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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作者:梧桐樹邊羽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有朋友問:“鳥舍淩波肌似雪”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鳥舍”是什麼意思,不就是鳥窩呗?但是鳥窩怎麼會“淩波肌似雪”呢?

是以這裡明明就不通,可偏偏在網上一大把人講蘇曼殊的時候,都來講這首詩。因為蘇曼殊這個人非常特殊,不但是文學家、翻譯家,還曾出家三次,自然也就還俗了幾次。不但是個詩僧,還是個情僧,同時與不少女子糾葛不清——這首詩就是寫給一個日本少女的。這樣的才子,又号稱最後的近體詩人,離奇的人生,曲折的情路,加上類似于倉央嘉措的身份和才情,讓蘇曼殊成為佛門中人談詩、聊詩僧以及喜歡講近代名人的寫手們最愛的選材之一。

可惜他們從來隻關注蘇曼殊的才情和生活中的隐私,附帶着對《本事詩》的自我臆測與講解,卻從來不敢懷疑“鳥生魚湯”來的作品是否謬誤。

這裡的“鳥舍”就明明白白是個錯抄誤傳,卻被無數人當作蘇曼殊的寫作,加以闡述和發揮。你去搜這一句“鳥舍淩波肌似雪”,肯定就會刷到一個大和尚講禅詩的視訊,講得那是禅意盎然,簡直就是活佛再現,仿佛蘇曼殊就是這個意思——估計還會有不少人唱着佛号,傾情點贊——文化之愚昧至此,佛學能有何進益?

佛學可是一門知識,而不是想當然。

但是佛教要的就是不質疑,看見光頭黃袍就癡信。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原詩是蘇曼殊的《本事詩》其中一首:

烏舍淩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看見沒有,是“烏舍”啊。 “烏舍”是什麼意思?烏舍是個神女,引用自“梵土相傳,神女烏舍監守天閣,侍宴諸神”,這裡正是指這首詩的受主,也就是和他兩情相悅的日本少女百助楓子,她希望能和他更進一步,而蘇曼殊卻以佛家身份來推脫。

不過拒絕歸拒絕,才氣橫溢的蘇詩僧可不是直男,他選擇了最文藝的方式——寫詩。

既然兩情相悅過,又有心拒絕,那麼自然要講究拒絕的藝術,不能冷冰冰,斬釘截鐵得像弘一法師李叔同。是以第一句,就先把百助楓子誇上天。

“烏舍淩波肌似雪”——你就像那佛國的神女,有洛神之姿(淩波),肌膚雪白明亮。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卻不惜為了我自降身份,像前朝宮女紅葉題詩一樣來與我相親。紅葉題詩是唐傳奇中盛行的故事,大概是指唐朝宮女衆多,這在唐朝宮怨詩中有大量反映。宮女們得不到皇帝的青睐,在宮中虛度年華,就有借助梧桐葉寫詩随宮内禦溝流出,以排遣寂寞的說法,加上一些詩人的自況,一些傳奇的添油加醋,形成了“紅葉題詩”這一舊典。這裡蘇曼殊是用來暗示百助楓子對自己在情感上的進一步索取,提高對方的身份,讓女子覺得自己是賜予的一方,而不是索求的一方,既給對方掙了面子,又為自己赢了裡子。

“親持紅葉索題詩”——當今不比往日,需要借助流水傳情,高貴的你親自來向我傳達你的情意,讓我誠惶誠恐。

漂亮話說完了,就得攤牌。是以第三四句轉得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你對我的情意,我心領了,但是卻隻能回絕你,不是我無情,而是咱們生不逢時。你很好、很美,可惜我已出家,世間從無兩全法,顧得佛法自負卿。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這兩句其實是改寫句,原詩是唐張籍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張籍的《節婦吟》雖然看上去像委婉拒絕深情款款的追求者,實際上是借助這種形象比喻來拒絕藩鎮主對中央文官的挖牆腳。不過因為對方勢力龐大,如日中天,張籍就算拒絕,也不願意得罪,才想出用“樂府詩”,類似于曹植的“長逝入君懷”一樣的春秋筆法來回應。

結果不想這兩句因為寫得入骨,适合太多世間陰差陽錯的男男女女,反而成為一份遺憾感情的代表句子——一個女子,在婚後遇到自己的理想型,隻怕都會在心裡長歎一聲:“恨不相逢未嫁時”。

至于蘇曼殊對這兩句的改動,這是必須要做的。第一,他沒有明珠可還,是以改成還“一缽無情淚”,“缽”字加強身份認知,“無情”和“淚”組成一個意思相反的詞組,無情怎會有淚?是以實際上并非無情,隻是身不由己。對句将“嫁”字改成“剃”字,自然是出于對現實情況的改寫。第一他是個男人,用“嫁”字不合适,第二他是個和尚,當然是以“剃度”來作為自己身份的分界線。

是以,這兩句的改動是合理的。

不過并非像一些吹捧手寫的那樣,改得多麼多麼的好。

合理,但并不美好。

和張籍的原句,相差太遠。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首标準的仄起不入韻,押平水韻“四支”部的七絕,平仄正确,格律嚴謹。作為“民國最後的近體詩人高峰”,格式方面是沒必要操心的,咱們這裡也不用置喙。

蘇曼殊的這首作品,事情是說清楚了的,但是你要說藝術水準,隻能說相當的一般,遠不如他的另外一些作品。

《本事詩》選

碧玉莫愁身世賤,

同鄉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

半是脂痕半淚痕。

春雨樓頭尺八箫,

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

踏過櫻花第幾橋。

現代人看蘇曼殊,容易被他的神奇生命經曆,多面文學才能所驚豔,在面對這樣的人物時,很容易失去文學本身的判斷。

就詩論詩,這首改寫作品,是真一般。不就詩論詩,站在當時的情境下,面對淚水盈眶的百助楓子,蘇曼殊的漂亮拒絕手段,雖然有些讓人眩暈,但不得不說挺渣的。

葬愛遺情蘇曼殊——“鳥舍淩波肌似雪”中的“鳥舍”是什麼意思?

更可笑的是今人将這首作品讀成“鳥舍淩波肌似雪”,還能解讀出更高深的“哲理”來,其實細想下來,也并不荒謬——世事不都是如此嘛,又不是做學問,幾個人認真呢?

還有更荒謬的事情,有些人認為“恨不相逢未剃時”改得不好——其實真是改得不好,于是就開動腦筋,尋找更合适的字,将“剃”字換成“髦”字:“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髦時”。

這多好,字看上去又有古意,“髦”是古代幼兒垂在額頭前的短發。這多好,一下子就将“恨不相逢”提前到兩小無猜去了,豈不是更加打動人?

這是些想當然的文字缺貨。

“髦”是陽平,平水韻“四豪”部,這麼一改,尾句變成了“仄仄平平仄平平”,好好的一首格律詩,失替了,出律了。

當然作為古體詩看也沒什麼大問題,但是向來改詩,隻有從古風改入格律,并沒有從格律改寫古風的做法。

就好像你已經學會了使用筷子吃飯,在都用筷子吃飯的地方,斷斷是沒有把人家的筷子折了,逼着别人用手吃飯的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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