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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二)

作者:真言貞語
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二)

歲月的斑痕(二十二)

文/姚水葉

卷起沙塵的西北風肆無忌憚飛揚在施過農家肥的薄田上,麥苗以它獨特的耐力潛伏在農家肥下,努力地用紮下泥土的根系護佑着剛剛竄出地皮的單支麥葉,這樣的天氣讓上坡村的社員恨之入骨,他們背對着寒風倒退着湧入避風的石牆根。這裡地名叫黃土梁,黃土卻沒有手掌厚,他們要在這偏僻的山旮旯為國營機關修築一口直徑六米、厚度一米、深度十三米的蓄水井,因為是無償占有上坡村的地皮,社員們更有搞副業的機會,他們放下施肥的扁擔又扛起了大錘,苦熬在山坡根的亂石灘,守時的社員們都在避風,隻有田成的媳婦站在三米多高的石牆上,迎着狂風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任憑狂風吹拂着她頭上堆起的蓬亂短發,吹拂着她幹裂的嘴唇,依舊發着呆凝視着遠方。石牆根下的王緻信問道:“田成,我發現你小虎他媽這些天怪怪的!”

聚金、聚銀也異口同聲地說道:“田成,小虎他媽這些天不知道梳妝自己了,穿的棉襖也是連冬的,抽時間把小虎他媽帶醫院看看。”

田成這才對圍在石牆根的社員們吐出了羞于言表的家長裡短:“再甭提了,生了小虎二年後就懷孕了,她姐帶着她背過我去醫院流了産又上了節育環,幾年下來又從她手裡借走了兩百多塊錢,現在小虎十歲都過了,節育環取不了,借的錢也不給,她以為這些事能瞞過我,藏在心裡一個字對我都沒吐過,其實我早知道了,她愁的是小虎以後勢單力薄,愁的是她姐忘記了那些錢。”

社員們又都勸說道:“田成,給媳婦說,叫心放開,甭在心裡擱。”

“你跟她說明白,咱不要錢了,守着一個小虎也有好處,省得以後兄弟之間争多論少。”

田成說道:“我私下對她姐說過她妹心不寬,人吃飯不好,精神消沉,讓她姐開導開導,她姐倒打一耙,說我把心沒操給自己屋,把家務都給她妹子留了,還說我住的地方風水不好,大家都知道我沒替集體養牛,也沒養豬,就是早出晚歸上兩趟工,除了做飯、洗衣裳以外,簡簡單單啥事也沒有,我住了幾輩人的房成了風水不好,該我反駁的話,我一個字都說不出囗,她姐知道了她妹精神不好,也許是禮虧半年多還不來了。”

好言相勸僅僅隻是表面的安慰,對極度把痛苦藏在心底的田成起不到任何作用,何況是經曆了太多太多短吃少穿的小虎他媽呢。

羞于啟齒的心事讓田成媳婦的病情進一步加劇,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睡覺,往返在通往姐姐家的路上,疾步穿行或悠悠慢步。田成知道自己沒有錢,他不是普通社員,他是黨員是幹部,是上百口人的表率,要用行動嚴于律己,克己奉公,容不得半點私心雜念,又不能向人張嘴借錢,也就任其遊遊蕩蕩。他依舊是平常的他,依舊為集體早出晚歸,國字形的方圓臉也消瘦了一大圈,臉頰骨明顯地隆起了,隻是背着社員們多添了一項尋找夜不歸宿的小虎他媽的任務。多次的尋找令他厭倦,他多麼希望媳婦是卧病在炕的重症患者,讓他安安穩穩地待奉她的吃喝拉撤,然而想歸想,急于找回老婆的田成手裡多拿了二尺長的半截鎬把,她真正的瘋了,為了躲避氣急敗壞的田成,在學校她拽着小虎不放手,蹲下身子用小虎的棉衣後襟蓋住了自己蓬亂的頭發,要小虎護她。縣城醫院的路上也有了她的身影,要醫院還她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沖着婦科大夫跳着笑着拍手叫好,但她的行動每次都會遭到老師和醫院的人追攆。自從小虎他媽患上精神病後,田成和程有良更有了共鳴之聲,偶爾來屋裡就對程有良說道:“我唯一期盼的事是小虎他媽快點走,走在我前頭,我看着她好好入土,這沒頭沒尾的尋找把我也能逼成瘋子。”

程有良往土炕上犯病的小芳她媽瞅了瞅也說道:“我也一樣!”

