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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作者:小娛樂精神
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Illustration by SheliaLiu(新浪微網誌@SheliaLiu)

栖身潛艇裡冒險,漫步竹峰上尋碑,陳春成的小說帶給我們的,也似乎是這樣一種感覺。在文字與意象構築的文學世界裡,我們既看到他、一位新人作家的筆力、詩意和趣味,也看到自己,以及我們内心深處那些童年的幻夢與绮思。雖然處女作《夜晚的潛水艇》隻收錄了9部短篇小說,然而在出版超過一年時間之後,媒體和讀者對陳春成的采訪與關注熱情仍未減退——這對他既是驚喜,也是攪擾。

本期節目是随機波動StochasticVolatility與陳春成連線錄制的,北京秋風凜冽之時,在電話這頭還能聽見他那一頭南方溫柔的輕風。節目開頭設定了三則“靈魂拷問”,這些問題來自随機波動對于他的小說的了解和思考,關于想象力,關于有涯與無涯,關于生命最後的篇章。節目的尾聲部分第一次為大家呈現了主播“複盤”,既包含了對于文學應如何采訪的反思,也有随機波動對于文學如何以創作、閱讀和批評的共同體形式存在的進一步思考,以及對于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願你道路悠長”主題的了解,就願寫作的人和讀書的人都道路悠長,在文學的路上彼此為伴。

這是2021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名單作者訪談第四期,對談嘉賓是入圍作品《夜晚的潛水艇》的作者陳春成,請大家持續關注本屆獲獎作家的揭曉。

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嘉賓:陳春成

代表作:《夜晚的潛水艇》

主持人

随機波動StochasticVolatility

傅适野 × 冷建國

01 靈魂拷問01:想象力的消失

我讓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腦部。它們是一些淡藍色的光點,散布在周身,像螢火蟲的尾焰,這時都往我頭頂湧去。過了好久,它們彙聚成一大團淡藍色的光芒,往我頭上飄升起來,漸漸脫離了我,像一團鬼火,在房間裡遊蕩。這就是我的對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脫離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脫離了我。那團藍光向窗外飄去。我坐在書桌前,有說不出的輕松和虛弱,看着它漸漸飛遠。最後它像彗星一樣,沖天而去。

——《夜晚的潛水艇》

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夜晚的潛水艇》

陳春成 著

傅适野: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遊刃有餘、信手拈來的筆力隻能二選一,你會選擇什麼?

陳春成:我會選擇想象力。因為我覺得,有前者、沒有後者的狀态就是我小時候的狀态。如果沒有筆力,你就是不能成為一個作家而已,但是你可以享受想象的樂趣,但我好像沒辦法想象沒有想象力的感覺是怎樣的。我也的确被想象力困擾過,比如說在學習或工作上成了一個容易走神的人。

傅适野:想象力的豐沛與出走,及其帶來的狂喜與疲憊,人被想象力控制因而過度沉溺,以及人試圖控制想象力進而防止過度沉溺,在我看來是《夜晚的潛水艇》的主題之一。同名的小說《夜晚的潛水艇》探讨想象力帶來的喜與悲,或許很多人都會想到博爾赫斯的《博聞強識的富内斯》。作為寫作者,你的第一部小說經常被稱贊為充滿了奇谲的想象力,在你看來,想象力到底是什麼?是一種靈光乍現嗎?還是建立在大量閱讀和思考至上的轉化、轉譯和厚積薄發?你是否被過剩的想象力困擾過?又是否擔心自己的想象力有一天突然消失?

