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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古阿作,18歲,涼山州喜德縣人,初三學生。
她憂心學業,擔心考不上好高中;她有挺多愛好,臨摹喜歡的動漫,跟着網上的視訊學吉他;她15歲不到開始打工,掙學費生活費,還為弟弟們攢零花錢;她會網購,鄉鎮和縣城的快遞網點,時不時有快遞等待簽收;她必須留心春種秋收的時間,及時耕地、播種……
上學、打工、種地……這是爾古阿作的世界,也是涼山州許多彜族女孩的世界。
務工謀商,考學從政,青春正好的她們,越來越容易走出大山深坳。丢棄鋤頭背簍,粗布針線,她們可以靠頭腦,活下去,活得好。
但城市與鄉村,校園與田野之間的轉場,握筆杆與揮鋤頭,背書包與扛洋芋之間切換,尚且填充她們的世界。
或者說,被她們掌控。
勞作
就在爾古阿作踏進家門的那一刻,母親吉古伍支莫摩挲着鑰匙串,從沙發上起身。書包一撂,母女(子)四個趕緊出門。
等阿作和四弟爾古阿各回家,吉古伍支莫等久了。照過去,8點前他們就該在地裡,今天已經晚了2個小時。
涼山州喜德縣縣城,距離喜德兩河口鄉火覺莫八一社群約13公裡,2020年9月,就讀于兩河口中學(國中)的阿作和阿各,随學校整體搬遷至縣城,合并入喜德縣尚榮中學(國中)。姐弟倆寄宿在新學校,每隔10天,回家一次。
“早上6點40分開始允許離校,學生差不多就這個時間走。”走得越早,回家幹活的時間越充足,這像是孩子與家長的默契。
在學校完成整合的同時,喜德縣異地扶貧兩河口安置點火覺莫八一社群落成,爾古阿作一家7口,從背後的山坳中,搬至小區,抽簽分到10棟201房,四室兩廳、一廚兩衛。
田地在山裡,老房留在那裡,甚至起居飲食也可以在那裡。

按照阿作和家人的腳力,從安置點回到老房,一定在30分鐘内。走過曲折盤繞的田埂,沿着一段鐵軌,再爬上村村通的水泥路,經最後一段山林,家在山腰。
刷白的泥牆,蓋着土青瓦,三面有房,一面是牆,圍起中間的院壩。左右兩邊的房,一側養豬,一側堆放農具作物,隻留中間的屋子,供一家人煮飯、睡覺,也安置糧食。“那麼小小的,黑黑的”,阿作如此描述老房子。
對比安置點的新房,有“明顯的改善,很大的變化。突然就有那麼大的一個房子。”改變算得上是家裡三個女兒“争取”來的。父親爾古伍呷和母親最初隻想修繕老房,在西昌務工的大女兒阿機莫,在成都讀大學的二女兒爾古阿幾,和三女兒爾古阿作,合力勸說父母異地搬遷,她們體會過窗明幾淨的美好。
三個女兒成功了,自掏腰包一萬元後,爾古家在建檔立卡貧困戶住房政策幫扶下,搬到安置小區。
不過,老家依然每天有人回。臨近家門時,小狗們撲騰過來,雞群在房前屋後竄,山上引流的水龍頭,嘩嘩沖刷着待洗的鍋碗。吆喝狗兒,掃雞屎,喂豬,洗碗,阿作落不了閑。
分肥料,裝洋芋,拿鋤頭,上山去,家人自有默契:四弟阿各把洋芋裝滿背簍,同母親合力擡上阿作的背,阿各再拎上鋤頭,母親背上肥料,依次往山上去,小弟爾古阿牛蹦跶着,偶爾掉在最後,偶爾彈到最前面。
阿作姊妹做農活時的分工配合,是不需要明說的默契。
大概150斤重的洋芋,勒在阿作背上,她會選熟悉的田埂墊着背簍歇腳。一行四人,除了10歲的阿牛外,母親、阿作,以及15歲的阿各,都能馱起滿滿一背洋芋,但做得最多的,是阿作。“我個子最高”,她覺得,哪怕在五個姊妹中比較,這也是多做重活的标準。
阿各155cm不到的個子,體重隻有80多斤,但背一百多斤的洋芋,并不能列入他覺得最難的農活。不久前,寒假在家的二姐阿幾,被滿背簍的洋芋困在了半山,他上前接替,一趟馱回家。
背上一百多斤的洋芋,阿作會在爬山路上,短暫休息。
“耕地最累,”阿各覺得,操作耕地的拖拉機來來回回,是件磨人的事。這是他和阿牛近期一起學會的技能,一般家庭隻有男人該做的活。
背上的洋芋怎麼從30斤到50斤到80斤,再超過100斤,繼續往上增長的;耕地機上手多久後開始娴熟的;什麼時候學會用鋤頭挖坑,鈎土,壘高的……沒有一個孩子記得清楚時間線,就像不記得幾歲開始下地幹活。
