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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他鄉的辛酸:李禹東《屍骸上的舞者 ——一戰華工100年》節六

異國他鄉的辛酸:李禹東《屍骸上的舞者 ——一戰華工100年》節六

本文作者李禹東

作者:李禹東,察哈爾學會研究員,著名作家。2010年6月畢業于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社會學與政治學專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包括散文集《狂若處子》、《帶刺的莎士比亞夢》、長篇小說《夜案》、《罨》、《人間犬吠》、《失焦》。近年,他開始了對政治、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其中中西方文化溝通,是李禹東這個青年海歸作家最為關注的問題。他于2016年加入察哈爾學會研究團隊。

《屍骸上的舞者 —— 一戰華工100年》是李禹東為紀念一戰結束一百周年和一戰中付出血汗的華人勞工撰寫的長文,全篇45000餘字,将在“察哈爾學會”各平台連載。

請下拉閱讀節選六:驚濤駭浪的旅程(II)。

10

華工的磨難,卻遠沒有結束。

當輪船停靠在加拿大西部的港口時,另一件辛酸的往事,卻又冷酷無情地、照進了那慘淡的現實。

1863-1869年,美國人在艱苦的條件下、以低廉的薪水,修築了被後世稱為自工業革命以來“七大工業奇迹”之一的太平洋鐵路。這條鐵路長3000多公裡,貫穿整個北美大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造就了現代的美國。

可成就這奇迹的,卻是它背後,為之默默付出的、數以萬計的華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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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工作的勞工圖檔來源:加拿大國家圖書館暨檔案館

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随後的1882年,這個未來的超級大國、這個在後世被人稱作“燈塔”的繁榮國度,卻給這曾為自己早就過奇迹的中國勞工,通過了一部《排華法案》。

美國人的經驗,被加拿大政府看在了眼裡。1881年-1885年間,為完成連結東西兩岸的加拿大境内太平洋鐵路,他們前後一共雇傭了超過15000名華工。他們相信,一個能夠依靠雙手,建造萬裡長城的民族——面對這樣一條鐵路,他們也一定不會退縮。

事實正如其所料。華工吃苦耐勞、不畏艱險、永于為自己承擔的任務付出心血。他們的身影活動在白人絕不會觸及的、最危險的落基山脈,為打通道路,開山劈石、冒着生命的危險,安置炸藥。

而他們的薪水,卻僅是白人的一半。

可令人痛心的是,當這條意義非凡的鐵路線通車的時候,在一片來自西方世界的喝彩聲中,卻沒有人還能想起他們的面容。也更不會有人能夠想起——在那為西方世界托舉着财富與繁榮的每一塊枕木上,都浸染着的、屬于他們的鮮血。

令人憤怒的是,太平洋鐵路竣工當年,為阻止外出謀生的華人大量湧入,加拿大政府竟不顧華人所做過的一切貢獻,通過了一條帶有嚴重歧視性質的《華人入境條例》,規定對每名華人征收50加元人頭稅,并在1904年,将這一價格,提高至相當于一個精壯勞力十年工資的500加元。

緊接着,就在後來的1923年,加拿大版的《排華法案》,也随之出爐。

1917年,當滿載着華工的英國郵輪行至此地時,為了規避價格高昂的華人“人頭稅”,英國人與加拿大政府商定,要以一種互相妥協的方式,把這批華工轉移到換乘船隻的東海岸。是以,行至遙遠的美洲,曆經了一路颠簸的華工們,卻依然連放個風的機會都無從擷取。他們就這樣被關在那甲闆下層、狹小的船艙内,在煎熬中,等待着一列專門負責運輸的悶罐車途經此地,而後,在英國士兵的催促下,迅速登車,再經8天9000公裡的行程,橫穿整個加拿大,最後才能來到轉運他們的東部港口——如此一來,英國人就以華工“過境”而非“入境”的形式,規避了加拿大政府制造的高昂成本,并不違反其相關的歧視性條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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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華人人頭稅的收據圖檔來源:維基百科

