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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名師教《背影》:程翔、王俊鳴我教《背影》文 / 程 翔《背影》簡說文 / 王俊鳴

作者:書坊
兩位名師教《背影》:程翔、王俊鳴我教《背影》文 / 程 翔《背影》簡說文 / 王俊鳴

編者按:朱自清的《背影》是散文的經典也是國文課文的經典。曆來關于如何教《背影》的文章層出不窮,關于《背影》的考證也數不勝數。本次編發兩位名師的文章。一篇是程翔老師的,有點類似于教學實錄,其中隐含着對文本的解讀。一篇是王俊鳴老師的對《背影》的解讀,文章讀通了,怎麼教就清楚了。我們把兩位名師的文章放在一起,供讀者比較學習。

<h1 class="ql-align-justify">我教《背影》</h1>

<h1 class="ql-align-center">文 / 程 翔</h1>

我很喜歡朱自清的《背影》,教過很多遍,每次都會被感動。随着年齡的增長、閱曆的豐富,我對此文的感受越來越深切。我認為,《背影》對于中學生的成長非常有益,是“教文育人”的典型課文。我最近一次教《背影》是2018年12月,我用了3個課時。下面我把自己的教學過程向大家彙報,以就教于方家。

我先讓學生自己讀課文。這是我一貫的做法,我把它叫作“原始閱讀”。我教學36年了,除了剛參加工作的頭幾年喜歡放錄音外,後來就一直堅持讓學生自己讀書。我也不主張學生課前預習,就在課上讀。我認為,學生認真讀課文是國文課堂的組成部分,不是可有可無的。課上閱讀與課前預習是兩種讀法,我更加注重課上閱讀。課上閱讀有一個“場”,一種特定的氛圍,我很喜歡這種氛圍。很多學生晚上不喜歡在家中自習,卻願意大老遠跑到學校上晚自習,要的就是這個氛圍。

學生讀畢。我說:“内心受到觸動的舉手。”有幾位舉手了。我又說:“沒有受到觸動的舉手。”也有幾位舉手。我叫了一位學生,讓他說說為何沒有觸動。他說:“作者太誇張了。短短一篇文章,作者哭了好幾回。太誇張了!”我問學生:“和他一樣感覺的舉手。”有幾位學生也舉手了。我說:“有不同意見的舉手。”一位學生說:“我覺得語言很質樸。”于是,我在黑闆上寫了兩個詞:誇張、質樸。同一篇文章,學生的最初感受明顯不同,我把這種現象叫作“原始了解”。學生的“原始了解”是教師教學的邏輯起點。

我讓說“誇張”的學生讀開頭一段,然後讓他說說感覺。他說,很普通,我們寫作文就常這樣開頭,一點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我問他:“誇張嗎?”他說:“不誇張。”他有了最初的轉變,于是我和學生開始讨論。作者說自己“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第2段的“那年冬天”指什麼時間?學生說是兩年前。我更正道,“已二年餘了”是從寫《背影》的時間算起,即1925年10月的前兩年;“那年冬天”則是八年前,即1917年冬天。前後相隔八年。這樣,時間概念清晰了。

“那年冬天”,朱自清家禍不單行,祖母死了,父親失業。父親在徐州的家中一片狼藉,作者不禁流下眼淚。請學生回答,誰遇到這樣的情形不難過呢?流淚是不是自然的事情?誇張嗎?學生說:自然,不誇張。學生發生了進一步的轉變。作者寫“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問學生:“父親似乎很想得開,似乎不怎麼難過。對嗎?”父親的話很值得玩味。父親為什麼不說“人死不能複活,已經盡孝了,沒有遺憾”呢?作者為什麼流淚?作者是看到滿院狼藉又想起祖母去世才流淚的。父親說“不必難過”,主要是針對自己失業,意思是反正工作已經丢了,難過也無濟于事,幹脆就不必難過,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是朱父無奈之語,寬慰自己,同時也寬慰兒子。兒子看到父親失業,由原來有身份、有地位的頭面人物淪落到這般境況,為父親感到難過。這是第一次流淚的主要原因。

第3段寫回到老家揚州的情況。變賣典質,還虧空,又借錢辦喪事,境況凄慘。作者寫道:“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由此可見,父親失業對這個家庭來說是一件大事,頂梁柱倒了。至于朱父失業的原因,朱自清應該清楚,但文中沒有明講。不講也等于講了,1928年朱父看到這篇《背影》,“手不住地顫抖”,其心情一定是複雜的。朱父有沒有自責的成分在裡面呢?或許多少有點吧。但是,當時的朱父沒有被擊倒,他為了這個家庭,要繼續謀份差事,去南京找工作;朱自清也要回北京念書,到南京浦口車站乘火車,于是同行。這樣,作者的路線圖就很清楚了:北京—徐州—揚州—南京—浦口車站。

