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4年 4 月 23 日，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宣布全面禁止所有員工簽署新的競業禁止協定。對于現有的競業協定，進階管理人員仍然有效，其他員工的競業協定則在規定生效日期後不再強制執行。該禁令仍處于公示階段，将于4個月後正式施行。
競業禁止（Non-compete）是雇主與雇員之間所訂的一項契約，其内容通正常定，勞動合同終止後的一段特定期間之内，受雇者不得在相同行業内從事競争行為，以保障前雇主權益。近兩年，競業協定在大陸網際網路行業的使用越來越廣泛，不少基層員工、外包員工都卷入其中，甚至有“月薪八千卻背上近百萬的違約金”案例被媒體報道，引發了諸多争議。
競業協定在美國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為何FTC突然決定全面禁止，這背後有着怎樣的考量？
競業協定的起源與泛濫
在美華人艾米是一家私募基金的金融分析師，她回憶，去年自己剛接到公司的Offer郵件時，就看到郵件裡附上了競業協定，當時并沒有感到驚訝，“我們都習慣了，感覺沒有不簽的權利，不簽就不讓你來了”。艾米解釋，對于美國的金融從業者而言，和交易相關的核心崗位通常都有競業限制。
高收入行業的競業協定，往往伴随着豐厚補償，讓人沒那麼難接受。艾米說，身邊同行對競業限制的配合度普遍較高，極少聽說有勞動糾紛，原因主要在于，“協定是可以談的，沒那麼硬性，如果崗位不太敏感，可以跟公司協商縮短到半年或者幾個月。錢也給到位了。”艾米工作一年半後跳槽，她的競業限制時間僅3個月，在這段時間，公司依然按百萬年薪的标準給她發基礎工資，“我相當于還是被這家公司雇傭的，隻是不需要工作，還可以去旅遊，很爽。”
《穿普拉達的女王》劇照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艾米這樣幸運——競業協定在美國的應用範圍十分廣泛，經濟政策研究所（EPI） 2019 年的一項分析發現，全美近半數企業中都存在處于競業禁止狀态的員工，而據勞工部2020年6月統計，大約有18%的美國人受競業協定限制，其中包括不少中低收入的藍領行業，比如技術、發型設計、舞蹈指導。
連制作三明治的流水線出餐工也逃不過——2016年，美國三明治連鎖店 Jimmy John's 對其低薪勞工使用競業禁止協定，該公司要求從堂食員工到外賣員工，在離職後的兩年内，都禁止到公司附近兩英裡内“至少有10%的營業收入來自三明治的商店”工作。在一些人煙稀少、商業欠發達的小鎮上，競業協定使員工不敢離職，被迫接受Jimmy John's 的低薪待遇，而一旦離職後就很難再找到工作，陷入貧困、失業的泥沼。此案曾引發了廣泛關注，伊利諾伊州總檢察長認定，競業協定對員工流動性的限制過大，超過了合法商業利益的範圍，是以不應執行。
美國的競業協定最早起源于15世紀的英國手工業制度。根據《哈佛法律評論》，英國第一起違反競業禁止的案件是1414 年的 Dyer's Case。當時鼠疫導緻歐洲勞動力供應銳減，《勞工法令》規定在英國不工作是違法的，是以，法官對雇主的請求并不太同情。原告要求禁止其前學徒（一名染衣工）在同一城鎮開店，而法官威脅原告說，如果他膽敢禁止他人工作，就得坐牢。
《新包法利夫人》劇照
南開大學法學院講師柯振興長期從事美國勞動法領域的研究，他解釋，歐洲當時的手工業大多是學徒制，為了避免學徒成熟之後搶走師傅的客戶，才誕生了競業協定——禁止學徒在師傅營業的附近區域開店，“競業協定的初衷是為了防止這種不正當、不道德的競争，避免‘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局面。”
起初，競業協定常見于裁縫、面包店、牙醫這樣的職業中，随着歐美工業化浪潮的興起，工廠為了避免被偷走配方，便在雇員中頻繁使用競業協定。柯振興介紹，起訴員工竊取商業秘密對舉證要求很高，企業很難追回損失，而競業協定的舉證相對簡單，是以企業廣泛采用後者來維護自身權益。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銷售人員掌握了企業的核心客戶資源，為了避免客戶關系被雇員帶走，許多企業就會采取競業限制。“出于這些目的，競業協定在美國各行各業越來越泛濫化。”