陳春成:如果要定義想象力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它就是這個詞本身。很難說想象力是另外一種在建立在大量閱讀和思考上的轉化,我覺得我小時候就是一個很愛胡思亂想的小孩,比如會把自己所處的環境想象成各種交通工具,在地圖上有一個航線,然後到處冒險。我寫《潛水艇》之後是覺得把自己一種比較私密的東西寫了出來,但後來好多人都說有這樣的想象。我當時想的不光是潛水艇,熱氣球、宇宙飛船、飛艇我都想過的,但在小說裡,我隻是把它簡化成了一個在海裡的潛水艇。可能源頭是小時候的一些卡通片,包括《哆啦A夢》或者《海底兩萬裡》等等。

我沒想過想象力的消失,也不會擔心。《夜晚的潛水艇》是第一本書,我寫的時候沒有太多顧慮,寫作時年齡二十幾歲,以後我可能不會有像同名小說那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寫法了。我們小時候有很多胡編亂造的故事,比如八九十年代的那些世界未解之謎,有一些完全是杜撰的,胡亂編一些外國人名,就展開一個外星文明或史前文明的故事,我很喜歡這種氣質。但對于我來說,這種寫法好像是一個“隻能一不能二”的東西。

冷建國:你會擔心之後風格的改變會使得一些讀者離開嗎?就像你在《傳彩筆》那篇裡所寫到的,收獲寫作技藝無上精深的同時,可能要付出的代價是無人看到這樣的作品。

陳春成:我覺得那篇小說的主角的選擇應該就是我的選擇。一開始我會想要體驗一下能寫出那種作品的狂喜,體驗夠了之後,如果沒有讀者,寫作者肯定會陷入自我懷疑。寫小說是一件特别不确定的事情,你沒法保證别人會喜歡,你甚至也沒法保證時間是一個公正的裁判,我相信有很多傑作在時間的曆程中沉沒,沒有得到它應有的名聲,也有一些不怎麼樣的作品可能傳到了現在。但如果能轉而回到最初的目的上——完全取悅于自己,就像《傳彩筆》的主角一樣,也是一件相當不确定的事情,因為我沒辦法确定我現在滿意的作品過了好多年後還會滿意,這是連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寫作不是競技運動,沒辦法去判一個勝負。

至于流失讀者,我想每個作家都會經曆這樣的事情——如果你的風格一直一直不變化,或者固定下來一個比較獨特的風格,别人會說審美疲勞;如果你做出變化的話,又會有人說沒有了以前的感覺。是以這不是我該考慮的事情,我無法保證自己想要追尋的東西跟讀者想要在我的作品中追尋的東西完全一緻。

我覺得好多路子都可以試一下,包括語言風格和寫作題材等等。文學之是以吸引人,就是它有着多元度的各種各樣的美。我希望自己作為一個讀者能多享受幾種風格,作為一個作者也想多試試各種風格。比如博爾赫斯和門羅就是截然不同的風格,海明威跟納博科夫可能又是語言上的兩個極端,作為讀者如果兩種風格都能夠欣賞的話,會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02 靈魂拷問02:吾生有涯,而知無涯

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處,前方有許多通道,每一條都深不見底。随手扔進一顆石子,數十年後仍傳來回聲。我知道随便選一個洞口進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鐘乳和璀璨的結晶,每一條通道都無窮無盡,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去選擇。總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頭了,又畢恭畢敬地退出來。我不知道哪個最适合我,又無法逐一嘗試。選擇其一,就意味着放棄了無窮減一種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處耽擱了許多時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來的陰風。

——《裁雲記》

傅适野:如果你現在有機會可以深入一個世界上最深的洞穴探險,但可能有去無回,你會願意嘗試嗎?為什麼?

陳春成:我不會嘗試。我喜歡看别人探險的視訊,在B站上看過一個浙江洞穴探險的視訊,看那個人無窮無盡一直往下爬,甚至還有點催眠的感覺。我自己沒有這樣的興趣愛好。

傅适野:在我看來,《裁雲記》的主題之一就是關于洞穴和陷阱的,以及人如何與欲望共處,要不要抵制誘惑。這種欲望和誘惑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比如金錢、權力、社會地位等等),而是人在精神世界中無窮無盡的漫遊,對新知的貪戀、好奇與癖好,以及在求索過程中對于廣度和深度的把握。你在寫作中如何處理深度和廣度的問題?