雖然他倆用同樣的意思告白了各自的希望,但小芳聽明白了這倆人都是盼着她媽和小虎他媽快死的人,那句經常從程有良嘴裡脫口而出的“到處死人卻輪不到你”的惡語深深地傷到了小芳的靈魂深處。

寒假過後,雖然是早春,卻處處透着寒冷,偶爾那地面上留不住的雪花還在空中飛舞,這時的人們更愛這飛而不往的雪。學校大院熙熙攘攘的各年級同學都在互相寒暄嬉鬧,有家境優越的個别同學穿着過年時嶄新的衣裝,但大部分同學依然穿着半成新的衣褲,還有少部分的同學穿着更新檔納更新檔的衣服卻都幹淨整潔,一個月不見,同學們對老師對教室都有一種别樣的親切感,但也都或多或少有些混亂,通過一個多禮拜的紀律調整,同學們的秩序步入正軌。趙振生老師雙手端着粉筆盒和國文教案,習慣性地用腳輕輕地閉上門,再用胳膊肘嘭的撞了一聲又關緊了門,态度溫和地走上講台,沒等班長叫起立,同學們都自覺地齊刷刷站起來用鄉言誦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趙老師微笑着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了,緊接着他轉身把半截粉筆放平,在黑闆上寫下了醒目的兩個藝術字型“春遊”,又轉過身面向同學們,大聲說道:“這兩個字同學們一定不陌生吧,但這兩個字蘊含的意義是非常深遠的,有人遊山是用眼睛看山看樹,有人卻用心靈陶冶情操,有人逛城是用腳步感受道路的寬闊,鐘鼓樓的高大,有人卻在感受國家的發展和曆史的文明,說到底都是有意識地陶醉在祖國的大好河山裡,但取得的效果截然不同,我們班臨近畢業了,雖然大山離校門近在咫尺,同學們也都住在山坳裡,卻從未對大山有更近一步的了解,下個禮拜我想帶領大家走出校門看看山,感受一下大秦嶺,好不好?”

同學們從欣喜的勁頭一下滑落到失望的谷底,大部分同學都叽咕道:“山有啥好看的,除了荒坡就是石崖,除了松柏就是灌木林,去城裡多好!”

趙老師又說道:“城市有城市的繁榮,山有山的恬靜。我們穿一身幹淨的衣服要感受山的恬靜,感受大自然,審美大自然。我們去一趟城市,路過的車輛給我們每人飛來一身塵土多别扭,再說了,我們距離西安南門七十裡路,距離車站得走五裡路,公共車還有時間限制,去一趟西安要花七毛五分錢的車票,返程時趕不上趟還得走夜路,大家說劃算不劃算?”

大多數同學齊喊道:“不劃算!”

程小芳所在的七年級畢業班在趙老師的帶領下走進了蜿蜒曲折的羊腸小徑。二月的春風揉碎了山坡的櫻桃花瓣,揉碎了挂在柳葉旁的花絮,随處可見的綠枝在空中搖曳,麻雀扇動着翅膀飛行在人們的視線裡,一種春的氣息,春的祥和陶醉了似畫非畫的秦嶺山脈,陶醉在風鈴般的同學嬉鬧裡。有老師帶隊,程小芳的感覺真不一樣,不是摘金銀花,不是摘野果釆野菜那麼簡單,一種來自于大自然的潑墨文化從她的心靈深處渲染,她跟着同學們的腳步登上了最高峰,太陽直射在頭頂,蔚藍的天空流過了淡淡雲彩,四周望去,山栗樹上的枯葉依然抖動着幹癟的身姿搖搖欲墜,旁邊即将萌出的嫩蕾悄悄地凸起,乍看,抖動的枯葉都在及力掩飾着自己是多餘的存在。一向怯懦的程小芳又攀上比耕牛還大兩倍帶有青苔的石頭上,俯瞰遠方的山脈,山脈卻被厚厚的白雲籠罩,披着青帳的峰嶺若隐若現,如同雲海翻波起瀾,似乎感覺到隆隆的春雷聲在耳旁滾動轟鳴。趙老師揚起頭說道:“程小芳,看見啥了?”

程小芳知道,老師能點名問她,就是對她的鼓勵,她便順口答道:“看見了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老師還沒說話,幾個同學就嘲笑道:“羞先人呢,想說話了!”

小芳站在大石上努力地辯解道:“我就是用毛主席的話比喻一下有個啥?”

班長撇了撇嘴說道:“不會比喻就甭比喻,用毛主席的話比喻,丢人死了。”

趙老師似乎沒有聽見同學們的對話,無論誰對誰錯他都沒有答言,這對小芳來說更顯得有些失落,可能這個比喻真的不恰當,但這次的作文一定與今天的春遊有關。整整兩天,程小芳都感覺無從下筆,拖到星期四要交作文了,為了增加字數,她又倔強地把那兩句詩詞找了個合适的位置寫在了字裡行間,這次的作文趙老師壓着還沒有批改,小芳朦胧地感覺趙振生老師和王文壇老師不一樣。