在美國，競業協定争論不止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宣布全面禁止所有員工簽署新的競業禁止協定之前，美國多個州都已經針對競業協定出台了限制。最典型的是加州。《加州商業和職業法典》第 16600 條規定，“除有少數例外情況，如果一份合同限制任何人從事任何類型的合法職業、貿易或業務，則該份合同無效。”而另一些州則劃定了競業禁止協定生效的“收入紅線”：在俄勒岡州，員工年收入低于 100533 美元，不得簽訂競業協定。在華盛頓州，員工的收入必須至少達到 116593 美元才能受競業協定限制。這背後的一個隐含假設是，低收入員工不太可能掌握公司的核心機密或資源。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為了防止員工在入職時被“突然襲擊”，稀裡糊塗簽下競業協定，美國部分州還制定了嚴格的簽署規定。例如俄勒岡州、馬薩諸塞州和伊利諾伊州，都要求企業預留兩周或更長時間，讓員工考慮競業禁止條款。
美國關于競業限制的争論持續了數十年，一邊是雇主權益，一邊是普通勞動者的勞動權，天平不斷搖晃。但這次FTC提出“全面禁止競業協定”，其理由卻是“公共利益”。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是1914年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出台的反托拉斯經濟措施之一，其成立的主要目标是促進競争、消除壟斷性商業行為。
FTC 估計，禁止競業條款将令新企業成立率提高 2.7%，每年新增 8,500 家新企業；在禁止競争協定的第一年，預計将增加約 3000 至 5000 項新專利；此外，未來十年員工工資将增加 400-4880 億美元，員工的平均年收入将額外增加 524 美元。
《億萬》劇照
關于這類的實證研究并不少。麻省理工學院管理學教授Matt Marx的調研顯示，當員工無法通過合理競争跳槽到更好的工作崗位時，工作積極性會大受打擊，進而影響企業甚至區域的生産效率；而且，害怕競業訴訟的員工，會傾向于加入大公司獲得保護，是以阻礙了初創公司吸引專業人才，使得市場環境向大公司傾斜，進而損害區域内的整體經濟。
“事實上，競業協定對創新發展的影響早在18世紀就有所顯現。兩百多年前，如果不是美國紡織工業創始人塞缪爾-斯萊特違反了英國禁止技術熟練工匠出國的‘競業協定’，帶着對阿克萊特紡紗機的了解來到美國，那麼美國的工業革命可能會被推遲。”Matt Marx寫道。
況且，雇主們真的需要競業協定嗎？商業保密協定不可以替代它嗎？這或許也要打一個問号。華盛頓州2020年頒布競業協定生效的收入紅線後，一項針對華盛頓勞動法律師的調查發現，企業客戶中隻有10%會在2022年将略低于門檻的勞工的工資提高到或超過門檻。當被問及為什麼不給勞工加薪，以執行競業協定時，律師回答說，雇主不需要對這些勞工強制執行競業限制，還有其他的法律工具，如禁止招攬協定和商業保密協定。
《辦公室》劇照
柯振興指出，競業協定一直是民主黨關心的問題之一，自2014年标志性的三明治連鎖店 Jimmy John's案件之後，民主黨就在其優勢州增加了不少對競業協定的限制，執政期間國會也多次提案，但沒有通過。2016年時奧巴馬政府還曾釋出兩份報告，證明競業限制被普遍濫用。
“傳統上，競業協定的問題歸屬于勞工部，這次拜登卻讓FTC提出。”他認為，如果想要了解這一行動，就需要了解拜登經濟學的一個重要主旨是“促進競争、幫助小型企業、賦予美國勞工權力”。拜登上台後，FTC曾多次出手阻撓巨頭收購，比如Meta 收購Within Unlimited、微軟收購動視暴雪、埃森克美孚收購先鋒自然資源公司等案。
《七個會議》劇照
該禁令頒布後，立即受到了許多大企業的挑戰。美國商會已經以“FTC越權”為由提起了法律訴訟。令據媒體報道，FTC 收到了近 2.7 萬封關于此項提案的評論信，其中最強烈的反對聲來自華爾街。證券行業貿易組織證券業及金融市場協會（SIFMA）在一封評論信中寫道，“競業協定的一刀切式叫停，将損害競争關系與經濟運作。”SIFMA 董事會成員都是來自摩根大通、摩根士丹利、美國銀行、花旗集團等主要金融公司的高管。
目前該法案還在公示階段，FTC這次能否将美國打勞工從競業協定中“解放”出來，還需等待4個月才能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