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上)
■上一節,黃河決口,黎民遭殃。紅花會群雄目睹黎民百姓颠沛流離、無家可歸、民不聊生的悲慘情狀,欲赈災民,有心無力。偶爾截下送信軍官,意外得知兆惠西征大軍的糧饷為洪水阻隔在蘭封縣。陳家洛與徐天宏定下政策,發動災民,攻下蘭封縣城和暫屯糧饷的石佛寺,将糧饷全部分發給災民。既緩解了災情,又為回部抵抗清兵争取了時機。
在攻寺赈災之際,常氏雙俠倏然出現,并帶來了文泰來和餘魚同的消息。從餘魚同所留記号中,文泰來已被押解杭州。陳家洛遂改變行程,派遣石雙英獨上北京打探消息,大隊人馬轉而南下杭州,繼續營救文泰來。
不一日,群雄來到徐州。(徐州,古稱彭城,自古為溝通南北的曆史文化重鎮)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首次披露紅花會架構)忽然一齊來到,當下恭謹接待,不免大忙起頭。(一般說法,應是“大起忙頭”。▲陳家洛新任總舵主,來到下屬守地,欲待低調亦不可能。)江北一帶會衆歸楊成協統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也不必通知衆兄弟來見總舵主。(在開封時,陳家洛等下榻在梅良鳴家,顯然梅良鳴非會中之人。沿途也未見會衆接引。可知紅花會勢力以近東沿海一帶為主,尚未深入到内地。)群雄隻宿了一宵,當即南下。(救人急如星火,當簡則簡)此後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的分支頭目。(處處與内地無人接待不同,紅花會勢力不容小觑)群雄為守機密,都不驚動,疾趨而過,數日後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善均家中。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色,風物佳勝,又是個僻靜所在。(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向為天下風流、人文輻辏之所。孤山為宋時隐士林逋隐居之地,以“梅妻鶴子”名揚千古。)

馬善均是大綢緞商人,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生性好武,(隻恐好武而非好手,有如《霍元甲》中之陸大安)結識了衛春華(此地當為衛春華統領),由他引入紅花會。馬善均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直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詳寫馬善均。可知紅花會中,各色人等,各樣人才,無不齊備。)當晚在後廳與群雄接風,衆人在席上說要救文泰來之事。馬善均道:“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落在哪一處牢裡,咱們再相機行事。”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次日上午,馬大挺回報說,巡撫衙門、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各處監獄,以及駐防将軍轅所、水陸提督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内。(實在透着古怪。莫非餘魚同所傳留消息有誤?)
陳家洛召叢集雄議事。馬善均道:“這裡撫台、府縣以及将軍、提督衙門,均有本會兄弟在内。(絕非虛言,後文可證)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牢獄,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棘手了。”(文乃皇帝老兒重點提審的欽犯,自然不會公開監押,讓紅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搭救。但若以此為餌,誘捕紅花會,則又另當别論。)陳家洛道:“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請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五哥、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瞧瞧。最要緊是别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紅花會三位頂尖高手出馬,無論對方是何等高手,都可全身而退。)無塵等應了。馬善均詳細說了道路和撫台衙門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時分出發,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官有幾名都是戴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良久,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懈怠,隻得回來。(處處透着古怪。處處為乾隆禦駕來杭鋪墊。)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陳家洛熟識官場規矩,徐天宏能謀善斷,居然都沒有想到皇帝老兒身上,作者似乎有點自欺欺人。然不寫得如此雲山霧罩,乾隆出場便平淡無奇了。)馬善均道:“這幾天杭州城裡各處盤查極緊,各家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問,好多人無緣無故地給抓了去。難道跟文四當家有關不成?”徐天宏道:“想來不會。莫非京裡來了欽差大臣,是以地方官要賣力一番。”馬善均道:“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衆人計議多時,不得要領。(欽差來到地方,難以做到毫無聲息,而皇帝禦駕親臨,卻能掩人耳目。妙哉!)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遊湖,周仲英答應了。周绮向徐天宏連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隻作不見。(兩人已成“法律”上的夫妻,千裡南來,一路之上,免不了打情罵俏,耳鬓厮磨,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兒心思,笑道:“宏兒,我們從未來過杭州,你同去走走,别叫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徐天宏應了。(徐天宏實想陪周绮等遊湖,隻是營救文泰來大事目前,不便私下活動。)周绮悄聲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語。