“記事起,就開始幹了。”
學業
“國小時,做得多一點,到國中少一些。”在阿幾的兒時記憶裡,多數同齡人的父母,更願意孩子幫襯農活,或者出外打工,讀書考學這種“長線投資”,通常得不到重視。
不過在爾古家,因為有父親爾古伍呷的鞭策,讀書向來是最重要的。“我爸很重視學習成績,總說不讓我們管農活,專心把自己的學習弄好”。這個讀過國中的彜族男人,懂漢語,看重教育的長遠意義。
母親吉古伍支莫對孩子的學習也是支援的,她願孩子“别像我這樣,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傻子,沒有讀過書,連漢語也不會說”。
四川省涼山州脫貧攻堅綜合幫扶隊成員,南充市蓬安縣天橋學校副校長,現挂職向榮中學副校長的謝坤,曾在紅莫中學(國中)挂任副校長。剛到喜德縣時,他去家訪。“一個學生家長當面向我提要求,問孩子能不能每周隻三天到學校,剩下時間在家裡幫忙幹活”。
喜德縣教育和科學技術知識産權局副局長吉力偉各表示,直到脫貧攻堅的号角在涼山州全面吹響,喜德縣控辍保學任務,才談得上有了良好局面。
主動分擔農活,是爾古姐妹對父母的體恤,如同她們當中,有人選擇放棄學業一樣。
早年的爾古家,談得上經濟來源的,是母親用針線縫制彜族服飾換取微薄工錢,以及父親零散的打工收入。二十年前,實作一日三餐的溫飽,尚且是這個家庭愁得最多的事。
彜族刺繡的女活,是母親供給五個孩子學業的主要經濟來源。
在大女兒阿機莫、二女兒爾古阿幾同時升國中時,最難的抉擇迎頭而來。那是9年前,15歲的阿機莫和13歲的阿幾國小畢業。在當地,年齡相差三四歲的兄弟姐妹同班同級是常事,“大就小”,或者“小就大”,湊成一起讀書,既可以應對上學、放學路途遙遠,又或者為自幼寄宿在學校提供彼此照應。爾古家相差2歲的大女兒和二女兒,相差3歲的三女兒和四兒子同步上學。
阿機莫和爾古阿幾國小畢業那會兒,本該喜的,兩個孩子成績優秀,都能考進西昌市裡的私立中學。但現實是,維持兩個孩子的私立中學學費,這個家庭無能為力。
成績更優的阿機莫決定不讀了,她要學同鄉的人,出去打工,“那時候正興外出打工,隻覺得能趕緊出去掙錢就好”。帶着姐妹兩人的希望,爾古阿幾考入私立中學,阿機莫在外掙回的錢,供給妹妹讀書。
“壓力非常大,不過也是動力,隻有考到更好的高中,考上大學,才不負姐姐,不負家庭。”2018年,爾古阿幾考入成都大學,就讀工商管理專業。
阿作也在壓力之下,“過去讀書,是父母逼着你學,但現在是我自己想努力。”轉變始于一年前,父親爾古伍呷确診癌症晚期。“我爸生病那會兒,他告訴我……讓我……,就是……”她幾番克制,話還是說不出來。
2021年2月5日,父親爾古伍呷病逝。
爾古伍呷生前看重孩子在班裡的排名,兩河口中學并入縣城前,阿作總能保持班級前五名,但到了尚榮中學,她發現“人多了,對手太強了”。
确确實實的“多”——以米市中學、兩河口中學、尼波中學、冕山中學四所學校合并辦學,以及分流紅莫中學部分學生,全新組建的向榮中學,目前在校學生5700多人。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數字。吉力偉各介紹,近年來,以國家提出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為契機,結合脫貧攻堅各項政策的落地實施,喜德縣委、縣政府開展合理配置教育資源,實施教育提升的多類工程,其中包括向榮中學的建設。“前期統計時,考慮了将要合并學校的生源情況,以及結合自發搬遷、控辍保學等需求,得算出的生源量是2000多。”吉力偉各說,遵循着規劃應當放眼超前的原則,“我們甚至大膽提出,按照可容納3500名學生的全寄宿制國中規劃建設。”
然而,尚榮中學去年秋季入學啟動報名第一天,學生人數已達5700人。“生源從西昌市等地回流,還有國中階段控辍保學的良好成果,是學生數量遠超預期的主要原因。”
未來
顯然,讀書在喜德成了重要事。
