,自己不會遊泳,旁人看見了趕緊拿了鋤頭去救,結果抓住的鋤頭掉落,有挑水的人趕緊又用水擔去救,結果抓住的水擔吊鈎又脫落了,午後人少,那時正是夏天雨後澇池漲過水,大哥終是溺水而亡。多年後我學會了遊泳才知道澇池邊的水下是一個斜陡坡,人掉入水中後便就會一下子離開岸邊很遠。秋天的時候,大姐因腹痛亦去世。
母親把祖父、大哥大姐的離世,都怪罪到了我身上,認為是我命硬克死了他們。因為母親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她很少管我,經常對我打罵,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和二哥一起度過的,他管着我的吃住行。
我對祖父、大哥大姐一點印象都沒有的。祖父的死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他承受挫折的心态不夠強大造成的。父親說祖父去北京工作的伯父那兒時,伯父讓他回去趕緊把家裡的牲口、地賣了,祖父沒聽,最終導緻悲劇發生。大哥的死,今天想來,無法解釋,是命吧。大姐的死,可能是急性闌尾炎,那時醫學不發達,農村人又缺少醫學常識,沒能及時去救治的原因吧。
由于家裡的成分高,加之身體又瘦小,小時候很少有别人和我玩,上國小期間同組的一個同學又經常欺負我,使我形成了寡言少語内向懦弱的性格。好在那時的記憶力很好,上學後别的同學背不會的課文,我都能背下來,是以很得拿鐵戒尺打學生手的老師的喜愛。那時候的冬天很冷,我們都是提着鐵火盆去上學,現在還能想起那些沒能背誦下課文的同學被老師用鐵戒尺打哭後将臉上抹的黑道道的樣子。
我上學時,幾乎沒有啥課外書籍,10組有同學家裡有民國時期的國文課本,我便借來閱讀。後來又從同組人那裡借了《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西遊記》一類的俠義神話小說來看。我對文學的喜歡,那一點知識,性格裡的俠義想來就是那時候形成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數理化學的一塌糊塗,而在國文和英語上卻表現出比大多數同學強的地方。國文老師經常把我寫的作文在他所帶兩個班的作文課上作為範文給同學們讀,表揚我有一定的寫作基礎;英語老師讓我代表學校去參加縣裡的英語競賽,我得了第七名。我的英語口語非常不好,但筆試自己也很佩服自己。聯考那一年,我的英語成績99分。總分比西安外院的錄分線高出了20分,可惜的是志願沒有報它。
小時候,家裡後院中栽有一棵棗樹,一架葡萄,院子西側栽有一棵香椿樹,院子靠北的地方栽有一棵蘋果梨樹,旁邊栽有一棵石榴樹,靠南邊的地方栽有一棵桑葚樹,這些都是母親讓父親栽的。我會爬樹的時候,樹已經很粗大了,在棗子蘋果梨桑葚還沒有成熟就經常去爬樹采摘,母親看見了,便大聲地責罵我,怕我從樹上掉下來摔傷或者摔死,父親在旁邊不吭聲,也不說我。母親出身于大戶人家,從小便被纏了腳,人瘦小,卻很是心靈手巧,自己會裁剪衣服,會畫鞋樣,飯做得也是很好吃。因為大哥溺水死亡的事情,母親是嚴禁我去澇池遊泳的,隻要發現了,我便免不得被一頓打罵。她會用鞭子抽我,用手掐我的大腿内側。這一打罵方式一直持續到我将鞭子奪過來扔到了房上,此後便再沒有打過我。我一直記得自己買的第一本小說是《石頭趕車》,1角多錢,是我爬樹上摘了香椿賣了後買的。
高中畢業以前,我從沒有見過火車,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合陽縣城和韓城縣城,騎自行車去的,當天去當天回,總共各去過兩次。大學上的是個設在本地區的師範專科學校,盡管聯考成績上普通大學沒問題,卻因為估分志願的報錯和師範類先招生的原因上了師範學校。在工作前,我最遠去過的地方就是西安。這些都造成了我走上社會以後看事看問題的格局不大眼界狹窄。
幾年大學,幾乎沒有學下什麼東西,可能和我不愛學習有關。參加工作後,才知道了出生我的村莊是很有些來頭的,是夏啟封支子的封地“有莘國”屬地,在夏商時稱為“秦莊”,西周中期稱“莘國”,東周周平王遷都洛陽後,廢有莘國,并入晉國,村名改稱為“有莘村”,明朝時簡稱“莘村”,沿叫至今。村東南古秦莊處有商賢相尹伊墓。史書記載的“尹伊耕于莘野”和“商湯三聘伊尹”典故,都發生在莘村。合陽是《詩經》的發源地,開篇的《關雎》說的就是發生在合陽黃河岸邊洽川沙洲上周文王和太姒的愛情故事。但這些對我的成長并沒啥影響。
父母在世的時候,我每年都要回老家,沒成家時是一個人回,成家後是一家人回。那時每次回去,都要一大早坐火車,然後倒班車,天黑了才能回到家。特别的煎熬。光中間要走的金水溝,沒修大橋以前班車通過就要40多分鐘。車到村頭,就看到車外等我的父親。離家把回來時的程式反過來再重複一遍。父母天不亮就起來給我做飯,送我上車。等到高速将路縮短了,我自己買車了,一天可以打個來回的時候,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父母的墳地在分給我們的承包地裡,隔了一條路不遠的一塊地裡埋着我的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和大哥大姐。那一大片地本來是我們家的,解放後被分給了另一個組,墳頭就逐漸被人家給平了。父母在世的時候,看到這種情況,自己無能無力,便要求死後葬在承包地裡。這是他們與祖父母高明的地方。
站在父母的墳前,天晴的時候,向東就可以看到十多裡外的黃河。黃河灘我隻去過兩三次,父母說那裡過去有我們家的地,已經沒了啥印象。
過去點點滴滴的片段串起着我對故鄉的零星記憶。父母去世後,我回合陽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但每次回去都總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在寶雞的三十多年,期間的坎坎坷坷一言難盡,好在一路都有貴人扶持,還算平平安安。
說起來,我在合陽隻生活了19年,22歲時到了寶雞工作,随後結婚生子。按說寶雞于我關系更大一些,但在我心裡卻很少有如對合陽一樣的親切感,想來可能是因為我血液裡流淌着的是合陽血脈的緣故吧。
從陝西的最東邊,到了陝西的最西邊,從黃河邊來到了渭河邊,也是有些意思的。如今回合陽,不是因了那裡是我的故鄉,更多的是因了那裡埋着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那裡是我的根所在。
時光如水一般地向前流着,我在陝西的最西邊生活着,跌跌撞撞的一路向前走着,故鄉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在本世紀一個秋日的午後會離開這個世界,走時心平氣和,窗外陽光明媚,你會看到有一隻大鳥飛過。如果我的兒子給我立碑,碑文上會寫有“xxx,陝西合陽人”。
來源:陝西文譚
作者:馬高強
責編: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