第4段的開頭很費解。作者寫道:“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這句話與全文很不協調。按說,家有喪事,父親又失業,作者哪有閑情逸緻去遊逛?我問學生:“這話是不是多餘?可否删掉?”學生說不能删,因為能夠說明朱自清對父親很不在乎,與父親對自己的關心形成了對比。我覺得有點道理,不過,我認為這樣寫可能與交代時間有關。會不會是當年浦口至北京的車次不是每天都有的原因呢?筆者沒有考證。葉聖陶先生在《文章例話》中說,因為此處與“背影”關系不大,是以就一筆帶過,并沒有解釋究竟是閑筆還是另有深意。

接下來寫父親送我到浦口車站。浦口車站在長江北岸,去浦口乘車須過江,要花費一些時間。因為朱父“事忙”,本說定不送兒子到車站,讓茶房去送。但是朱父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親自送。注意,此處的茶房,與火車上的茶房當為兩人。朱父後來改變主意,親自去送,表現了對兒子的關心。可是,父親的關心并沒有得到兒子的了解。第5段主要寫這層意思。對于講價錢,作者嫌父親說話“不漂亮”。這是什麼意思?大概嫌父親太計較,不夠大方。父親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作者就暗笑父親“迂”,并且覺得自己長大了,能獨立生活了。我問學生,“聰明過分”“太聰明”是什麼意思?學生說“反語”,可以這樣了解;但了解為“自嘲”更好。我又問:“作者為什麼花一段的筆墨寫自己不了解父親呢?”學生回答:“表達後悔之情。”很好。作者寫本文時,已經為人父,了解了做父親的一片愛心,對兩年前自己的不懂事表示了後悔。這裡就産生了一個問題:當年20歲的朱自清真的不了解父親嗎?筆者以為,很可能是當年朱自清對父親心有不滿。因為父親的失業是自作自受,好好的局長職務被撤了,體面的工作弄丢了,家庭亂成一團。也就是說,正在北京接受高等教育的朱自清心中對父親有些埋怨。帶着這樣的心情,看着父親講價錢,托茶房,暗笑其“迂”,就是正常的了。

如果文章按照這樣的情緒寫下去,《背影》就不會如此感人了,畢竟怨诽父親不是一件光鮮的事兒。

第6段集中寫背影。我先讓學生讀這一段,然後問:“這是怎樣一個背影?”一位學生說:“這是一個讓我心酸的背影。”我馬上肯定她的回答:“很好!”我接着問:“心酸,這不是作者說的,而是你感覺到的。作為一個讀者,你有自己的閱讀感受,非常好。那麼,作者筆下的背影是怎樣的呢?”我讓學生抓住課文中的關鍵詞來加以概括。學生總結為:這是一個肥胖的背影、黑色的背影、蹒跚的背影、努力的背影。我又引導學生抓住幾個動詞,發揮想象,體會作者白描手法的生動感人效果。然後我問學生:“作者看着父親這樣的背影流淚了。這裡的流淚與前面流淚的原因一樣嗎?”學生說:“不一樣。前面是為祖母去世、父親失業、滿院狼藉而流淚,這裡是看到父親為自己艱難地上下月台買橘子的背影而流淚。”我接着問:“這裡的流淚是誇張嗎?”學生說:“不誇張。因為作者看了父親的背影也感到心酸,父親遭受了沉重的打擊,卻仍然疼愛兒子,親自送他上火車,還為他買橘子,作者内心被感動了。”我接着問:“作者内心還埋怨父親嗎?”學生說:“可能不埋怨了,開始心疼父親了。”如此了解才能讀懂“我趕緊去攙他”這個動作的含義。上段寫到一件“紫毛大衣”,這是一件皮大衣,很貴重,是父親給朱自清做的,因為北京冬天寒冷。是以,這時的作者,心中極不平靜,情緒難以自持,等到父親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看不見的時候,就又流淚了。這時的流淚,包含着對父親的了解和原諒。這一段寫朱自清感情的微妙轉變,轉變的原因是出現了象征父愛的背影。