他幼失怙恃,身世凄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對他甚是依戀親熱,雖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衆兄弟也都代他高興。(周绮天真純良,與徐天宏智謀深沉,正為絕好一對。)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徐周諸人遊湖是賓,陳家洛遊湖是主)在蘇堤白堤(白居易蘇東坡兩位文學大家,為官地方,政績斐然。杭州之城,名冠天下,誠非幸緻。)漫步一會兒,獨坐第一橋畔,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森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雲表,(魏晉六朝筆記獨幕喜劇文筆)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绫,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出自袁宏道《初至西湖記》。與蘇東坡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并為古人描繪西湖之神筆。)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隐去看飛來峰。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巅皆石,樹生石隙,枝葉翠麗,石牙橫豎錯落,似斷欲墜,一片空青冥冥。(寫山峰又是另一番景緻)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咱們上去看看。”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人輕功不凡,談笑間上了峰頂。(小小心硯,已頗不凡)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那邊更好。”兩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餘丈,忽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兩人時不住打量,面露驚奇之色。(後文自有揭曉)心硯悄聲道:“少爺,這兩人會武。”陳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錯。”(心硯能看出,陳家洛自然已看出,倒并不如何在意。)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閑談風景,聽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一色打扮,旗人口音,人數衆多,若非權貴中人,焉有如此陣容?)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下琢磨:“難道是什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事,決不會不通知我們。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那又為了什麼?”(心硯隻是看得熱鬧,陳家洛卻能細加琢磨)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長吟之聲,随着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隻聽那人吟道:“錦繡乾坤佳麗,禦世立綱陳紀。四朝輯瑞征師濟,盼皇畿,雲開雉扇移。黎民引領鸾輿至,安堵村村揚酒旗。恬熙,禦爐中叆叇瑞雲霏。”(此為乾隆禦制《錦繡乾坤》原詞。一派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靡靡之音。)
陳家洛心想,琴音平和雅緻,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但歌中“安堵村村揚酒旗”七字不錯,倘若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陳家洛單賞此七字,是平民情懷。若是朝廷中人,自然要對它句谀聲如潮了。)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陳家洛一路走來,無人喝止盤問,是沾了其相貌之光。否則焉能走到東方耳身側?)隻見山石上坐着一個缙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四十來歲年紀,旁邊站着兩個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這三人便是貼身侍衛了)也都身穿藍布長衫。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那人形相清癯,氣度高華(此四字非一般人可當),越看容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哪裡會過。刹那間心神恍惚,竟如做夢一般,隻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極遠極遠。(兄弟相見,有此感覺,正在情理之中。)
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望,似欲過來說話。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劃,琴聲頓絕。陳家洛走近幾步,拱手說道:“适聆仁兄雅奏,詞曲皆屬初聞,可是兄台所譜新聲嗎?”那人笑道:“正是。這‘錦繡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閣下既是知音,還望指教。”陳家洛道:“高明,高明!詞中‘安堵村村揚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臉現喜色,道:“兄台居然記得曲詞,請過來坐坐。”陳家洛心想:“但什麼‘盼皇畿’、‘黎民引領鸾輿至’,大拍皇帝馬屁,格調也就低得很了。”(哈哈,陳家洛真是一語打臉啊。若是說将出來,隻怕乾隆當場翻臉,惹上血光之災了。隻是此乃皇帝老兒自吹自擂,卻不是無恥文人的溜須拍馬。)但不知何故,心中對此人自生親近之意,便走了過去,施禮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為訝異,呆了半晌。(已不止一人如此,隻是此人驚異,更與别人不同。陳家洛相貌大有乾坤。)陳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見到兄弟之時,人人面露詫異之色,(想來遊客皆是此人随從所扮)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臉上有什麼古怪麼?倒要請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驚奇。”