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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最後一個武俠雜志,停刊

最近有消息稱,《今古傳奇·武俠版》停刊了。

全年訂閱的讀者遲遲未收到2022年11期的雜志,而電子版的更新一直停留在2022年10月刊。這本雜志仿佛悄悄地就走了,沒有官方公告,也沒激起一絲波瀾。

江湖上最後一個武俠雜志,停刊

這是一件讓人十分驚訝的事,因為在我們這一代人看來,捧出了鳳歌、小椴、時未寒、方白羽和滄月、步非煙等知名作者的《今古傳奇·武俠版》,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比起這本雜志的名字,另一個說法更加讓人熟悉——

大陸新武俠。

彼時,武俠的式微對整整兩三代人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因為比起一種文學題材,它更像是一種文化載體。但細想之下你會發現,這一切仿佛早有預兆——

2006年,發行25年的《武林》雜志停刊;2015年,《武俠故事》停刊;2019年,擁有60年曆史的香港《武俠世界》雜志也無奈停刊……仿佛昭示着一個年代的消亡。

江湖上最後一個武俠雜志,停刊

至此,武俠的時代,真的過去了。

1.

“大陸新武俠”這個說法,對标的是以三劍客為代表的“舊武俠”,以及以金庸古龍為旗手的“新派武俠”。

上世紀八十年代,來自對岸的武俠熱已經轟轟烈烈上演了一段時間,順着改革開放春風湧進大陸的港台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培養出了讀者市場,租書店裡甚至充斥着不少署名“全庸”“金童”“吉龍”“金庸新”的僞作,以及各種打着名家名義的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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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金庸新”的僞作

然而風行之下,彼時的大陸并沒有足矣扛鼎的武俠作品和創作者,雖然也有聶雲岚、戊戟等人開始創作武俠小說,卻一直難成氣候,熱愛武俠的年輕人們嗷嗷待哺。

随着新世紀的腳步臨近,網際網路開始普及,網絡文學開始嶄露頭角。

1998年,清韻書院成立。

一直以來都有人認為清韻的成立是中國網絡文學時代開啟的标志,此說法正确與否暫時按下不表,但有一點可以确定的是,當時全國最優秀的網文作家,都集中在全盛時期的清韻,這裡走出了大陸武俠黃金時期的核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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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的好多人都給《今古傳奇·武俠版》供過稿,在當時被稱為“清韻匪幫”

在當時,放眼全國,武俠雜志寥寥無幾,“江蘇一家出版社的武俠刊物隻出版了兩期,因不被認同被迫停刊;河北某出版社也做過類似嘗試,均以失敗告終。”

在此等情況下,2001年,《今古傳奇·武俠版》創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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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說,《今古傳奇·武俠版》(以下簡稱《武俠版》)的創刊,是大陸武俠作品“井噴”的開端,而這本雜志的經曆,也頗具武俠色彩——少年俠客一身孤膽,仗劍天涯,意外成名;輝煌時千帆競渡、百舸争流,名流環伺,争鬥有之,争議有之;而最後,當一切塵埃落定,英雄遲暮,于無人處風流雲散,留得一地唏噓。

江湖上最後一個武俠雜志,停刊

《今古傳奇·武俠版》創刊号就喜提梁羽生題詞,最輝煌的時期,曾捧出了以時未寒、方白羽、金子、王晴川等作者,而像江南、鳳歌、滄月、楊叛、小僧等已經在網絡上有了一定成就的作者也被延攬,甚至像九把刀之類的港台作家有時也會來稿,風頭一時無兩。

《武俠版》火到什麼程度呢?

當時很多人隻知道《武俠版》,而不知《今古傳奇》其實是一個通俗雜志矩陣,其旗下還有《故事版》《人物版》《奇幻版》和《言情版》,可謂當年的一艘“通俗文學航母”。但其中發行數最高的,就是《武俠版》。

《武俠版》的創刊号就超過11萬本,到2006年,鳳歌的《昆侖》如日中天時,銷售量甚至能達到七十多萬冊,跟同年《意林》的銷售量看齊。

也是那一年,時任《武俠版》主編的木劍客看到了一絲武俠新潮流的曙光,繼而打出了“大陸新武俠之盛世江湖”的slogan。那是《武俠版》的高光之年,各路英雄齊聚,在方寸紙上以文會友,比武論劍,大家寫聯文、寫系列文,好點子層出不窮,一個個閃着弧光的人物、一篇篇令人唏噓拍案的故事被創造出來,讓一代人念念不忘。

寫出《滄海》和《昆侖》的鳳歌,一度被認為是能超越金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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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常駐B站剪輯區BGM的《說書人》,其中一人唱的就是鳳歌的《昆侖》

方白羽的“千門系列”另辟蹊徑,開啟了一條屬于“智俠”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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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千門系列”改編的《雲襄傳》平台預約量超過100萬,預定近期上線