但即便如此,當時的加拿大移民事務主管在一封寫給負責人的信件中,卻依然強調說:“那些沒有交稅的中國苦力過境加拿大時,實際上是欠了加拿大政府的債。”

是啊,任憑弱小的中國人,為其社會的繁榮創造了怎樣的财富基礎——在這些高鼻梁、藍眼睛的人看來,這個來自東方,勤勞勇敢的民族,卻永遠都隻配作為“高人一等”的他們,卑微的苦力。

密閉的空間、疲憊的身軀,壯碩的華工在一次又一次的轉運中,備受折磨。據統計,自1917年3月上旬,至1918年3月下旬,共有84224名華工,以這樣的方式,穿越加拿大,換乘前往戰場的輪船。他們中有很多都患上了疾病。1917年8月31日,第三十六華工團一位軍醫曾在其報告中這樣寫道:

“離開蒙特利爾後不久,三名苦力就被發現患上疥瘡,由于行程延誤得不到必需的藥物,我們無法及時進行治療,緻使這種疾病在華工中迅速蔓延。”

——可更大的痛苦,卻隐藏在内心。長久的無助、絕望、煎熬、疼痛,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将一個健康的青年,推入生命的懸崖。他們中的有些人,靠憤怒發洩不滿。但另一些人,卻在抑郁成疾之後,選擇了投海自殺。

曆史是一面鏡子,不是1946年、56年、66年,而是在中國開始強勢崛起的2006年——加拿大政府就當年的排華行為,正式向中國人表達了歉意。

2012年,作為世界頭号強國的美國,也終于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通過議會無記名表決,他們決定向全體中國人道歉。然而,在這份所謂的“道歉”聲明中,他們所使用的英文單詞,并非是“apologize”(道歉),而是“regret”(遺憾)。

“弱國無外交”。

今天的中國,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副弱小的模樣。

但發生在過去的這一樁樁一幕幕,卻無時無刻不在告誡着我們——在民族偉大複興的道路上,我們一刻都不能停歇… …

11

他們食言了。

是呀,基于所有那些有關帝國主義列強對華的經驗來看——他們又一次不出意料地食言了。

1917年8月14日,中華民國北洋政府當局才因德國非人道的潛艇戰,釋出《大總統布告》,正式取消“同盟國集團”在華的一切領事裁判權、沒收其财産、廢除條約、對其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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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歐洲的中國勞工隊伍圖檔來源:搜狐

而在此之前,華工與“協約國集團”所簽訂的合同,則均為民事合同。

之是以如此,因為當時弱小的中國,還不得不至少在名義上,扮演着交戰雙方之間“中立國”的角色。“八國聯軍”侵華之後,德國與奧匈帝國部署在中國的勢力仿佛生了根,其在華駐軍,槍口依然直指着中華民族的咽喉。任何輕舉妄動所帶來的後果,都将無法估量。

所謂民事合同,就是打着私有企業、商業行為的旗号,由“協約國集團”的相關方,與華工間所簽訂的合同。表面上看,這樣的合作僅存在于民間,與戰争無幹。因為那時,弱小的中國是無奈的,想要在戰後的國際秩序中扮演一個公平的角色,她就不得不投入戰争,但直接參戰,就必将使自身被置于德國和奧匈帝國的夾擊中。

事實上,即便是在協約國一方,中國的參戰構想,也同樣得不到認可。觊觎這片土地很久很久的日本人,自然不希望眼睜睜地看着它做夢都想吞下的國家,在國際秩序重組的時刻,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享受諸多平等全部待遇的“戰勝國”,而作為英、法兩國,他們一方面受到來自日本的威脅和壓力,另一方面,也實在不願意自己在華所享有的特權和利益,在戰後遭到颠覆——夾縫中的中國,行走的那樣艱難、那樣緩慢。民事合同的簽訂,其本質上,自然也融合了協約國集團的意願。