閱讀這一段,我很重視學生的閱讀感受。學生說感到“心酸”,這叫“讀者意”。作者在這一段中并沒有直接抒發“心酸”的感受,而是用白描手法再現父親的背影,那肥胖的背影、黑色的背影、蹒跚的背影和努力的背影是作者表現的重點,這是“作者意”。“讀者意”和“作者意”可以相吻合,也可以不相吻合。“讀者意”有可能超越“作者意”,因為讀者在文本面前不是被動的,可以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曆和閱讀感受,産生個性化的了解。教師不要因為學生的“讀者意”不符合“作者意”就予以否定。但是“心酸”在這裡展現了“讀者意”與“作者意”的高度契合,即共鳴。産生共鳴往往是一種高峰體驗,在讀者内心深處會産生強大的情感沖擊。我們可以據此揣摩、想象一下,朱自清的兩眼自始至終沒有離開父親的背影,就像一台錄影機,緊緊盯住父親,看他上下月台,看他“穿過鐵道”,看他“蹒跚”,看他“探身下去”,看他“兩腳向上縮”,看他“身子向左微傾”,看他“兩手攀着上面”,看他“努力的樣子”……這畫面太感人了,沒有一點渲染、誇張,全是客觀的描述,但是作為讀者你不能不心酸,作為兒子的朱自清也不能不心酸。人的情感具有共性,即人性。心酸就容易流淚——朱自清流淚了,讀者流淚了,這就是共鳴!

“心酸”促使朱自清轉變了對父親的情感态度,這是朱自清内心柔軟的地方,是他善良的表現。我問學生:“既然心酸了,心疼父親了,似乎不應該僅僅寫一個背影。應該重點寫父親的正面,比如滿臉皺紋、飽經滄桑等。可是作者隻寫了父親的背影。為什麼?”學生七嘴八舌,興趣高漲。最後,我引導學生接受了一個寫作的觀點:“寫作要善于選取感情的‘聚焦點’。寫父親的正面固然可以,但是作者心酸進而心疼父親并流下眼淚,是由背影觸發的,于是‘背影’就成了感情的聚焦點,是一個特殊的視角。抓住背影,便于集中表達這種感情。同學們寫作時,要善于選取感情的聚焦點。”

朱自清寫到這裡,内心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了,于是有了最後一段的感情抒發。如果說上一段主要是叙述、描寫的話,那麼,這一段主要是抒情和議論,作者内心的感情一湧而出。“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這話符合實際。朱家的敗落始自朱父失業,再也沒有重振輝煌。朱自清北京大學畢業,寄托着父親的希望,可是朱自清偏偏選擇了當教師。父子之間摩擦不斷,一度十分尖銳。後兩年來,朱父開始主動示弱,想緩和父子之間的沖突,于是寫信給朱自清,惦記兒子,問候孫子,還說自己“大去之期不遠矣”。這話深深打動了朱自清,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血濃于水呀!作者寫道:“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援,做了許多大事。”這是敬佩父親,沒有父親就沒有這個家呀!“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這是同情父親。“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這是了解父親,原諒父親。“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是思念父親。至此,作者感情達到了高潮,然後戛然而止。

最後這段寫得非常感人。我問學生,你們寫作文,有這樣大膽暴露自己家庭沖突的嗎?學生說:“沒有。”我接着問學生:“與自己的父親發生過沖突沖突的請舉手。”全班大半學生舉手。我又問:“後來了解了父親、原諒了父親的舉手。”很多學生舉手。“不原諒的舉手。”竟然有一位學生舉起了手。我說:“我不讓你來解釋,我會單獨找你談。”學生們笑了。我一直認為,教師要拉近課文與學生的距離,使學生感覺到,雖然課文寫作的年代離我們遙遠,但是課文所表達的情感、思想離我們很近,甚至就是對我們現實生活的觀照。也隻有這樣,學生才會覺得,課文和我有關系,我從課文中得到了教益,這是一篇好課文。比如我讓學生讀晏殊的《浣溪沙》,在品味“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時,我問學生:“你們誰對此句有共鳴?”一位學生舉手,我問她:“能說說嗎?”她說:“我不能說。”我了解她:“你有共鳴就足夠了。”我接着說:“下一句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充滿了希望。其實真正的希望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身上,在于自己的努力奮鬥。”那位學生點點頭。我想,這就是在課文與學生之間建立了聯系。我們閱讀課文,心中要有學生,我們學習課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學生的健康成長。要知道,家庭影響對于一個學生的成長太重要了。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托爾斯泰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都是說,每個家庭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這些問題對未成年人來說,可能會摧毀他(她)對生活的希望。有些學生對人生失去信心,對社會産生懷疑,甚至仇恨這個社會,包括仇恨父母,首要原因來自家庭。教師的責任在于,用課文的陽光去照亮學生,用自己内心的陽光去溫暖學生,鼓勵學生強大起來,引導學生懂得用寫作去書寫自己的人生,取得人生的成功。