陳春成: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一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沖突。很多值得探索的問題和各種的學問,都是随便一個就足以好奇一生的那種事情。我特别羨慕那種完全能投進一個事情的人,但有的時候就會感到“生也有涯”的困擾,是以《裁雲記》就通過一個比較荒誕的結局,用“生也無涯”把問題解決了。

傅适野:之前你曾在訪談裡提到,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很容易沉迷的人,另一方面因為現在寫的很多是短篇,有時候篇幅會限制你在一個領域或主題上繼續往深處探索,似乎有一個創作上的深度和廣度之間的張力。

陳春成:我倒不覺得有這個問題。我比較喜歡讀短篇也喜歡寫短篇,因為我覺得短篇是一個比長篇更容易趨近完美的體裁——比詩歌稍微差一點——短篇小說不會制約一個人,因為短篇作者要明白的是什麼可以不寫,長篇小說作者要明白自己要寫什麼,我反而覺得那種可以不寫的東西有點接近于詩。

除了文學之外,我對于其他東西好像都是一種泛泛的興趣。就拿寫作來說,我覺得人與人的樂趣也不一樣。比如我寫《夜晚的潛水艇》這本書,能夠體驗到的樂趣對我來說已經相當多了,已經很充沛了;但如果是那些文學大師寫出了偉大的作品,過程中他們所體驗到的樂趣——哪怕是寫作的痛苦——都是相當大的,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你說,曹雪芹寫《紅樓夢》,寫完放下筆去睡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你說,馬拉多納在進了一個球之後,他是怎樣的心情?那是我們一輩子也沒法想象和體會到的。倒是我們泛泛的一些興趣,不至于讓人那麼容易地陷進去。

03

靈魂拷問03:最後的作品

“再精緻的散文,也有總有一些字可以增減。想要那種不可動搖的圓滿,隻有求諸詩歌。我要寫這樣的詩歌:它的語言應是最優美的現代漢語,不應求助于古詩的格律,但音韻與結構要如古詩般完美。文筆要節制而輝煌,吟詠的對象包括但不限于整個世界。”

——《傳彩筆》

傅适野:如果現在你的人生隻能寫最後一篇文章,你會選擇什麼體裁?是古體詩、現代詩還是小說或者其他?為什麼?

陳春成:如果是最後一篇的話,我希望寫古體詩,希望獲得一種不可動搖的、圓滿的感覺。我覺得古體詩是高于小說的。我不是很想寫很像小說的那種小說,我希望更偏向詩的感覺——當然這也可能隻是我現在這幾年的審美。詩首先是高于小說的,但我總覺得現代詩好像沒有形成一個特别定型的東西,似乎每一句都是可斟酌的,而古詩會讓人覺得非常完美,像行星或山體一樣不可動搖。

冷建國:你之前提到,古體詩詞裡有一種無法替代的美感和神秘感,你作品中的一些自然靈性甚至自然崇拜的氣息也來源于這裡。

陳春成:我自己也說不好,我好像不太去想這個東西。對于自己的寫作受了什麼影響,我覺得如果能保持在“知其然不知其是以然”的狀态是最好的。在出書後接受一些采訪時,我挺怕被問到的一個問題就是xxx的來源是什麼、你是怎麼想的這類問題,這些是我自己沒有想到過的。

我覺得這點像張大千胡子的問題——他原來睡覺睡得好好的,有一天别人問,你睡覺的時候把胡子放在被子裡面,還是放在被子外面?他回答不上來,但再睡覺的時候就睡不着了,好像把胡子放在被子裡面和外面都很奇怪了。這種問題如果自己想太多,或者談論自己太多,确實會弄得我在以後寫的時候不太自在。

這本書隻有9個短篇小說,說實話不值得這麼多的談論。對我也确實會有一點影響,無論是贊美和批評,有時候覺得像在看彈幕。我自己在之後構思的時候可能會想到這些事情,當然過一陣子就不會記那麼清楚了。

傅适野:你也會看大家對你的好評或批評嗎?處女作收獲這麼大的反響,會有很惶恐或者很出乎意料的感覺嗎?