陳家洛笑道:“原來如此。仁兄相貌我也熟極,似在哪裡會過。小弟愚魯,再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得起麼?”(天下芸芸衆生,相貌相似者甚多,然無血緣之親者,極為罕見。金庸小說中,有父子相似者,如蕭遠山蕭峰;有兄弟相似者,如石破天石中玉;然而叔侄相似,幾可亂真,則唯有陳家洛福康安了。)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那真是有緣了。請問仁兄高姓大名。”陳家洛名滿江湖,(名滿江湖,我看不見得。若非赤套渡一戰,江湖誰知陳家洛?蘭封劫糧赈災,驚天動地,估諒陳家洛不會道出真姓實名。)不願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謅道:“小弟姓陸,名嘉成。”那是将陳家洛三字颠倒了過來,也問:“請問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說道:“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包不同曰:非也非也!爾乃浙江海甯人氏。)。聽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陸嘉成是尋常之名,東方耳則有些不倫不類)陳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間人。”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所見人物,亦多才俊之士。”(人傑地靈,士多才俊,清代以至民國,杭嘉足以當之。)
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愛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讓小弟時聆教益。”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閑,在此一遊,已是非分。(隻此一句,足見東方耳非閑散之人)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彈奏一曲如何?”說罷把七弦琴推到陳家洛面前。(古有以詩會友,以酒會友,此番以琴會友,更為高妙。)
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纏着“來鳳”兩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非此等古琴,不足以出自乾隆之手)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獻醜了。”于是調弦按徵,铿铿锵锵地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平沙落雁》為古琴十大名曲之一,曲譜最早載之于明末潞王朱常芳編訂的《古音正宗》。據考究,似始出于元末明初。)東方耳凝神傾聽。
一曲既終,東方耳道:“兄台是否到過塞外?”陳家洛道:“小弟适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知?”東方耳道:“兄台琴韻平野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辛稼軒詞:‘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出自辛棄疾《破陣子 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辛詞上阕慷慨激越,下阕壯志難酬,倒與陳家洛入關以來、營救文泰來屢屢失利的心境相孚。)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得聞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此話不假,大大捧了一把陳家洛。于東方耳而言,實在難得。)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乾隆附庸風雅,多與文人學士往來,頗有些真才實學,實乃清帝之翹楚。)
東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不過初識尊範,交淺言深,似覺冒昧。”陳家洛道:“願聆直言。”東方耳道:“聽兄琴韻中隐隐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将。(何所見而雲然)是以頗為不解。”陳家洛笑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顔。”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兄台或系将軍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乾隆步步試探,務要尋根究底)陳家洛道:“先嚴已不幸謝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東方耳道:“聆兄吐屬,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緻兄台科場失利嗎?”(世之有道也無,可以觀諸草野)陳家洛道:“那倒不是。”東方耳道:“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高擡浙江巡撫了)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陳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謝。隻是小弟無意為官。”東方耳道:“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陳家洛道:“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塗耳。”(“殘民以逞”出自《左傳·宣公二年》:“《詩》所謂‘人之無良’者,其羊斟之謂乎!殘民以逞。”“曳尾于泥塗”出自《莊子·秋水》。)東方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東方耳稍稍一頓,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緻,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若在平時,乾隆聞此“大逆不道”之語,隻恐早已惱羞成怒。此時驟然翻臉,未免顯得氣量狹隘,在高人面前,大失風度。)
