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作者:馮曉晖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1. 三大領主

離開江孜縣城裡的白居寺,我駕車前往帕拉莊園。

據說,帕拉莊園是舊西藏十二大貴族莊園之一,還是是現今唯一被完整儲存的三大領主的莊園。除了帕拉莊園,另外那十一個莊園叫什麼名字?都在何處?我找不到任何訊息,卻又看到另一種說法:莊園的主人是舊西藏十二大貴族之一。

在傳統的封建貴族體系中,老大、老二可以有,核心之外的排序卻很少會做。權勢地位總是動态變化的,今天起廟堂,明天就可能樓塌了。我認為,所謂的“十二”顯然是随口編出來的,就這麼以訛傳訛至今。

不過,帕拉莊園是舊西藏千百座貴族莊園中唯一幸存的,卻是不争的事實。我原以為前人大副委員長阿沛·阿旺晉美的莊園總應該保留下來,為此做了查證,得知那座當年赫赫有名的莊園在幾十年前被洪水沖毀了。帕拉莊園的确是西藏僅存的相對完整的貴族莊園。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帕拉莊園所在的江嘎村距離縣城僅有一兩公裡。通往村莊的道路算得上平整,但那些拖拉機、大卡車将路面搞得全是沙塵、碎石。

到了莊園門口,望着眼前低矮的土牆,一時間感到困惑:這真的是“大莊園”?老氣橫秋的,若論建築品質與氣派,還趕不上縣城裡那些建立的藏人庭院。我昨晚在城郊一片藏人居住區裡找個小巷停車過夜,四下那幾十座高牆大院,比起内地的豪華别墅也不遑多讓。

當然,我們不能以現在的居住生活水準去衡量過去。占地五千平米,三層樓八十餘間房屋的帕拉莊園,在七八十年前的舊西藏,已經是頂級豪宅了。畢竟那個時代的西藏,人口僅有一百多萬,比不得現如今南方發達省份的一個縣,而青藏高原的面積有二十多個江蘇省那麼大。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介紹莊園之前,先來聊聊舊西藏的三大領主。

三大領主是舊西藏封建制度中的上層統治階級的統稱。曆史上,西藏長期實行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官家、貴族和寺廟上層僧侶——即所謂的“三大領主”——及其代理人掌控着西藏的政教權力和絕大多數土地和财富,而上百萬農奴(占西藏人口90%以上)則處于社會的下層,被莊園領主和寺廟僧人所統轄,自耕農極少。

帕拉莊園的主人是顯赫的貴族家族,據稱鼎盛時在西藏各地擁有莊園三十七座,占有耕地三萬畝,手下農奴三千餘人。

家族的創立者是位僧人,興旺于清中葉,是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最高長官(噶倫)最多的貴族家族,權力地位橫跨宗教、地方和官府,是以帕拉莊園才被稱為三大領主貴族莊園。大部分貴族家庭都是這樣,傳統封建體制中,貴族不僅是領地的主人,也必然在政府擔任高官,寺廟中的進階僧侶,絕大多數也是貴族子弟出身。

2. 帕拉莊園

帕拉莊園的主體是座挺大的長方形庭院,這庭院的格局有些古怪,一側是高低錯落且對内外都封閉的三層樓,另三面是有内走廊的規整的二層樓,二樓的房間大小一緻,如同飯店一般。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莊園中沒有别的遊客,我孤零零地在這沒人氣老宅子裡亂轉,好一會才搞清楚這庭院及周邊建築的功能結構。

一樓主要是倉庫,二樓那三面廊式建築,是管家、侍從們的用房,也包括倉庫、釀酒房等。莊園中等級最低的奴隸,沒資格在庭院中居住。庭院一側相對封閉的三層樓,二層是護法神殿和貴重品倉庫,三樓才是主人的生活起居的空間。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主人居住區的房屋、走廊、樓梯的結構布局與内地差别很大,我在裡面如沒頭蒼蠅一般亂撞,繞來繞去的,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最終也沒搞清楚到底有幾間房,布局的邏輯是什麼。

這是一座空寂的古堡,向外人敞開着,二三層的幾間房裡,陳列着主人留下的舊物,展現了大貴族之家應有的氣派,雖不如布達拉宮那麼金碧輝煌,但室内陳設也算得上華麗奢侈。每間房不算太大,家具都是藏式風格,硬木雕花,貼金敷銀,絢麗鮮豔的彩繪密布其上。沿牆一周是厚厚的卡墊,鋪在上面的有刺繡毛毯,也有獸皮。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藏式家具中沒有中西式的單雙人床,即使是貴族也都睡在沿牆的卡墊上,按照我們的了解就是睡沙發。

