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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的出路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晖

很久沒有一部像樣的武俠了。

《雲襄傳》裡,陳曉乘着竹筏出場的畫面倒頗有山水畫的意境。群衆說,有點甯采臣的感覺。這感覺對了,因為這位武俠劇主角雲襄和甯采臣一樣——是不會武功的。

武俠的出路

同樣都是消解武功,《鹿鼎記》的做法是讓洪安通等高手,都臣服于西洋火槍之下,并且讓韋小寶這樣的無賴,每每通過小機靈鬼智取他們。而《雲襄傳》消解武功,是推崇“智慧江湖”,以智力消解武力。

《千門》的原著作者方白羽接受《今古傳奇武俠版》采訪時(當年硬糖君還給今古“武俠版”投過稿,奈何被拒,隻能轉戰今古“故事版”)這樣解釋他筆下的江湖:

“今天的社會是一個知識大爆炸的時代,對知識和智慧的向往成為主流,是以千門系列應運而生,它把對資本或暴力的崇拜,變成了對智慧的向往,這是它跟其他武俠小說最大的不同。”

老方說得很有道理,但承認智慧型江湖,好像顯得過去的武俠男主特别傻(沒有針對郭靖的意思)。他們總是憑着一腔孤勇闖蕩江湖,有時是喬峰被圍困在聚賢莊,有時是張無忌被周芷若刺上一劍,還有時是令狐沖為了保護儀琳被田伯光打到吐血……

不管怎麼說,武俠小說與影視的黃金時代都過去了。今天還在困擾我們的問題是:未來的武俠應該怎麼拍,怎麼用新時代觀衆接受的方式重構江湖?

雲襄的智慧

《鹿鼎記》裡神龍教教主洪安通和他夫人,分别教了韋小寶“英雄三招”和“美人三招”,這些保命招數有的頗為狠辣。到了《雲襄傳》裡,雲襄有個步法叫“逃十息”,輾轉騰挪之妙頗有“淩波微步”的神采。但bug是隻能呼吸十次,過了速度便慢将下來。

武俠的出路

“十息之内無人可觸,十息之後都是爹”。看起來挺不靠譜的武功,但卻很符合求生的邏輯。十下呼吸都沒跑掉,就應該認命了。《雲襄傳》開篇,便是雲襄營救雲台門人聞老。

從他和嚴駱望賭骰子主動入獄,到讓女主角舒亞男(毛曉彤飾)去公布賬本,趁着起火用開鎖技能救出聞老,雲襄展現了不俗的智謀。進入南都後又布下更大的商業賭局,饒是老謀深算的戚天風也中了招,揚言“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已不知覺地落入雲襄的盤算中。

武俠的出路

《雲襄傳》不是官府和商業隐身的傳統武俠,俠客們不知怎麼就有錢花,殺了人官府也不追究。而是用一本“經濟賬”,勾勒出俠客在封建社會的真實生存空間。比如有個殺手叫金十兩,殺一個人的價格是十兩金子。可因為不會理财,是以雖然生意做得不錯,但被假福利院騙錢沒啥積蓄,反而因為欠錢要保護雲襄。

蘇家作為織造大戶,其倉庫被燒導緻生絲短缺,引發了南都生絲價格暴漲。若不能如期完成官家的訂單,百年産業就将毀于一旦。為了幫蘇家渡過難關,劇中還發明了債券:規定生絲價格和一定的貨量,但如果蘇家不能如期返還,就視為欠債。

在這張商業版圖中,蘇家是傳統制造業,反派戚天風掌握漕幫是運輸業,開廣彙莊借錢給雲襄的莫不凡是金融巨頭,掌握CBD地皮的唐笑則是房地産大佬。雲襄想要報仇,不再像傳統武俠那樣一人一刀獨闖龍潭虎穴,而是要設法讓仇家破産。

現代社會,把一個企業家弄破産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于是乎,我們看到武俠隻是《雲襄傳》的元素,真正的主角是明朝中晚期江南地區的資本主義萌芽。唐笑身邊的媚珠,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可隻能給人當貼身保镖。戚天風的武學造詣也算一代宗師,也還要為生意發愁。下面的人打報告,不是哪個門派來犯,而是這個月錢莊的利息不夠買生絲了。

武俠的出路

當江湖複仇從血肉搏鬥變成“華爾街之狼”,《雲襄傳》與舊武俠做了割席。男主雲襄是聰明的,他學習商道而不學武功,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學霸讀哈佛金融碩士,而不是去考國家二級運動員吧。

江湖的解構

發現《雲襄傳》導演遊達志還執導過《鏡·雙城》時,硬糖君非常擔心他拍不好動作場面。劇集播出後,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雖然遊導每場動作戲果然都剪得稀碎,但這絲毫不影響主線劇情的推動。正如我們前文判斷:《雲襄》不是“武俠”,是“商戰”。

以前的武俠男主在複仇的道路上,反複被告知“你小子還不夠強啊!”陳曉闖江湖的另一個小号“林平之”,為了變強還揮刀自宮了。而在《雲襄傳》裡,主角經常被暗示——“你賬戶上的錢還不夠多啊。”

雲襄與舒亞男的關系,也不像武俠裡的俠客美人或才子佳人。相較于被寫透寫俗了的愛情,《雲襄傳》幹脆把兩人描繪成“合夥人”的關系。雲襄約定會讓舒亞男得償所願,前提是她成為對方的臂膀去執行需要武力值的任務。默契是雙方你不問我計劃的理由,我不懷疑你真實的身份,古裝版《史密斯夫婦》實錘了。