于是,我問學生:“朱自清先生為什麼要寫《背影》?”學生七嘴八舌回答。我說:“你們說得有道理,但是,你們沒有從寫作的觸點來回答。寫作,要寫觸動心靈的事情,要寫心靈的疼痛,不要寫不痛不癢的東西。不要簡單地、粗淺地歌功頌德。古今中外,優秀作品大都是心靈受到觸動之後的産物。‘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白居易寫《琵琶行》,是在貶官江州之後;蘇東坡寫《赤壁賦》,是在貶官黃州之後。古人講‘文章憎命達’。同學們,内心受到折磨,人生遭受苦難,才會産生表達的欲望,才會産生感人的文章。朱自清先生也是這樣的。家庭的變故,親人間的沖突,使作者内心悲痛、感傷,尤其是對父親,從不了解到了解,到心疼,到原諒的這個過程,具有啟迪人生的重要意義。”

我問學生:“這樣的課文是誇張呢,還是質樸呢?”

開頭說“誇張”的學生站了起來,說:“老師,我改變了自己的看法。這篇文章非常質樸。”我接着問:“如果與散文《春》相比,哪一篇語言華美,哪一篇語言質樸?”學生回答:“《春》華美,《背影》質樸。”我問:“為什麼?”學生說:“因為本文表達的是真情實感。”我說:“很好。表達親情的文字不需要華美的語言。越質樸的文字,越能表達真情實感。”這樣,教學實作了對課文的“基本了解”。這個“基本了解”是在經曆一系列“後續了解”的基礎之上實作的。當然,“基本了解”不是“唯一了解”,更不是“絕對了解”。在學生未來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他會對《背影》繼續了解。了解無終極,伴随人一生。人的生命有多長,了解就會有多長。

最後我想說的是,在整個教學過程中,學生的“原始了解”和“後續了解”給了我諸多觸發。如果沒有學生的觸發,我就沒有這些深切的體會;同樣道理,沒有我的引導、啟發,學生就不會有諸多個性化的了解,就不會閃現思維的火花。是以,在教學過程中,教師和學生都是“主體”。教師的主導作用并不排斥教師的主體地位,恰恰是主導作用構成了教師作為教的主體地位。學生是教師教授的對象,是學習的主體,與其内因作用共同奠定了學的主體地位。

以上就是我教《背影》的基本情況。

本文原載《國文學習》2019年第1期

<h1 class="ql-align-justify">《背影》簡說</h1>

<h1 class="ql-align-justify">文 / 王俊鳴</h1>

這是一篇文字樸實而情意深摯的散文,作為中學國文教材的傳統篇目,不知有多少人研究過它,演繹過它。但我仍有話可說。不必弄什麼“哲理”的玄虛,也不必賣什麼“生命”的高價,我主張老老實實先把它“讀明白”。

“讀明白”的要義之一是對文本的整體把握,而達到整體把握的基本途徑是從關鍵語句入手。什麼是關鍵語句?概括語,訓示語,情态語,過渡語,标題用語,等等,在不同的文本中分别充當着“關鍵”的角色。

就本文而言,開頭的一段(隻一句)就是典型的“概括語(句)”,其中包括着重要的訓示語、情态語。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與父親”,訓示了文本要述說的對象;“不相見”三字則揭示了父子的沖突狀況——不是一般的“分别”,而是主觀的情态;“二年餘”訓示了時間,一個“已”字又透露出作者的感觸——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太折磨人了。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上一分句以揭示父子沖突為核心,這一分句則以表達父子情深為核心:“不相見”是外,而内心豈能真的“忘記”自己的父親?“背影”訓示父親的形象;“不能忘記”是血濃于水的必然,而加一個情态語“最”字,就是說,除了“背影”,對于父親的記憶還有多多,這裡隻說一印象最深的“背影”而已。

一句話,把全文要述說的内容,要表達的情感,都交代在這裡了;作為讀者,我們可以确認這是一篇叙事抒情的散文,它的主旨是通過對“背影”的追憶而表達父子之情。

從藝術的角度看,這個開頭平實而簡潔,但卻有某種“懸念”的效果:既是父子,為什麼會“兩年餘”“不相見”呢?為什麼最不能忘記的是偏偏父親的“背影”呢?這引起讀者的心理期待:要看看到底如何。

