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我以為最大的病根,就是讀書人的不注意人格。自從宋朝以來,讀書人就在政治舞台上十二分的活躍。讀書人早已把讀書看作政治舞台的登龍術,一個布衣的平民,憑他那手腕的靈敏,馬上可以做到卿相。讀書人的讀書目的,在求知識和研究學問的反在少數,大多數的人隻是在名利;他們第一步是在求名,名既求得,聲望既高,就有資格做起大官來了。大官到手,于是第二步就求利。求名,我們并不以為是那麼樣的一件惡事,比起求利來終還好些;可是那些求名的,又是想拿“名”來作求利的張本的,是以那些“沽名釣譽”的家夥,手段也非常卑劣;名既求得,等到大官到手,就什麼勾當都幹了出來。是以我們以為在宋明二代的官僚階級裡,要找出一個讀書人人格上完全無疵的,卻非易事。明朝一代除了張居正當得起政治家的頭銜以外,執政者幾乎沒有真正在辦理國家大事的;隻是結黨營私,來和人家争意氣,倒是他們唯一的日常事務。試問這樣的國家,那裡會能進步呢?中國過去的曆史,停滞在封建社會裡,不能進步,讀書人實應負其咎。因為中國過去的社會,讀書人成了高人一等的一個階級,政權都操縱在他們手裡,可是他們的人格偏偏很多是破産了。我們認為要挽救這一點,得先從教育着手。
大陸過去的新教育,也未嘗沒有注意到人格教育。以前國小、中學都曾有過倫理、修身等課程,教師在上課的時候,照教科書一講,徒尚空談,墨守舊說。教師平日不能以身作則,做出榜樣來給學生看,在講堂上,教師為違心之論,學生亦姑妄聽之。教師在講堂一面孔仁義道德,退了課堂就全不是這回事,是以倫理、修身等課程隻是學校的一種裝飾品,教師也當它是種敷衍的課程,不論那一個教員都可以兼教,學生甚至竟把這類課程當作休息的時間。試問這樣的人格教育,究竟有補于實際否?後來大家看到敷衍塞責的無用,在課堂上,把倫理、修身這類的課程除去了。
現在中學裡所有的公民課程,事實上又和以前的倫理、修身一樣的無效。在上海,公民教員往往是國文史地教員兼任的,這一門課程,内容既無所不包,非常廣泛,大家就認為不需真才實學也可敷衍過去,是以各學校的公民教員最是随便了。校長們也把這課當作最容易教的課程,往往拿來給他最知己的親戚朋友教,隻是照書一句一句讀去,一句一句講過,這樣就算了結。試問這樣的人格教育,究竟有補于實際否?
這幾年來,“畢業即失業”的口号到處嚷着,大家幾乎把職業當作了道德,如果生财有道,就得拼命的去研究一下。一般人甚至把一時事業的成敗,來評定這人的學問才能,更有把他每月收入的多少,來評定這人的優劣的,“人格”兩字好像在那些人的辭典裡已經沒有的了。目前中國人的求學,完全把它當作一筆生意,中學畢業,千元的資本投下,希望就要有一筆錢賺回來。大學畢業,幾千元的資本投下,希望更大的一筆錢賺回來。如果你中學畢業了,大學畢業了,不能如預計的那樣賺回一筆大錢,豈非是做了虧本的生意,不但家長要責備你這個人無用,親戚朋友也要看不起你。是以一般讀書人求學,隻是混個資格,最要的卻在研究怎樣的交際,怎樣可以登龍,怎樣的可以賺回這筆大錢,免得給家長責備,為親友所看不起。甚至有人認為太尊重了人格,不拿出手段來,就沒法得到高的地位,賺到高的薪水。如果拿“人格”的話同他講,他反說你不識時務,是迂腐之談。教育的結果是如此,真令人哭笑不得!
法國在大革命的時候,高揭着自由、平等、博愛;美國在獨立戰争的時代,也以人類的平等主義來号召。人們是以要自由、平等、博愛,也就是要尊重自己的人格。世界各國沒有不尊重人格的,國民的人格愈尊重,國家的秩序就愈上軌道,中國的一切不上軌道,就是大家太不注重人格的緣故。
目前這上海,一切教育都不能使人滿意,學校太商業化,一進校門,就充滿着官僚氣和市儈氣,在這種環境之下,試問如何能培養出健全的人格來。有些學校的校長,開設學校為的是圖利,隻要有利可圖,就無所不用其極,校長自己沒人格,如何能夠辦人格教育呢?大家不要以為隻把知識灌注到學生腦裡,就算了事。有少數學校常常以成績自豪,殊不知學問不過一種工具,用了這種工具,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假使人格破産了,用了知識作工具,非作惡得更厲害呢。
人格教育非講求不可,是以前那樣的倫理、修身等課,徒有其名而無其實,也無濟于事。我們以為惟有用平常生活來熏陶學術,校長教師能以身作則,才能收獲相當的效果。我們以十二分的誠意,希望各級學校都能特别注重到人格教育去,不要僅僅教一些死書,就算滿足了。教書負監督學生的責任,校長負監督教師的責任,同時教師和學生也同樣有監督校長的責任,如果大家不放松一步,人格教育就不難實行了。目前上海各大學,遵照教育部的發令,都已實行導師制。可是都因校舍狹小,隻有教室,沒有寬大的教員宿舍和學生宿舍,教員走教,學生也都走讀,接觸的機會隻是在上課的時間,導師們不能和學生共同在一起生活,指導是非困難的。許多中學的教員因各校待遇太低,教一二個學校還不夠生活,是以在各校兼課,一天到晚,除了上課外,隻是乘公共汽車和乘電車,回家去還要改卷子,哪裡還有功夫來指導學生的生活呢?辦學的對這一點應該竭力加以補救。做家長的也應該幫助學校督促來實施人格教育才是。
(原刊《知識與趣味》1940年第2卷第6期)
來源:《楊寬學術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