穿過陽光中浮動的微塵,我從一間走入另一間,忽地發現這裡竟有幾位藏服男女。定睛一看,卻是仿真人偶,三女一男圍着一張方桌打麻将,旁邊還立着一位準備倒茶的侍女。房間拉着窗簾,光線本就弱,在這空寂無人的莊園的昏暗一隅,為什麼要搞這麼一出?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想起在江孜縣城的宗山古堡上,也有那麼個大廳,黑黜黜的,端坐着數位缺指頭掉漆的人偶,就像是拍恐怖片一般。駭人是因為這些地方一天也沒幾個訪客,太空寂了。

這是間麻将室,桌椅都是漢式風格的。藏式家具中,并沒有高方桌和靠背椅。有意思的是,那位唯一的男子塑像面前還有一瓶洋酒。一邊喝酒一邊同三個女人打麻将,換是我,褲子都會輸掉。

幾間房的陳設與舊物,有些顯得特别突兀,尤其是女主人的卧室。那排櫃子上的彩繪人物畫,是風格明确的中式古典繪畫,估計是《西廂記》、《紅樓夢》一類。而一角的玻璃櫃裡,福祿壽三星的瓷器擺件旁,放着英國罐頭和玻璃器皿。衣帽架上挂着的小包包,竟然是“LV”?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3. 百年前的故事

這些陳設仿真的是七八十年前。看到這一切,我也明白了什麼。

這是當地第二個帕拉家族的主莊園,據說前一個更豪華氣派,也更堅固高大,卻在一百多年前毀于戰火。

讓我們把時光調回到1904年,那年的春天,英國發動了第二次侵藏戰争,戰火燒到了帕拉莊園。

注:侵藏戰争以及英雄城江孜的故事,在《問道·37 江孜,英雄城的曆史與紅河谷的浪漫 》一文中有詳述。

老帕拉莊園地處江孜通往印度方向的前沿,又是座堅固的城堡,戰争期間西藏政府将其收購,作為江孜保衛戰的前沿陣地。其結果,莊園被英國人徹底焚毀。

戰争使得帕拉家族元氣大傷,帕拉莊園異地重建,經過幾十年才漸漸恢複了元氣,但遠不如以前。是以說,這座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曆史并不太久,品質級别也不是最高的。

英國侵藏戰争,使得中國丢失了喜馬拉雅南麓大片原屬于西藏的土地,青藏高原自此門戶洞開,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發生重大改變,西藏舊社會的變革随之而展開。一個突出的表現是,三大領主開始偏向戰勝者。貴族們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英國留學,享用從印度運來的舶來品,藏軍采購英式武器裝備,分裂傾向愈發嚴重。

不奇怪,甲午戰争我們輸得很慘,《馬關條約》喪權辱國,然而從那以後日本開始大力培養中國留學生,并全面支援中國軍閥及政府的代理人,其險惡的目的不言自明。效果也不錯,二戰時期叛變投敵當二狗子的人數,咱們可是獨步天下。

一間屋的牆上挂着老主人的照片,看得出是專業攝影師的作品。照片中的中年人梳着光溜溜的分頭,身着雪白的襯衫,外套着羊毛翻領飛行員夾克,甚是洋氣。隻有那富态的長相,還凸顯着藏漢民族的特征。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照片旁沒有标注姓名,也不知是帕拉家族中的哪一位。帕拉莊園中高等級房屋并不多,顯然隻能容納這個貴族的某一支脈。帕拉家族不僅有大批莊園,由于在西藏政府内擔任高官,家族在拉薩也有官邸,多數成員也都居住在西藏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平時隻有一個兒子守着這鄉下的莊園。

當年的歐洲貴族家庭也是如此,首都才是任職、發展和享受的地方,祖傳的城堡裡住的是老一輩和小兒子。

站在莊園三樓的日光室外,俯瞰這座貴族莊園,能否想象出當年的情形?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4. 幻覺還是重制?