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為奇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猜疑之中,親情乃在)東方耳道:“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途中見聞必多。”陳家洛道:“神州萬裡,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此是上天賜與,與清廷無涉)隻是适逢黃河水災,哀鴻遍野,(雖屬天災,更是人禍,清廷當道者脫不了幹系。)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東方耳道:“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聞?”陳家洛一怔,心道:“此人訊息怎地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中沒絲毫耽擱,怎麼他倒知道了?”(尋常之人,自然無法得知。陳家洛得無所疑乎?)說道:“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民父母者不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铤而走險,也可說是情有可原。”(此為老百姓求情活命,不知乾隆事後是否追究?)
東方耳微微搖頭,輕描淡寫道地:“聽說事情不單如此,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犯上作亂。”(紅花會之名,已動天聽。然匪首之名,乾隆可有知曉?)陳家洛故作不知,問道:“紅花會是什麼呀?”東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聽到過嗎?”陳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一竅不通。說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聞。”他微微一頓,說道:“朝廷得訊之後,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到底是關心情切,有此一問,便足以引起東方耳的疑心。)東方耳道:“那還用說?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患。”陳家洛不動聲色,問道:“兄台何所據而雲然?”東方耳道:“方今聖天子在位,朝政修明。當道隻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我看未必)陳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以弟愚見,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什麼大事呢!”(兩人針鋒相對,正堪敵手。乾隆大興武功,四處征讨,豈将紅花會放在眼裡?陳家洛初出茅廬,躊躇滿志,焉能示弱于朝廷?)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
東方耳道:“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且不說朝中名将能吏,濟濟多士,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陳家洛道:“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但自讀太史公‘遊俠列傳’後,生平最佩服英雄俠士,(遊俠列傳中,聶政荊轲之流,均是刺殺帝王權貴。)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這幾位都是貴派的子弟嗎?可否請他們各顯絕技,令小弟開開眼界?”(自要借此查探東方耳底細)東方耳向那兩個壯漢道:“那麼你們拿點玩藝兒出來,請這位陸爺指教。”陳家洛手一拱道:“請!”心想:“隻要他們一出手,就知是什麼宗派了。”(陳家洛能看出侍從會武功,東方耳是否會武功,也當能一眼看出。此時還臆測東方耳為武林中人,未免識見不明了。)
一名壯漢走上一步,說道:“樹上這鵲兒聒噪讨厭,我打了下來,叫人耳根清靜。”手一揮,一枝袖箭向樹上喜鵲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鵲身旁,忽然一偏,竟沒打中。(皇上面前丢臉,大是不妙啊)
東方耳見那人竟沒射中,頗為詫異,那壯漢更是羞得面紅過耳,手一揚,又是一箭向樹上射去。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粒泥塊,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心硯雖是小兒脾性,暗裡出手阻止對方射鵲,倒也大合陳家洛心意。故陳家洛視而不見,不加阻止。)東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見心硯右手微擺,知道是他作怪,說道:“這位小兄弟原來功夫如此了得,咱們親近親近。”五指有如鋼爪鐵鈎,向他手上抓去。(白振以一派宗師身份,卻來欺負一個侍童,未免大失身份。)
陳家洛暗吃一驚,見這老者竟是嵩陽派的大力鷹爪功,手掌伸出,勢道不快,卻竟微挾風聲,(非是陳家洛見多識廣,而是其師學究天人,胸羅萬有,天下武功,了如指掌。)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長,亦必是武林中前輩高人,怎地甘為東方耳的傭仆?”(此人大有來曆,東方耳亦絕非常人)心念微動,手中折扇一揮,張了開來,剛擋在老者與心硯之間。那老者手爪疾縮,心想主人對此人既以友道相待,(三聯版:毀了他的東西便是大大不敬),上下打量陳家洛,看他是否會武。但見他折扇輕搖,漫不在意,似乎剛才這一下隻是碰巧。(陳家洛不露聲色、不着痕迹地攔擋老者淩厲一擊,武功比之老者,隻強不弱。)
東方耳道:“尊紀小小年紀,居然武藝高強,此童兄台從何處得來?”陳家洛道:“他并不會武,隻是自幼投蟲射雀,準頭不錯而已。”東方耳見他言不由衷,也不再問,看着他手中折扇,說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寶,可否相借一觀?”陳家洛把折扇遞了過去。(兩人從論琴到試武,再到折扇文墨,文情不斷轉換。東方耳意欲打探陳家洛底細,而陳家洛總能滴水不漏,遮瞞過去。)
東方耳接來看時,見是前朝(本朝之前朝代可稱前朝,此處稱本朝之前皇帝時代為前朝)詞人納蘭性德所書的一阕“金縷曲”,詞旨峻崎,筆力俊雅,說道:“納蘭容若以相國公子,餘力發為詞章,逸氣直追坡老(蘇東坡)美成(周邦彥),國朝一人而已。(以詞而論,納蘭容若當為清朝第一人)觀此書法摹拟褚河南(褚遂良),出入黃庭内景經(八大山人朱耷有該經之行楷書傳世)間。此扇詞書可稱雙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從何處得來?”(前者小童有高明武功,東方耳詢之何處得來,此番又對陳家洛手持折扇同此一問。對陳家洛之來曆,東方耳愈加好奇,務求明白。)陳家洛道:“小弟在書肆間偶以十金購得。”東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購此一扇,亦覺價廉。此類文物多屬世家相傳,兄台竟能在書肆中輕易購得,真可謂不世奇遇矣!”說罷呵呵大笑。陳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會,微微一哂。(市肆十金購得,無人能信,陳家洛此謊難圓。)