待了快三年,謝坤親曆當地人重視教育的轉變。那個曾經親口替孩子“要假”的家長,在孩子升學至初三年級時,重新向謝坤提要求,“謝老師,以後他的假期,一天也不要準許,讓他專心讀書。”
讀書為什麼重要?阿幾覺得,密切關系着眼界與思維。“在外面讀書,讓我學到的不光是知識,或者拿到學曆,思想也在改變。比如說審視什麼是需要傳承的傳統文化,什麼又是應該抛棄的封建糟粕。”她感謝求學經曆,讓自己笃定未來。“不管是否考上研究所學生,回到涼山去,都應該是最終的目的。”阿幾關注着鄉村振興,“我從那裡來,懂那裡的文化、習俗,應該可以為鄉村振興發揮作用。”
讀書為了什麼?“過想要的生活”,阿作的答案,來自親戚和同村人的示範。大伯家的三個孩子,有兩個通過考學出去,現在一人是公務員,一人是教師;村支書的兩個孩子,都考研留學去了;遠房表姨,通過讀書求學,現在成了大學的教授,“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環境,都值得羨慕”。
“看到别人學得好,做得好,我想要去學習;如果我做好了,别人看到了也可以學習,這是很有意義的。”阿作把“影響力”進行了自我的解讀。
至于“想要的生活”是什麼,阿作的考慮多與“錢”有關,比如“需要的東西都可以買,不用因為錢犯愁” “有能力了,可以帶我媽她們到外面去旅遊”。
這像是“當家才知柴米貴”的領悟。
且不論讀完國小就外出務工的阿機莫,早就做到了自己養活自己。阿幾和阿作,一樣“早當家”。從高中開始,阿幾通過掙獎學金,寒暑假打工的方式,積攢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到了大學,通過助學貸款、建檔立卡貧困戶教育保障助學金、獎學金,還有各種各樣的兼職,阿幾不光自給自足,還能補貼家庭。
約摸同阿幾開始掙錢的歲數一般大,阿作第一次外出打工,是國小畢業後。沿海的某個城市裡,來自喜德縣的人隻有她一個,“不認識人,沒有手機,除了幾本書陪我,什麼也沒有”。她想家裡的人,想家裡的飲食,但統統熬過來了。
後來的寒暑假,阿作都能拼回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再後來,她也能用獎狀換獎勵,“一兩張獎狀就可以得幾千塊錢,我得過三四張。”
無論打工還是讀書,不可避免指向了外面的世界。
可是阿幾說,讀書不是為了逃離,而是更好的回歸。“就像參與家裡的農活一樣,不會說,因為我們出來工作了,讀書了,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就嫌棄家裡的粗活重活。”
她把農活視作必修課。“國中開始離家比較遠,又要打工掙錢,回家的時間少一些,但肯定會專門回去幫忙。” 分到安置點的新房後,阿幾和阿作從網上采購牆紙,地闆紙,自己動手“裝修”新家;剛過去的寒假,阿幾也在老家背洋芋,還會和阿機莫拿起母親的針線弄彜繡。
在阿幾看來,對比勞作,更能讓人體會學習的美好,“是件幸福的事”,而保持勞作,能感覺積極生活的态度。這是姊妹們了解母親的根源。
父親去世後,考慮到母親隻與小弟在家,三個女兒曾提出讓吉古伍支莫完全放棄莊稼。每個月的低保,參與訂單化生産的居家彜繡繡活,能夠為母親提供每月三千至四千的收入,4個學齡階段的子女全部納入了教育保障,母親不該再有生活擔憂。但吉古伍支莫堅持“能動就該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規劃。
阿各不願繼續耗在不擅長的文化學習上,他想去讀技術學校,“掙錢,開修車店”;阿機莫的創業夢走出了第一步,她已經在西昌和朋友合夥開店;阿幾正在備考研究所學生,未來很明确,“最終是想回去的,希望鄉村振興是機遇。”阿作最急迫的,是“好好把成績搞上去,考個好高中”。
封面新聞記者 李媛莉 劉旭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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