八十年前的今天,也是這麼濃烈的陽光。庭院外,一群牛羊在吃着草,偶爾“哞哞”地叫兩聲,庭院内的青石闆上,晾曬着大堆羊毛。幾位身着黑色衣衫的女朗生(家奴)正在低頭整理編織着挂毯。

二樓走廊的那一頭,兩位年輕的侍從坐在地闆上曬太陽,笑吟吟地望着院子裡的女奴們。一陣“蹬蹬”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特殊的金屬撞擊聲。侍從們收回目光,斂起笑容。一位身着豔麗藏服,盤着長辮,頭頂大顆紅珊瑚的高個子中年女子,從主人住房的二樓拐出來。她一臉嚴肅,腰間那一大把銀銅閃亮的大鑰匙沉甸甸的,随着主人的步伐搖晃着,彼此撞擊得叮當作響。

這是女管家,主人和夫人最信任的人,所有的貴重品的倉庫歸她管理,所有的女朗生由她驅馭。

女管家走入一間房,那是為主人做飯的專用廚房,房間裡青煙混雜着水汽,幾位女仆在忙碌着,竈台中,曬幹的牛糞吞吐着暗紅色的火焰。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女仆走出來,她身着黑衣長裙,腰下圍着黑白黃藍長方格圍裙。但見她捧着一隻長嘴銅壺,低眉順眼地走向主人的那一側樓。當她踏上通向三樓的樓梯時,聽到那雕花描金、挂着層層布幔的護法神殿裡傳來清越的誦經聲,伴随着穩重而有節奏的鼓聲。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女仆沒有停下腳步,她邁向通往三樓的狹窄的樓梯。樓上,那間漢地風格小客廳裡,女主人正在與幾位女賓打麻将,裝在銅壺裡熱騰騰的酥油茶就要送過來了。

不遠處的日光室外的陽台上,有人在躬身倒茶,是位五十開外幹瘦的漢子,兩撇長胡,盤發于頭頂,身披绛紅色開右襟長袍。他手上捧着白底繪金的英式瓷茶壺,那裡邊裝的不是酥油茶,而是最正宗最頂級的大吉嶺紅茶。帕拉家族的祖先就居住在大吉嶺附近。

橙黃紅豔的茶湯被倒入圓茶幾上的白瓷杯中,莊園管家躬身退去。坐在靠椅上穿着雪白襯衣、白西褲的那位中年男子的目光從遠處的雪山上收回,他扶了扶墨鏡,在伸手拿起茶杯,向着茶幾旁的兩位客人點頭示意。

問道·40 西藏最後的貴族莊園

那兩位也都戴着墨鏡,一位是身穿袈裟的胖大喇嘛,另一位穿着青色綢緞長袍,頭上盤着雙發髻中别着一塊綠松石頭飾,這是典型的噶廈(舊西藏地方政府)長官的裝束。

白衣男主人清清嗓子:“聽說,英國人派的特使離開江孜了。”

兩位客人表情一變,嚴肅了許多。

“是去的日喀則。”男主人意味深長地低聲道。

“啊?”喇嘛和官員一齊愕然。

這段場景是筆者的幻覺還是往日重制?

5. 結局

莊園裡的生活總是很慢的,樓下的勞作總在日複一日地重複,變化都發生在三樓,卻也比時代遲緩了許多。

然而,到了那一天,一切都戛然而止,莊園的主人追随着DL逃離。之後是沒收、遣散、改革與翻身。數年間,西藏千餘座莊園被盡數拆毀,隻有這座帕拉莊園,不知是何機緣被保留下來,成為了教育基地。

六十多年風雲變幻,西藏的貴族家庭紛紛凋落,帕拉莊園的老主人們最終定居并老死于瑞士。

可惜麼?當然不。憑什麼極少數人生下來就是人上人,可以享受優渥的生活?憑什麼數十倍于他們的百姓卻要卑躬屈膝、當牛做馬?他們應該被推翻,他們早晚都會被推翻。

然而,舊的貴族被打倒,會不會又誕生出新的貴族?

社會不平等是永存的,差别僅在于,中下層的百姓生活品質如何,可以占有的社會财富比例有多少?這是評價不同的社會最簡單的标準。

在夏日的驕陽下,我離開空虛冷寂的帕拉莊園,離開了這座西藏最後貴族之家的标本,駕車駛入塵土飛揚的馬路。

我走的路,是一百多年前第二次侵藏戰争時英國人和印度兵入侵的道路,沿着這條路前行兩百公裡,是中印邊境線。

後記:

半個多月才擠出這一篇,不僅是沒有時間,主要是心境太差。個中緣由不好說明。因為寫得時間太長,本篇風格變得不像是遊記。就這樣吧。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