東方耳又道:“納蘭公子絕世才華,自是人中英彥,但你瞧他詞中這一句:‘且由他蛾眉謠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全詞附後)未免自恃才調,過于冷傲。少年不壽,詞中已見端倪。”(乾隆一針見血,眼光獨到)說罷雙目盯住陳家洛,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麼好下場。陳家洛笑道:“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這又是納蘭之詞。(上述數句出自納蘭性德詞《金縷曲》,附後。這幾句在詞中并非連在一起,但卻是詞中最為精彩之句。作者摘取出來,渾然天成。)東方耳見他一派狂生氣概,不住搖頭,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試一試他的胸襟氣度。随手翻過扇子,見反面并無書畫,說道:“此扇小弟極為喜愛,鬥膽求兄見賜,不知可否?”陳家洛道:“兄台既然見愛,将去不妨。”東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還求兄台揮毫一書,以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來取如何?”(東方耳以求書為由,欲探知陳家洛落腳之地,不謂不高明。)陳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即刻就寫便是。”命心硯打開包裹,取出筆硯,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題詩一絕,詩雲:
攜書彈劍走黃沙,瀚海天山處處家。
大漠西風飛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陳家洛當場題詩,教東方耳一番盤算,付之東流。▲此詩為金庸先生原作,與其小說相比,隻是差強人意。)
附:納蘭性德二詞: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缁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未得長無謂,竟須将、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
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鬓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金庸先生首在此書中提到納蘭性德,另一武俠小說大家梁羽生先生大作《七劍下天山》(此書發之報刊在《書劍》之後)中,納蘭性德曾正式出場,有頗多文字。有興趣者可以參看。)
那會鷹爪功的老者見他随身攜帶筆硯,文思靈活,才不疑他身有武功。(如此邏輯,隻能自欺而已)東方耳稱謝,接過扇子,說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贈。”雙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寶劍贈于烈士(已有贈劍之人),此琴理屬兄台。”(投桃報李,酬酢往來)
陳家洛知道此琴是稀世珍物,今日與此人初次相見,即便舉以相贈,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寶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拱手緻謝,命心硯抱在手裡。(果然是大家子弟,贈之以常,得之以然。)
東方耳笑道:“兄台從回疆來到江南,就隻為賞桂花不成?”陳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點急事,要小弟來幫忙料理一下。”東方耳道:“觀兄臉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貴友之事尚未了結?”陳家洛道:“正是。”東方耳道:“不知貴友有何為難之處。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盡綿力。”陳家洛道:“大概數日之後,也可辦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謝。”(東方耳氣派非凡,且來自北方,自是權貴之流。陳家洛當然不會輕洩此行意圖。卻于救人之事,顯得輕描淡寫,胸有成竹,頗見領袖氣度。)
兩人談了半天,仍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東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處,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東方耳此話大言炎炎,其顯赫身份,昭然若揭。)現下我等一同下山去如何?”陳家洛道:“好。”兩人攜手下山。(東方耳乃九五之尊,尋常之人萬難接近,更遑論陳家洛深藏若虛,不明底細。雖說東方耳此次是微服出行,脫略行迹,但與陳家洛攜手同行,那是将皇帝性命交于他人之手,一幹侍衛焉能不加攔阻?)
到了靈隐,忽然迎面來了數人,當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錦袍,相貌和陳家洛甚為相似,年紀也差不多,秀美猶有過之,隻是英爽之氣遠為不及。(一為高粱子弟,一為武學高手,氣質自然迥然不同。)兩人一朝相,都驚呆了。(照書中說法,陳家洛與福康安相貌酷似,若非左右親近之人,驟然一見,難以厘清。兄弟之間相貌不同,而叔侄之間卻能酷似,幾可互換,這等因緣,罕見罕聞。作者可謂腦洞大開了。)
東方耳笑道:“陸兄,這人可與你相像麼?他是我的内侄。(所謂内侄,乃夫人之侄也)康兒,過來拜見陸世叔。”那人過來行禮。陳家洛不敢以長輩自居,連忙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人聲音驚叫一聲,陳家洛回頭一看,見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剛從靈隐寺出來,想是她突然見到兩個陳家洛,不勝驚奇。(接上徐周等人。周绮驚呼,在情理之中。也可見叔侄二人之肖似也。)陳家洛隻當不見,轉過頭去。徐天宏低聲向周绮道:“别往那邊瞧。”(陳家洛不來打招呼,徐天宏知有蹊跷,及時回避。)
東方耳道:“陸兄,你我一見如故,後會有期,今日就此别過。”兩人拱手而别。數十名藍衫壯漢在東方耳前後衛護。(東方耳處處顯得華貴無比)