陳春成:有一些評論會看,後來也沒辦法全看,現在是覺得少看比較好。惶恐和出乎意料都有一點,剛出版半年左右的時候影響比較大,後來已經習慣了,這些談論你不去看,它就不在那裡。

我覺得還是寫新的東西比較重要,我是一個比較敏感而且容易受影響的人。在一開始寫小說的時候,這種回報能夠讓我确定,自己所寫并非蜃樓,不是隻有自己能聽到的音樂,但我覺得确定了、有了這麼多的認可就夠了,不需要更多或者不斷地去聊這個東西了。說實話,這本小說集裡最近的一篇,離現在也有将近兩年的時間了。在寫《夜晚的潛水艇》的兩年裡,我處于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狀态中,我還想回到那個狀态。

冷建國:你工作機關的同僚之前以為你是寫網絡小說的,但在第一本書出版後,你獲得了很多遠方的讀者的喜愛,這種近處的靜谧和遠方的熱鬧的反差是否有影響到你的生活呢?不規律的寫作會讓你焦慮嗎?

陳春成:我的工作比較特殊。我每天開車去一個郊區的植物園上班,大多數同僚不是同齡人,他們年紀比較大,也不會關心這些東西。我的社交生活非常少,偶爾跟同僚玩一下,我覺得挺好的,但現在他們好像基本上也都知道了。

至于遠方的熱鬧存不存在,說實話我也不太知道。其實作為一個作者,躲在書的後面是最舒服的狀态,或者說有一小波讀者就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我現在就想着,等到這個書的這些事情都結束了,我接下來就可以回到前兩年的寫作狀态裡。

但可能也跟我自己的寫作習慣有關系。你問不規律的寫作會不會讓我焦慮,今年确實會有一點。我希望在一個沒有勞動的狀态下去構思、去寫作,不受其他聲音或者社交工作的影響。

總之,我覺得這兩種生活的反差倒挺好的,如果可以不上班就更好了。

陳春成:讓我躲在書的後面,忘掉張大千的胡子

Illustration by SheliaLiu

04 寫小說不能預設問題,

首先要你自己覺得有意思

冷建國:在随機波動去年跟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合作的系列節目中,最後一期節目是對話評委西川老師。他與我們分享的一個閱讀和評獎感受是,憑借翻譯家的閱曆和詩人的敏感,他覺察到很多年輕作家作品的文學意識和文學觀念是從西方文學中來的。在《夜晚的潛水艇》出版之後,很多人會敏銳地發現它跟中國古典文學之間的關聯,這也構成了這本小說集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或标簽。

西川老師提到的另一個想法是,寫作者要勇敢承擔失敗的風險,“誠實地做一個當代人”,處理真正的問題,請問你如何了解這種文學的當代性和問題意識?或者在你的了解當中,這是重要的嗎?是可以更多樣的嗎?你是否認為自己的小說比較少處理人與外部、與他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而更多關心人與自己的關系,更偏向于向内探索?

陳春成:至于文學意識的來源,我覺得古典文學這個标簽也是别人給我貼的,因為我确實喜歡這一塊,很多人可能能從中看到一些來自詩歌或古典意象的東西,但裡面也有西方來的東西,我覺得不用在此做具體的分别。在現在的這個時代,我們受卡通片的影響、西方文學的影響、畫和音樂的影響都太多了,其實很難将之分開來看。我反而覺得文學意識可以是一種純粹的不分辨心,盡量讓自己不做這種分辨。