我們讀下去。

“那年冬天”——重要的時間訓示語,推開去,這是要說“不能忘記”的事了。

直到“這幾年來”,拉回來,回到“不相見”的事情上來。

注意到這兩處的時間訓示語,全文的層次脈絡也就明晰了。

至此,可以說是完成了對文本的“整體把握”。

以上還隻是粗線條的解讀。文章還需細細讀。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緻使父子“兩年餘”“不相見”呢?答案就在“這幾年來”的一段。這是“以文解文”之“虛實互解”——概括說是“虛”,詳細講是“實”。“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老境頹唐,遂使父親傷懷,易怒,于是“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這是父子沖突産生的家庭背景。當然,作者在這裡說得較為概括而含蓄。如果要“究其實”,還得“以事解文”——查考當時父子沖突的具體情節,什麼扣留薪水呀,不許入門呀,等等,這資料随手可以查到,我就不啰嗦了。

這一段的最後,說到父親的來信。這封信,是結束父子沖突的樞紐,也是引起作者回憶父愛,提筆作文的動因。“背影”二字,照應了題目,也收攏了全文,自然而嚴謹。

“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是全文的核心内容,需要細細品味。還是“虛實互解”。

但作者并不急于直接描寫“背影”,而是從家庭變故說起:祖母病故,父親失業,典當舉債,禍不單行。這是為“背影”的出現做鋪墊,也為後來的父子沖突埋下了引線。

接下來,還不出現“背影”——作為讀者,不免有點着急了——作者用兩個段落細細地寫父親到車站送我北歸:囑托茶房,跟腳夫講價錢,幫着揀座位,再細細囑咐,“做了許多大事”的父親,再此等瑣屑的事情上,不僅堅持親曆親為,還如此周到,如此耐心,充分顯現了“慈父”之“慈”的一面。然而,那時的“我”并不了解,也不領情:“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心裡暗笑他的迂”。

但當買橘子的鏡頭出現的時候,那個“背影”,終于令“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着了”的時候,“我的眼淚又來了”。在解讀這一段文字的時候,論者多着眼于父親在月台爬上爬下動作之艱難,弄課件,設闆書,配圖像,這當然有道理。但那動作隻是可見的外在,如果了解不到“内裡”,那動作就沒有那麼大的感人力量。

在送行的整個行程中,“我”始終沒有特别注意到父親的衣着,隻有當父親走去買橘子的時候,“我”的目光才集中到他的身上,才注意到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

這有什麼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嗎?有。

這需要“以事解文”。這種袍褂,是當時國民政府明文規定的“禮服”。試想一下,父親要出門“謀事”,自然要講究身份,禮服,正是身份的象征;而如此講究身份的人,卻為了給兒子買幾個橘子,在月台爬上爬下,完全不顧了身份!此其感人至深之一。再者,為什麼一定要買橘子呢?或謂那裡沒有别的水果,這聊備一說。實際上,買橘子并非僅僅為了滿足兒子生理的需要。在揚州,把“走運”叫“走局”,而“橘”“局”諧音,是以父親不顧身份去買橘子的深層心理是祝願兒子“走局”。如此,我們才能了解為什麼父親“将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之後,“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松似的”。“輕松”是一個重要的情态語,在為兒子做了種種瑣事之後,終于又完成了心靈的祝福,能做的都做了,滿足了,輕松了。對此,“我”應該是心領神會了,是以,不僅當時下了淚,此後這個“背影”也成為他“最不能忘記”的父親的影像。

父子情深,天下皆然;父子龃龉,也非鮮見。能夠在短短的篇幅中把這“龃龉”與“情深”以及它們的轉化表現得如此真摯,如此動人,此文是以不朽。

本文原發于“王俊鳴老師”微信公衆号,經王老師授權本号推送。

兩位名師教《背影》:程翔、王俊鳴我教《背影》文 / 程 翔《背影》簡說文 / 王俊鳴

程翔,北京一零一中學副校長、國文特級教師。教育部“國培計劃”專家庫首批專家 。著有《國文教改探索集》《國文課堂教學研究與實踐》《程翔與國文教學》《課堂閱讀教學論》《說苑譯注》《〈論語〉譯解》等。

兩位名師教《背影》:程翔、王俊鳴我教《背影》文 / 程 翔《背影》簡說文 / 王俊鳴

王俊鳴,1967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特級教師,全國先進工作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長期從事國文教學實踐和理論研究,對國文教學方法及古詩詞通解都有着深入的研究。讀者可以從他的著作中學習讀書的方法,“怎麼讀好書,怎麼讀懂書”,進而獲得讀書的智慧和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