陳家洛轉過頭來,微微點頭,略一努嘴。徐天宏會意,對周仲英道:“義父,總舵主差我去辦事,你與義母、妹子多玩一會兒。”周绮老大不高興,撅起了嘴。徐天宏遠遠跟在那些壯漢後面,直跟進城去。(周绮叫嚷遊湖,旨在引出陳家洛心硯遊湖;周绮遊湖,徐天宏不得不作陪;而徐天宏作陪,旨在奉陳家洛之命,查勘東方耳等人下落。情節之中環環相扣。)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來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看來乾隆來到此湖山勝地,遊興非淺,一番舞文弄墨,不知要糟蹋多少名迹勝景。)後來到巡撫衙門裡去了。”陳家洛說了剛才之事,兩人一琢磨,料想這東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來頭一定極大。(極是極是,極大極大)如非京中出來密察暗訪的欽差大臣,便是親王貝勒之類的皇親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此為點睛之筆)恐怕多半是欽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為他用,那麼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層層推究,雖然八九不離十,但均難向皇帝身上着想)陳家洛道:“莫非此人之來,與四哥有關?我今晚想去親自探察一下。”(有此線索,便不放過)徐天宏道:“是,最好請哪一位哥哥同去,有個照應。”陳家洛道:“請趙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此前是無塵與常氏雙俠暗訪,此番是陳家洛親自出馬。陳家洛等一探杭州巡撫。)
二更時分,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輕功,向撫衙奔去。兩人在屋瓦上悄沒聲息地一掠而過。陳家洛心道:“久聞太極門武功深得内家秘奧,趙三哥的輕功果然了得,閑時倒要向他請教請教。”趙半山也暗暗佩服:“總舵主拳法精妙,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經見過,哪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數年之間,如何調教出來。”(陳家洛輕功能教趙半山佩服,自已到一流水準。由徒而師,袁士霄當更了得。)
不一刻将近撫台衙門,兩人同時發覺前面房上有人,當即伏低,但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來回巡邏。趙半山等他們背轉身,手一揚,一枚鐵蓮子向數丈外一株樹上打去。那兩人聽得樹枝響動,飛身過去檢視。陳家洛和趙半山趁機矮身,蹿進撫衙。(兩人這等輕身功夫,豈為尋常護衛察覺,直如入無人之境。)
當下躲在屋角暗處,過了一會沒見動靜,才慢慢探頭,一瞥之際,不由得大驚,原來下面明晃晃的,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嚴密戒備,幾名武将繞着屋子走來走去。可是說也奇怪,這許多兵将卻大氣不出,走動時足尖輕輕落地,竟不發出腳步聲音。雖有數百人聚集,卻是靜悄悄的,隻聽得牆角蟋蟀唧唧鳴叫,偶爾夾雜着一兩聲火把上竹片爆裂之聲(寫得十分精細,他人難以做到)。(數百人毫無聲息,靜極,怪極!治兵之人,不敢小觑。)
陳家洛見無法進去,向趙半山打個手勢,一齊退了出來,避過屋頂巡哨,落在牆邊,低聲商量對策。陳家洛道:“咱們不必打草驚蛇,回去另想法子。”趙半山道:“是。”正要飛身上屋,忽然撫台衙門邊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名武官,後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數十丈又折回來,原來也是在巡邏。兩人見這派勢,心中暗暗驚異。(不唯衙門内嚴防,衙門外亦有監巡,大是異常。)
等那五人又回頭向外,陳家洛低聲道:“打倒他們。”趙半山會意,蹿出數步,發出三枚錢镖,三名旗兵登時倒地。陳家洛跟着兩顆圍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兩人縱身過去,再出指點穴,将五人提到暗處,剝下旗兵号衣,自己換上了,将官兵抛在牆角。(陳家洛頗有急智。趙半山暗器功夫天下無雙,紅花會内無人可替,若此次不是趙半山随來,想要毫無聲息地制服旗兵,不免要大費周章了。)
兩人又乘屋頂巡哨轉身,跳入圍牆,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樣走進院子,(身入虎穴,藝高膽大)裡面成千名官兵來來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敵混入?更進内院,隻見院内來往巡衛的都是高職武官,不是總兵便是副将,隻人數遠比外面為少。兩人找到空隙,縮身蹿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動,待得數名武官轉過身來,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陳家洛見行藏未被發覺,雙腳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濕窗子,張眼内望。趙半山守在他身後衛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敵人。他二人當真是藝高人膽大,于如此戒備森嚴之下窺敵,實是險到了極處。(所謂富貴險中求,險則險矣,随時可全身而退。)
陳家洛見裡面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廳上站着五六個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見他相貌,隻見這幾個大官神色恭敬,目不斜視。(一人坐而五六人站,在坐之人其尊貴可知)
這時外面又走進一個官員,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地行起大禮來。陳家洛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參見皇帝的儀節,難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間,隻聽那官說道:“臣浙江布政使尹章垓叩見皇上。”陳家洛聽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當今乾隆皇帝,怪不得這般大勢派。”(果然是乾隆親臨杭州,陳趙二人所見之戒備森嚴,原在于此。)
隻聽皇帝“哼”了一聲,沉聲說道:“你好大膽子!”尹章垓除下朝冠,放在地下,連連叩頭,不敢做聲。皇帝隔了半晌,說道:“我派兵征讨回疆,聽說你很不以為然?”陳家洛又是一驚,心道:“怎麼這皇帝的聲音好熟?”(陳家洛一路西來南下,日常唯與紅花會兄弟及鐵膽莊諸人往來,此次驟然聽到皇帝聲音竟然熟悉,焉得不驚?若初讀此書,于此對皇帝何人,也大緻了然了。)