《雲襄傳》對江湖的解構是徹底的,甚至有觀衆覺得這不鹹不淡的劇情是AI寫的。在《鹿鼎記》裡,至少還有陳近南這樣比較理想化的人物,甘願為理想獻身。而檢閱《雲襄傳》,這樣的舊武俠人物被剔除殆盡了。

武俠的出路

2021年《南方周末》采訪六神磊磊時,說他在序裡有一種悲憫的情感。六神磊磊說:“我覺得武俠兩個字的本質就是‘同情’。為什麼咱們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呢?因為你同情他,同情就是對别人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把别人的苦當成自己的苦,這才是武俠的本質。”

這麼一看,《雲襄傳》最大的問題便在于:沒法讓觀衆去真切地同情、共情某個角色。當然,這并非《雲襄傳》獨有的問題,而是新武俠普遍存在的。雲襄冷靜克制的複仇,就像是一個天才在給你拆解複雜的棋局。巧妙的地方也會讓你覺得靈光一現并猛拍大腿,但再也沒有仰天長嘯的豪情與沖動。

大陸的新武俠作家們,都是寫故事的好手。如滄月的《鏡》(《鏡·雙城》原著)、沈璎璎的《琉璃塔》、步非煙的《人間六道》,但他們的故事失去了“根”。金庸小說裡的獻身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新武俠裡的獻身,有時隻是為了虛無的意念。該做的事都做了,于是活着成了一件在文學上不那麼必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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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寫法很飄逸,有着濃烈的後現代色彩,也更容易激發讀者的閱讀體驗。可一旦落實到熒幕上,就是文不對題的古怪。主角們看着像是儒俠或者道家人物,但内裡的行為動力,卻絕非純粹的中國傳統理念,反而有不少西方文化的影子。

造成這種斷代的情況,一方面是新武俠作家有意與前代的“金梁古溫”劃開界限,企圖為人物尋找新核心。另一方面是他們的傳統文化積澱不夠,不耐煩或者也寫不出前代作家煙波浩渺的鋪陳。

武俠的出路

新武俠注重當代文化訴求,故解構傳統武俠并引進西方理念,這本無可厚非。道場既已被前人做完了,他們不得不尋找新的出路。問題在于,當下的武俠影視應該往哪兒走。是繼續挖掘《鏡·雙城》《聽雪樓》這樣的新武俠IP,還是回過頭去翻拍“金梁古溫”?

2021年的《山河令》改編自《天涯客》,雖說耽改的标簽更強,但說起來也算新武俠影視化較為成功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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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該劇的人物塑造是相當極緻的。溫客行是典型的瘋批美人,性轉到金庸武俠裡,就是趙敏、殷素素、黃蓉那樣的“妖女”,身上還帶着傳統武俠的“複仇”任務。

周子舒則是西式的“贖罪者”,他的主線不是報仇或建功立業,而是消除過去的罪業以取得内心的救贖。全新的主角設定,讓新舊武俠的觀衆都能找到看點。傳統武俠閱聽人可以看溫客行的複仇,新武俠閱聽人則可以去共情周子舒的精神内耗。

另一方面,該劇的武打動作是對傳統武俠的回歸和緻敬,高空實景吊威亞是被粉絲津津樂道的美學看點。某種程度上,本世紀初頭十年張紀中版的金庸劇如今口碑回升,也是因為觀衆審美的改變。出于懷舊,或者是對攝影棚綠幕的厭棄,傳統武俠劇的山水之美正在被需要。

同樣是新武俠,《雪中悍刀行》的改編就槽點頗多。該劇仍然想主打男頻的爽感,是以忽略了“更新打怪”與“開後宮”的問題。那些被圈層化網文讀者驗證過的看點,能否全部照搬到影視改編中,是值得慎重思考的問題。王妃裴南葦出場時,短視訊評論區提到“床甲”的觀衆,其張口開黃腔的猥瑣意識,冒犯了該劇的女性閱聽人。

武俠的出路

這種問題在舊武俠改編裡更加突出。新武俠好歹是近十幾年的作品,其社會意識距目下的觀衆不會太遠。而舊武俠大多是幾十年前甚至半個世紀前的作品,很多人設和情節可能已經不适合“尊重原著”。

去年的《說英雄誰是英雄》改編自溫瑞安的作品,其後期在社交網站上最大的話題點竟然是雷純(孟子義飾)的黑化問題。惹人争議的點在于,原著中雷純被性侵而産生心理扭曲,不少觀衆認為黑化不必靠這麼下作的設定(硬糖君覺得光靠大濃妝也不行),女性反複被淩辱的情節看着很難受。

武俠的出路

這麼看,舊武俠翻拍踩雷的點遠比新武俠要多。不過,像古龍的《陸小鳳傳奇》那樣的雙男主破案劇,是不是可以撿起來翻拍呢?雙男主友善大家嗑CP,懸疑又是當下的熱門類型。觀感差不多像《君子盟》裡宋威龍和井柏然都會武功吧。

應該去尋找什麼樣的新故事和精神,是武俠小說創作者要解決的問題。對于影視化來說,還是要重新挖掘能夠連結新觀衆的設定和元素,至少要有意剔除一些冒犯他們的雷區。

今天的武俠劇觀衆,和世紀初的觀衆可能不是同一撥人了。就算是同一撥人,從童年到成年,他們的趣味也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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