你提到我的小說更多處理作者跟自己之間的問題,我沒有這麼想過,但我确實比較喜歡内傾的小說。我覺得當代性這個東西不需要刻意尋求或展現,既然我們生活在當代,就不可避免地投入其中。既不必主動裹挾,也沒必要故意背離或放大。

傅适野:陳春成是一位比較有挑戰性的嘉賓,會把很多問題解構掉,或者會認為一些問題不重要。一方面,我很能了解這種作為創作者的感受——面對外界紛繁的聲音,創作者沒有義務去解釋為什麼要這麼寫,也沒有義務去一定要回應這些批評家的理論和術語。但另外一方面,作為你的讀者,我也确實很好奇你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能創作出這樣的一些作品。在做這期節目的時候,我自己也會在這兩個立場之間搖擺。是以在剛剛的聊天裡,我會覺得可能我們的一些問題會讓你覺得不那麼舒服,或者不是那麼想回答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有一點抱歉。

陳春成:不是不是,主要是這些問題或者說類似的話說過一些,我就覺得有點厭倦,一直聊自己、不斷剖析自己或者看别人剖析自己、回應這些問題,我覺得應該會折損自己的精力。

一方面我覺得對寫作好像幫助不太大,對閱讀幫助也不太大,對于書、對于風格比較獨特或者小衆的一些東西,我們不用那麼細緻地去剖析它的味道,有些人看了就是不喜歡,或者有些人看了不需深究就喜歡,這可能是我現階段對于理論的一種抗拒吧。

我本來也是一個口頭表達比較不連貫的人,口才不是特别好。這些問題倒是不會不舒服,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答。有一些問題我不想說得太笃定,比如是不是内傾的寫作、處理不那麼多的人物關系。首先我現在對那種小說不是特别感興趣,其次寫這種都市生活、人情糾葛的作者其實很多,他們寫得也都很好,不差我一個,但不能說我以後就不這樣寫,我可能以後也喜歡換一個風格。但從我自己的閱讀趣味來說,我比較喜歡的确實是那種比較幹淨的,比如像《老人與海》,甚至隻有一個老人一隻魚,我覺得就很好了。

關于當下性和現代性的問題,我倒是覺得這種問題意識不能太強烈。寫小說首先是你自己要覺得有意思,另外你不能預設一個問題或熱點。比如你要關愛一下基層人民,或者要反映一下當下都市年輕人的困境,你預設好了就說要寫一個這樣的小說。寫作要有其他的契機,哪怕是在情感上或意象上想要寫一個東西,或者隻是這樣寫會很好玩,我覺得這應該是比較合理的寫作的契機。

我在語言方面可能會有一些潔癖,但我不想有什麼特定的堅持的文學主張,我是希望自己能持一個開放的态度,去享受閱讀和寫作。

05 如果有值得沉迷的東西,

願意過每天一樣的生活

冷建國:如果你有再選擇一次的機會或自由,你會希望做出意大利“隐身”作家費蘭特那樣的選擇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誰,她拒絕露面接受采訪,躲避開媒體的盤問和大衆的審視。你覺得這會是一種不錯的做法嗎?

陳春成:我覺得是挺好的選擇。但是我現在也都接受了,就回不去了。你接受了一家,以後不接受了好像又說不過去。這個書畢竟是一本書,肯定會有它的熱度,隻不過我沒有想到會這麼久。其實作在都已經出版一年了,我想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應該是最後一波了吧,反正我現在就提起精神來,想着等這一波過去了就好了。

傅适野:越說越心酸。我們聊一下最新的這一篇短篇小說《雪山大士》吧。你剛剛也講到《夜晚的潛水艇》是在一種很沉靜的狀态下寫的,寫這一篇的時候有回到那種狀态嗎?