尹章垓一面叩頭,一面說道:“臣該死,臣不敢。”皇帝道:“我要浙江趕運糧米十萬石供應軍需,你為什麼膽敢違旨?”尹章垓道:“臣萬死不敢,實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時之間征調不及。”(浙江乃天下豐稔之地,今年尚自歉收,他地可知。)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個愛民的好官。”(官員愛民,生民之福,何錯之有?)尹章垓又連連叩頭,連說:“臣該死。”皇帝道:“依你說怎麼辦?大軍糧食不足,急如星火,難道叫他們都餓死在回疆麼?”(原來根節在此)尹章垓叩頭道:“臣不敢說。”皇帝道:“有什麼不敢說的,你說吧。”尹章垓道:“萬歲爺聖明,教化廣被,回疆夷狄小醜,其實也不勞王師遠征,隻須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邊民自然順化。”皇帝“哼”了一聲,并不說話。(乾隆聽到吹捧之言,雖然盛怒難消,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尹章垓又道:“古人雲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此語原典出自《老子》一書,李白《戰城南》詩用之。)聖上若罷了遠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尹章垓其人,史書無載,應為作者杜撰。實有劉墉之風采,亦或以劉墉為原型。)皇帝冷冷道地:“我定要派兵征伐,那麼天下就是怨聲載道了?”(豈是怨聲載道?直是天怒人怨!)尹章垓拼命叩頭,額角上都是鮮血。皇帝嘿嘿一笑,說道:“你倒有硬骨頭,竟敢對朕頂撞!”一轉身,陳家洛這一驚更是厲害。
原來這皇帝竟是今日在靈隐三竺遇見的東方耳。陳家洛雖然見多識廣,臨事鎮靜,這時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東方耳即為乾隆,實出陳家洛想像,其時若往皇帝身上着想,則無不豁然貫通。)
隻聽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這頂帽兒,便留在這裡吧!”尹章垓又叩了幾個頭,站起身來,也不戴帽,(已無帽可戴了)倒退而出。乾隆向其餘大臣道:“尹某辦事必有情弊,督撫詳加查明參奏,不得徇私包庇,緻幹罪戾。”(乾隆心腸何其毒辣,摘去尹章垓頂戴不說,還要督撫羅織罪名,辦他個“莫須有”,置其于死地。)幾個大臣連聲答應。乾隆道:“出去吧,十萬石軍糧馬上征集運去。”那幾名大臣諾諾連聲,叩頭退出。(忤逆皇上的後果,榜樣就在眼前,誰還敢犯顔進谏?)
乾隆道:“叫康兒來。”一名内侍掀簾出去,帶了一名少年進來。陳家洛見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态親密,不似其餘大臣那般畏縮。(作者預下伏筆,其中實有“情弊”)
乾隆道:“傳李可秀。”内侍傳旨出去,一名武将進來叩見,說道:“臣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叩見聖駕。”(前文述過,李可秀掌此水陸提督,威權勢力委實不小。)乾隆道:“那紅花會姓文的匪首怎樣了?”陳家洛聽得提到文泰來,更加凝神傾聽,(終于聽到文泰來資訊,可見餘魚同所留訊息确鑿)隻聽李可秀道:“這匪首兇悍拒捕,受傷很重,臣正在延醫給他診治,要等他神志恢複之後才能審問。”(文泰來羁押至此,一路之上,傷勢加重。李可秀此處有維護照顧文泰來之意,其中自有原由。)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絲毫怠忽。”乾隆道:“起去吧。”李可秀叩頭退出。
陳家洛輕聲道:“咱們跟他去。”兩人輕輕溜下,腳剛着地,隻聽得廳内一人喝道:“有刺客!”(發現陳趙二人的不是廳外之人,而是廳内,可見随侍乾隆身邊的頗有高手。)陳家洛與趙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隊中。隻聽得四下裡竹梆聲大作,日間陳家洛在天竺所見那枯瘦老者率領藍衣壯漢四處巡視。那老者目光炯炯,東張西望。(老者武功非同小可,一旦被他發現,便難脫身。)
陳家洛早已背轉身去,慢慢走向門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誰?”伸手向趙半山抓來。(寫陳家洛而忽及趙半山,真是好手段)趙半山雙掌“如封似閉”,将他一抓化開,疾向門邊沖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揮掌向他背心劈落。這時趙半山已到門口,聽得背後拳風,矮身卸力,待要回手迎敵,陳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脫下,反手摟頭向那老者蓋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兩人一扯,一件号衣斷成兩截。(高手之間,出手極快,老者武功端的了得。)
陳家洛揮動半截号衣,運氣送勁,号衣啪的一聲大響,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腳下毫不停留,筆直向門外蹿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條裂縫,如影随形,緊跟其後。(鷹爪功厲害之極)剛跨出門,迎面一名兵士頭前腳後,平平地當胸飛至,卻是趙半山抓住擲過來的。老者左臂斜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這麼受阻稍緩,眼見刺客已沖出撫衙。(陳趙二人務求脫身,尋常侍衛難以阻攔)後面二三十名侍衛一窩蜂般趕出來。
老者喝道:“大家保護皇上要緊,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衛一指,施展輕功,追到街上。隻見兩個黑影在前面屋上飛跑。(隻有六人追趕來敵,老者頗為自負)
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一口氣奔過了數十間,和敵人相距已近,正要喝問,忽然前面屋下數聲呼哨,敵人似乎來了接應。老者仍是鼓勁疾追,見前面兩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來,雙掌一錯,迎面向陳家洛抓去。(皇帝所在之地混進刺客,事比天大,侍衛個個難逃幹系。老者深知其中利害,雖見陳趙二人皆非庸手,仍然疾追不舍。陳趙若聯手對敵,老者武功再高也難抵敵。)
陳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這老兒膽敢無禮!”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面貌,吃了一驚,縮手說道:“你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見聖駕。”(此前在三竺峰上,老者大是失眼了。他不知乾隆對陳家洛究竟心意如何,此時倒也不便跟陳家洛翻臉。)陳家洛笑道:“你敢跟我來麼?”