但既然是民事合同,在與北洋政府的談判過後,英、法兩國都在有關華工個人權益等方面,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法國方面規定,在非技術類華工的五年合同期内,他們将隻被派遣從事國防建設,而不得參與任何軍事活動。華工享有與法國人同等的法律保護、與法國勞工同等的假期,且在中國國慶日當天,亦為華工休假一天。如若生病或發生意外事故,雇主還會為他們提供必要的診治和藥物,直到痊愈。而被遣傳回國的華工,還有由法國軍方負責其相關事宜。

英國在薪水和酬勞上,都一定程度上低于法方。同時,英國在招工時所簽訂的合約,期限為三年而非五年,且在華工受雇一年之後,隻要英國軍事當局提前六個月通知,雇主就可與之解除合同。令人不解的是,這個曾經滿世界殖民的強大帝國,卻在這樣一份小小的合同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吝啬。在英國政府一份有關招募華工的報告中,甚至還出現了這樣一段毫無肚量的描述:

“依我們的立場,這(這份合同)是最令人滿意的。它不僅使我們有權長期使用他們(華工),而且還使我們有權在較短時間内,将其開除。”除此之外,他們的駐華進階外交官還不忘嘲諷一句:“法國與中國政府所達成的招工協定,使得他們比我們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并受到更多條件的限制。”

對于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而言,中國人早已習慣了那種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他們見慣了列強的壓迫、熟悉了殖民者的兇殘,對于這樣一份合同,他們可以為了祖國親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而咬緊牙關。他們可以在任何一種艱難、屈辱的條件下努力工作,帶着最美好的憧憬,面對着最殘酷的現實——隻要未來仍有希望,他們就不會大發雷霆。

異國他鄉的辛酸:李禹東《屍骸上的舞者 ——一戰華工100年》節六

在法國工作的華工圖檔來源:威海市檔案局

對于這樣的民族、這樣的特性,批評者時常以“奴性”貶低之,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在這種全民隐忍的背後,卻又積蓄着一股五千年來,不曾斷絕的能量。中國人絕非沒有脾氣、更非沒有性格,他們會默默地記住所有那些對自己的不公、對自己的壓榨、對自己的欺辱,也同樣會默默地牢記那些值得感恩的身影。

隻不過,這一點,對于列強林立的西方社會而言,卻很難被了解。

1917年8月14日,中華民國政府因德國當局悍然發動非人道的“潛艇戰”,故而釋出《大總統布告》,正式決定向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起者——“同盟國”宣戰。

而在此以前,華工與“協約國集團”所簽訂的一切合同,均為民事合同。

既然是民事合同,不論是相對寬松的法方、還是态度嚴苛的英方——不論他們多麼精明、打着怎樣的算盤、打算以何種方式壓榨這些可憐的勞動者,在“華工不得參與戰事”這一條上,卻全都給出了自己清晰而明确的承諾。

所不同的是,當華工踏上那龐大的鋼鐵巨輪,走入那窄小的船艙時,相對富有人情味的法方,基本遵照了它的承諾。

而那曾經滿世界征服、滿世界殖民的“第一工業大國”——“高貴的”大英帝國,卻将它給出的承諾,遠遠地抛之腦後。

當滿載着華工的郵輪,經日本、輾轉加拿大、取道英國,最後被送往法國主戰場的時候,負責管理這批華工的英國軍官,并沒有理會他們合同上的工作屬性。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在人類曆史上史無前例的一場場狂轟濫炸中——這批來自中國的、壯碩的小夥子,卻被不由分說地推向了前線。

——他們食言了。

傲慢的大英帝國,在這弱小的中國面前,又一次不出意料的食言了。

所謂的西方“契約精神”,所謂的歐洲人的“紳士風度”,在這一刻,再度化作一份醜陋、編寫成一場笑話。

而對于他們将自己派往前線的要求,華工并未表示反對——自近代以來,面對壓迫,中國人總是這樣,咬緊牙關,默默地忍耐着。有人說,這樣的忍耐,是他們的“奴性使然”。但這些人卻顯然忽略了,在這默默的忍耐中,這個擁有五千年曆史的民族,正在用自己的血淚,在心底,牢牢地記錄着所有那些壓迫者的名字… …

未完待續… …

本文系作者授權察哈爾學會首發,未經允許不可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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