《武俠版》創刊時,如今人稱椴公的小椴剛開始寫作,誰想一部《杯雪》一鳴驚人,出道即大成。

昔日“新武俠四傑”之一的時未寒(其他三人是鳳歌、王晴川、小椴),在武俠式微的如今,依然有人念念不忘還未完結的“明将軍”系列。

就連馬親王那篇振聾發聩的“隕石遁”始祖文《我在江湖》,也是在《武俠版》上發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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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在當年的編輯部,武俠版的主編木劍客甚至給一些生活困難的作者提供住宿、預支稿費,一群人時不時下了班聚在編室裡打牌,日子過得很是熱鬧疏狂。

除了“大陸新武俠”,《武俠版》也曾扛起一杆“女性新武俠”的大旗。

這個項目也确實扶植起了不少優秀的女性作者,像文博頗具争議的北大才女步非煙,武俠起家卻靠奇幻成名的滄月,寫出“紅顔四大名捕”的優客李玲,第一位拿到溫世仁百萬武俠大獎賽首獎的趙晨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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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語境裡,武俠這個詞都是跟男性氣質挂鈎的,或者說是男性的專有名詞。傳統武俠作品中其實也不乏出色女性角色,比如金庸作品,但它們往往以一種缺乏女性視角的姿态呈現。“大陸新武俠”給女作者開了一扇窗,讓這個長久以來被男性占據話語權的領域出現了不一樣的聲音。

女性作者的文筆往往更細膩,共情能力也更強,她們對于一些傳統語境下的話題,比如“使命”“犧牲”,以及女性角色在特定環境下的掙紮,往往有着不一樣的解讀。

而随着《今古傳奇》時代的落幕,“女性新武俠”也胎死腹中,當年很多優秀作品如今加入IP的混戰賽道,顯得泯然衆人。

2.

說句題外話,2006年左右真的是中國通俗閱讀的高光時刻,那個時代湧現出了不少通俗雜志和民間辦刊人,老牌雜志千帆競渡,全國各類文學、動漫賽事辦得如火如荼。“全民閱讀”計劃之下,全國報刊亭數量也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度。那時的武俠、奇幻和青春小說雜志,讓一代人看到了夢想。

彼時誰也沒想到,兩年之後,情況急轉直下。所謂大陸新武俠的大船,還沒等出港,就風流雲散。

十年前,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的《武俠版》曾登過趙晨光的一個系列文“隐俠”,2021年,這個系列出了一本實體書,叫《江湖消亡史》,其中一篇《驚鴻客1911》中塑造了一個“最後的舊日俠客”楊文醫。他守着舊規矩,認一些舊承諾,生了一個革命黨兒子,一身本事卻在荒唐的時代裡搖擺,最後不得善終。現在想來,頗有些一語成谶的意味。

武俠的精神是否過時,是一件早有争議的事。

早在20世紀80年代金庸古龍的小說開始流行時,就有人認為武俠小說是“時代的鴉片和妓女”,更有文學評論稱其是腐化青少年心靈的“毒草”。雖然随着時代的發展,武俠小說逐漸被平反,但其中“俠以武犯禁 ”的問題,像一根橫在其中的倒刺,時不時刮人一下。

如果說紙媒的衰落是網際網路對傳統媒體的降維打擊,那武俠小說的勢微就算從網絡文學層面也能看出來。

就拿今天的網絡熱門來打比方,如果成文于本世紀初的紙媒時代,那冰臨神下的《死人經》應該成績不俗,可惜的是,在它連載的日子裡,網文屆的仙俠題材已經如日中天。

可能早在黃易時代,這種演變就初見端倪,而後來,無論是徐皓峰的《道士下山》,還是夢入神機的《龍蛇演義》,都有些玄之又玄的地方。傳統的俠義精神,好像已經不合時宜。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我們橫向比較,九州的IP都拍了好幾部,更小衆的科幻近年來也有了土壤,連隔壁《今古傳奇·奇幻版》捧出的《鏡》系列都成功影視化,《武俠版》這邊無數優秀作品,除了還未播的《雲襄傳》外,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劇改隻有一部《聽雪樓》——恐怕還不是沖着題材,而是沖着作者的名氣。

而另一邊,曾經的武俠作者也在不斷地尋求轉型,有的去寫奇幻,有的去當編劇,有的去寫言情,而有的去寫“兒童文學”(我說的不是江南)。比如靠“三迷”系列一舉成名的作者施定柔,專職編劇之後,最知名的作品竟然是言情題材的《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

江湖上最後一個武俠雜志,停刊

金庸老先生所認為的俠客精神應該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句題字也在很多年裡被印在《武俠版》的封面上。但這句話放在今日,也許不同的人有不一樣的解讀。比如《昆侖》中最受争議的情節,就是主角梁蕭助元攻宋的橋段。雖然有頭腦的讀者都能看出作者所想表現的是個體在亂世中的掙紮和選擇,主角亦是會犯錯也會自省的獨特個體,但這一切裹挾在當時武俠讀物市場的下沉環境裡,難免有人會錯意。

就連關于金庸的讨論都無法脫離這種叙事——這個俠字中包含的,是狹義的民族主義嗎?還是帶着曆史視角的、樸素的愛國主義?抑或是曆史虛無主義?