陳春成:有的,肯定要回到裡面才能寫小說。《雪山大士》大概是在今年7月份寫的。我春節期間就在想一個故事,當時想了很久,一來受到各種事情的擾動,二來預設了好幾種寫法,但總覺得要麼不想這樣,要麼不想那樣,好像看到B站彈幕滑過自己的腦子,在構思的時候受到潛意識的幹擾。《雪山大士》反而是6月底突然間半路插隊的想法,之前想的東西就先放下了。

傅适野:你平時會在腦子裡構思好幾個故事嗎,哪個想好了就先寫出來?

陳春成:不一定。我這個寫作方法可能不太對,可能以前寫古詩或者散文的時候,我會通篇想得很清楚再開始寫。但是寫小說的話,因為是短篇,我會在想到七八成熟的時候再寫,是以我通常會想得比較久、比較慢。但我覺得不太好的一點在于,有時候經常想着想着,我自己對這個東西就失去興趣了,就不寫了。

傅适野:失去興趣,是說這個東西對你來說不再有吸引力了,你就沒有動力把它寫出來是嗎?

陳春成:會這樣,我覺得大部分作家都會經曆這個過程。我沒辦法寫一個自己不想再看第二遍的東西,畢竟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個挺愉快的過程。我很難做那種特别艱苦的事情,可能正因如此我也寫不出一些特别偉大的作品吧,因為我太注重自己個人在寫作時候的愉悅感,或者說寫得太舒服了,很多東西不會去強攻,我缺少那個東西。但另一方面,寫短篇可能也是一個比較舒展從容的辦法吧。

傅适野:你有考慮過要寫長篇嗎?還是會一直寫短篇?

陳春成:這個問題我以前有回答過,但我最近好像又不太一樣了。我以前經常說我肯定不寫長篇的,但其實以前我在寫散文或者詩歌的時候也會說我不喜歡寫小說,是以我覺得不能預設它。至于長篇小說,我還是比較喜歡那種每一章都像是很好的短篇小說那樣的長篇小說。目前還是先想把自己構思的一些短篇寫出來,到時候如果有非寫不可的長篇,我可能也會試一下吧。

冷建國:界面文化曾做過一個系列專題叫作“野生作家訪談”,指的是那些不在作協體系内的,可能白天有一份本職工作,利用晚上或其然業餘時間寫作的人。在第一本書即大受好評之後,你有考慮過未來全職寫作嗎?

陳春成:我有想過,但是後來想一下還是算了。主要是我寫的這麼少,也很難做(全職)。我目前寫的主要是短篇,雖然對工作沒造成太多的影響,但我也确實不是很想上班。沒辦法呀。目前這個狀态還是想先維持着,因為工作環境很好,也比較安靜,如果以後對我造成幹擾的話,我應該就會辭職。

我其實很羨慕村上春樹的那種生活方式,自己有一個時間表,什麼時候跑步,什麼時候看書、寫作、聽音樂什麼的。我想過這種生活,但我這個人意志力又比較薄弱,讓我自由寫作可能又會效率非常低吧。我小時候看每個人每天都過得一樣覺得特别無聊,但現在的話,我覺得如果有一個值得沉迷的東西,我願意每天都過一樣的生活。

傅适野:你說不想上班,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是以你其實把工作作為從很實際的角度支援寫作的一種選擇對嗎?

陳春成:可以這麼了解,我就想要找一個比較清淨的、不用跟特别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其實很羨慕那些特别熱愛自己工作的人,包括我認識的編輯或者一些其他行業的人,我覺得這種狀态特别幸福。對我來說,工作提供了一個規律的生活、一點點微薄的工資,和一點點基本的社會安全感。我生活中也沒有接觸過自由職業者,說實話我不知道那種生活是怎麼樣運作的。

另外,我現在的寫作到底是不是持久性的輸出呢?我覺得這個東西也沒辦法強求,有的人在第一本書裡就把他所有的運氣和所有的才華用盡了,或者把他所有想說的東西都說了。有的人越寫越差,有的人越寫越好,這個東西就像足球運動員的生涯一樣,有的人在一場比賽裡如同天神下凡,在以後慢慢堕落或沉默了,但有的人能夠續航很久。我覺得這真的是一種命運,很難說。