學校又和往年一樣,組織了四年級以上的同學步行到二十裡以外的地主莊園對學生進行了一年一次的階級鬥争教育,這前後兩次寫的作文,小芳也都站起來當着全班同學念了,老師沒有表态,也沒有提出異議,隻是在作文的結尾處批了個閱字。畢業班進入了緊張複習階段,還寫了倡議書貼到辦公室的面牆上,像以前将要離校的畢業班一樣,要給下一屆的學妹們留下最優秀的表帥,小芳也在班裡打聽到了本公社的高中隻設兩個班,最多容納一百個同學,具體到班級提名,學校推薦,擇優錄取,小芳從同學互相私密的零碎話裡隐約地覺察出了班長有第一關班級提名的權利,連日來同學們特别明顯地對班長格外殷勤起來了,盡管班長家境優越于大部分同學,但同學們紛紛從家裡都要給班長帶些好吃的或掏幾毛錢買個原子筆和手絹,隻有小芳對班長還沒有任何表示,她默默地在心裡經過反複比較,始終認為無論是學校擇優錄取也好,班長提名也罷,她可能都會被淘汰的,尤其是在班長眼裡的自己充其量也就是這個班多了個人數而已。

盡管用了千百種理由都在說服自己要順其自然,但還是不由自地盤算着送給班長一個拿得出手的禮物碰碰運氣,最好是一支鋼筆或日記本。小芳去大商店問過了,鋼筆八毛錢一支,她笫一次踮記上了炕席下那個梡色的牛皮紙包。畢竟沒有得到爸爸的允許,背過爸爸翻起炕席時的手有點抖,但給班長買禮物是大事,是必須的,她的手再次翻起了炕席,這次讓她失望了,炕席下的牛皮紙包不見了,媽媽好像知道了小芳的手在動,便對小芳說道:“你爸買了個錢包,把錢裝身上了,圖用錢友善哩!”

人情沒送到的小芳,放棄了上高中的念頭,卻始終糾結着得罪了班長,無顔面對,進教室時的腳步更輕,頭壓得更低。

一九七六年的七月十五号,程小芳從老師手中接過了一面印有紅字“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大有作為”的毛主席語錄,一面年齡、性别的國中畢業證,程小芳還打聽到給這一屆的教室還沒蓋,上一屆的學姐們還占着先前的教室,于是她連多一個字的話都沒有問老師,此時的程小芳感覺除了今天在學校逗留一會,一輩子都甭想走進學校了,接過畢業證的那一刻算是給自己的童年畫上了句号。

悶熱的伏天裡,小芳并沒有閑着,以往上學的時間全被家務占用了,野草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緊貼着地皮蔫得無精打采,她隻有瞅着去機關的西瓜車,黎明後就帶兩個藤筐攀過河堤。職工樓、辦公樓相隔半裡路,她每一次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兩棟樓下的西瓜皮一塊不剩撿兩大筐,代替了爬在地皮上幹巴巴的野草,三個黑豬崽更顯得毛色光滑,隻要聽見小芳叫一聲,它們一定會出現在她眼前。她學會了擀面、烙鍋盔,蒸苞谷面粑粑,小芳為了自己拇指大的自尊心,樣樣都要賽過同齡的小閨蜜,媽媽在欣喜之餘告誡小芳:“學會做飯了好,要會過日子,可甭有了一頓,沒有了抱棍!”

連驕傲的堂姐吃了小芳蒸的馍都對小芳說道:“你比我強,我啥都不會做,我看電磨子哩,你磨面不用排隊。”

小芳嘿了一聲,知道堂姐高中畢業了,永孝哥接替了田成叔的隊長,優先安排了堂姐管着電磨子,管着山區幾個大隊人的嘴,也算是人盡其才了。白天腳下生風的小芳完全沒有了上學的念想,到了晚上,土炕挨着窗台的旮旯是她的獨一空間,十瓦的燈泡被她踮起腳尖小心取下,挂在燒炕用的杈棍上,棍的一頭頂在牆根,再用花布衫将燈泡輕輕掩蓋,跟着小芳一起畢業的上下冊國文書被她翻得起了皺紋卷了角。每一個夜晚都在半夢半醒中度過,看困了就睡,睡醒了再看,七年來在學校所學的知識有時在腦海打成了漿糊,有時條理清楚,七年來在學校發生的一切也成了美好回憶。核桃已經滿仁了,小芳從自家門前碗口粗的核桃樹上摘下半筐綠皮核桃,在河水邊的石頭上磨去了綠皮,蹲在了職工上下班的大門口,被外地探親的勞工子弟以二分錢一個的高價一搶而光,這更給了她自信,不上高中也能過得很好。少年的時光就在這零碎的家務中消磨,在日出日落中度過,内心的期盼在些許的焦慮中等待着奇迹出現。

姚水葉原創小說丨歲月的斑痕(二十二)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畢業于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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