老者稍一遲疑,後面五名侍衛也都趕到,陳家洛和趙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杭人俗稱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敵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趕來。(陳家洛若非早有安排,豈會自尋死地?)
追到湖邊,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舉槳劃船,離岸數丈。(陳家洛早已預備退路,故能好整以暇,任老者率衆追來。)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請留下萬兒來。”
趙半山亢聲說道:“在下溫州趙半山,閣下是嵩陽派的嗎?”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趙半山之名,端的非同小可,無人不知。)趙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鬧着玩送的一個外号,實在愧不敢當。請教閣下的萬兒?”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單名一個振字。”此言一出,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原來白振外号“金爪鐵鈎”,是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隻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白振是書中重要人物,故在此交代一番。當了皇帝的貼身侍衛,那也是大隐隐于朝了。)
趙半山拱手道:“原來是金爪鐵鈎白老前輩,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輩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見教?”(白振三十年前即是武林好手,輩份自在趙半山之上,想來江湖名聲也不甚惡,故對之頗為尊敬。)白振道:“聽說趙老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那一位是誰?”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啊,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白振稱陳家洛為公子,自已明白其身世)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說道:“白老前輩要待怎地?”
陳家洛折扇一張,朗聲說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輩同來共飲一杯如何?”(可惜白振不是雅人,辜負此良辰美景)白振說道:“閣下夜闖撫台衙門,驚動官府,說不得,隻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否則在下回去沒法交待。我家主人對閣下甚好,也不緻難為于你。”(此話看似不假。但皇帝老兒向來喜怒無常,幾人能夠揣摸上意?)陳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不是俗人卻是惡人)你回去對他說,湖上桂子飄香,素月分輝,如有雅興,請來聯句談心,共謀一醉。我在這裡等他便是。”(陳家洛已得知文泰來下落,第一時間似當召集衆兄弟,籌措營救之方。反将乾隆召引而來,大行風雅之事,實在奇哉怪也。莫非是明裡将乾隆之精銳調來,暗裡安排他人營救文泰來?)
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恩寵異常,如得罪了他,說不定皇上反會怪罪。可是他夜驚聖駕,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結?隻是附近沒有船隻,無法追入湖中,隻得奔回去禀告乾隆。(白振追之不得,隻得回禀主子,由乾隆定奪了。紅花會與清廷在杭州的連番較量由此拉開帷幕。)
■從本節書中可知,紅花會自于萬亭創辦以來,勢力主要集中在江浙沿海一帶,發展壯大之重任,落在陳家洛身上。
陳家洛漸次寫來,雖然初當大任,重大指揮經驗不足,重大關節把握不準,但其武功、見識、文采漸為讀者所知,亦讓紅花會衆當家心服。紅花會假以時日,必當大有作為于天下。
陳家洛與乾隆兄弟二人初會于天竺峰,雖然各有猜忌,針鋒相對,但緣于其時并未知曉的親情所系,總算沒有引發大的争端。然撫琴吟詩之中,其實已暗藏殺機。陳家洛在峰上所遇與他極為相似之人,實為其親侄。天地之間相貌酷似如此之人,讀者當有疑問,而兩邊當事人卻淡然處之,不去追究,實在讓人難以索解。
徐天宏探知東方耳落腳之地,竟是巡撫衙門。陳家洛與趙半山當夜探訪,竟然得知東方耳便為當今皇帝,也獲悉了文泰來确系羁押在杭州。
陳趙撤退之時,終為乾隆貼身侍衛所發覺。當中武功最強者竟為嵩陽派久已成名而在江湖上銷聲匿迹的大高手白振。白振窮追不舍,而陳家洛早已預伏退路,蕩舟湖上,并通過白振邀乾隆湖心賞月,共謀一醉。兄弟二人互明身份,一場龍争虎鬥勢所難免。
※金庸小說,博大精深,逐章逐句,含英咀華,收獲頗豐。雖然無法寫出頗有研究的文字,但也不無創見,不負一把辛酸。當然更希望大家給予關注,參與讨論,貢獻心得,發現更多有價值有意義有噱頭的文字、情節和人物,更多層次地展現金庸小說魅力,讓金庸小說更好看,更耐看。本人這一抛磚引玉之舉,冀望得到衆多熱愛金庸小說的同仁的認同和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