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台灣武俠小說的流行,就源于在當局的戒嚴政策下,這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題材。

而如今,武俠的勢微——或者說它的不合時宜——是不是意味着,無論是從經濟效益還是從内容題材上來說,都不夠讨好,甚至不再安全了呢?

3.

熟悉的讀者都知道,這十幾年來的武俠小說,内容和題材越來越與當下相脫節,幾乎變成了一個遙遠的精神符号。

這很正常,畢竟武俠本就是特定邊界與特定規則下的優化産物,如果這個邊界收縮,規則變化,那它的逐漸消亡也就情有可原。

武俠小說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與戲曲、話本等民間藝術題材師出同源的民間“歡樂精神”。現實中的憤懑在幻想中被消解,現實中的桎梏被小說中的英雄一一打破,所有危機都能化險為夷,最樸素的道德和正義得到伸張。

但當武俠小說逐漸深入至“文學”的領域時,它身上的這種民間性就不再凸顯,進而被更能讓人容易獲得多巴胺快樂的更新流網絡小說所取代。

有一種說法是,武俠小說的“精英化”讓它失去了原本的市場。

雖然從“大陸新武俠”作品中,雖然我們很少能看見大量的精英化情節,但不可否認的是,從其代表作家的代表作中,我們确實很難再看到某種貼合當下人心理環境的東西,而這一點,以起點為首的閱文系文化商人卻很擅長。

起點首頁武俠标簽下的作品數量,

遠遠少于其他類型

以《武俠版》内容為代表的大陸新武俠作品,最突出的就是對人性的探讨,很多作者都很擅長将人性的複雜多變與故事背景結合探讨,以至于在文學性和哲學性上越卷越深,但這種努力恰恰消解了武俠小說的本質——對爽感和世俗性的追求,更對讀者審美産生了壓迫。

有人也許會說,金庸的作品也有很強的思想性,并不能簡單歸于娛樂。

确實,閱讀金庸作品時确實能體驗到作者對思想深度和對人性的豐富刻畫,但這種努力并沒有沖淡其大部分作品的娛樂性,或者說,思想深度隻是他作品娛樂性的副産品,證據就是悲劇結尾的幾部作品如“飛連白”,口碑并不如“笑神倚”。

此外,金庸作為一個成名成家的作者,他擁有一定的市場篩選赦免權,但這種特權大部分《武俠版》作者是沒有的。

鳳歌一本《昆侖》可以将《武俠版》的銷量原地拔至近百萬,卻至今沒能喜提“寫什麼都有人埋單”。在早期的《武俠版》作者裡,也許像江南和滄月這樣的作者也許是被市場賦予了一定創作自由度的,但這是因為二者在其他領域打下的江山,如果新人作者照着他們的标準進行創作,那後果可想而知。

是以,武俠的勢微,可能是一場當代武俠精神與群衆性的脫節。

金庸1994年的采訪中記者問:武俠小說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麼?他的回答是:“我認為仍以具俠氣、正義、見義勇為等為主要呈現的精神,也可将現代的槍炮、拳擊等元素加進去。”

然而,時代的變化,并不是現代兵器對冷兵器的替換,而是時人所遇困境與解決問題方式的變化。

在虛拟世界裡跟随大俠行俠仗義、伸張正義,無法甩掉我們的情緒包袱,甚至難以自欺欺人地對對苦難加以排解。我們遇到的問題,不是天降英雄和強大的武力就可以解決的,深埋在厚黑中的灰色部分甚至很難用“是否正義”的二進制論來判斷。也許這才是武俠小說變得不合時宜的真正原因。

但是,是武俠小說不再好了嗎?也許也還好。

我願猜測無論紙媒的時代是否過去,無論俠義的精神是否存續,總有人不斷地持筆寫下去。

時間回到那個2006年,彼時我還在上中學,每個月的零花錢基本上都買了書——《漫友》《九州幻想》《萌芽》《今古傳奇》。彼時中國的類型文學正在揚帆起航,那時捧着書的少年覺得往後的歲月應越來越好,誰想那卻是最好的一年。

曾經高山仰止的《昆侖》如今隻留在《說書人》裡,《武俠版》的停刊帶走了最後的江湖氣,可真的是——

“誰曾想這一去,再不相逢。”

參考資料:

施愛東:大陸新武俠與武俠小說的民間性

 《西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大陸的“新武俠”,如何成了舊故事 36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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