06 流行詞是語言退化,

極不準确且磨損漢語

傅适野:在主流的我們的同齡群體裡,很多人活得很焦慮,去年一個很高頻出現的詞彙就是“内卷”。我不知道在你生活的環境裡面,是否也會感受到比較世俗意義上的焦慮或壓力。

陳春成:肯定有,但是說實話,我(就算)想卷也不是一個特别能卷的人,是以我看的比較淡。我覺得人不用去比,從小我父親也是這樣教育我的,我覺得這種東西不是特别有意思,我工作的氛圍也不太需要我去内卷。一些年紀方面的焦慮我肯定還是會有,比如說我現在三十歲剛過,三十一歲了,在家庭生活等方面肯定會慢慢有一些變化。

其實我不是特别喜歡“内卷”這種流行詞。好像每隔一陣子就會出現一兩個流行詞,所有人就一直用這個詞,我覺得這是一種語言的退化,把這個詞磨損過度之後就完全地抛開了它,比如“永遠的神”這種詞,再比如“我願稱之為xxx”或“人類高品質xxx”這種句式,很令人反感。我不喜歡這種語言環境,這會磨損我們的漢語,這些詞不足以概括那麼多東西,很多都是牽強附會,将這個詞磨損之後再完全抛開,以後沒有人再去說。我不太喜歡這些流行語,它們不是精準的、可以在讨論時使用的語言。

冷建國:我很能了解陳春成對文字的這種潔癖,在寫作尤其是寫作詩歌的時候對于煉字的要求是很高的,我覺得古漢語有時展現的是一種很精确的美,是換一個字都無法再現的美。另外一個煉字感很強的領域就是翻譯,聽說陳春城目前也有試着翻譯一些東西。

陳春成:春天的時候我看到一些詩,想着能不能多增加一個翻譯的版本,就隻是這樣而已。我的英文不太好,但我很羨慕翻譯家的生活。打一個可能不太準确的比方,我覺得翻譯家之于作家,相當于演奏者之于作曲家。他隻要演奏,在演奏過程中所采取的處理方法就肯定會帶有他個人的痕迹,這是不可避免也不需要避免的。

我覺得翻譯可以給人帶來一個很穩定的輸出,你隻要用心在語言上,而不需要進入其他一些可能陷入太深的洞穴或陷阱。如果在沒有寫的時候,可以做一點翻譯,是一個挺舒服的、可以給自己帶來一些充實感的事情,也可以保持你的筆不生澀。

冷建國:因為寫作是一個相對翻譯來說更自由的東西,它完全是你的,而翻譯其實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相對局限的空間看你能做到多好。在你有限的翻譯嘗試裡,你有獲得這樣的樂趣嗎?

陳春成:我有享受到這種樂趣,它其實是一個小範圍的閃轉騰挪和一些細部上的快樂。翻譯的快樂沒有寫作來這麼大,但是這種快樂比較密集、比較規律。

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由瑞士進階制表品牌寶珀BLANCPAIN與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國共同發起,是華國文學領域首個為發掘和鼓勵45周歲以下的優秀青年作家,由商業品牌與出版社聯合創立的獎項。公正、權威、專業是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誕生時确立,并将一以貫之的原則。繼首屆“不悔少作”,第二屆“重構世界圖景的寫作激情”,第三屆“成為同時代人”之後,2021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年度主題為“願你道路悠長”。

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已于9月15日公布,最終獎項得主将在2021年10月底的頒獎禮上現場揭曉。本屆作品的審評焦點,集中在作品的完成度與啟發性,以及作者能否成熟地處理題材,并顯示出一種持續寫作的可能性。評委會成員阿來、格非、李宗盛、梁鴻、馬家輝(按照名字拼音排序),經過激烈讨論,依照多數原則表決,進入決選名單的五部作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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