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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作者:南方周末
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Idris Khan/圖)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讓我們來創造這些形狀,讓線條在‘堆疊’的高塔中活過來。”

2024年3月23日,英國藝術家安妮·莫裡斯(Annie Morris)中國首次大型機構個展“一線之望”在上海複星藝術中心開幕,展覽現場呈現了莫裡斯自2012年以來的雕塑、挂毯和繪畫創作,尤其是她極具标志性的“堆疊”系列:群青藍、綠松石、牛血紅、紫羅蘭……大大小小的不規則球體呈現出鮮豔變幻的色彩,彼此維持着微妙的平衡,仿佛懸浮在坍塌前的一瞬。

“當我在工作室裡被雕塑包圍時,它們肯定會互相對話。”走近那些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就看到球體表面的顆粒宛若初生,“就像它們還待在顔料罐裡一樣。”對莫裡斯而言,這些斑斓奇妙的結構體最初意味着“失去的形狀”。2012年遭遇流産後,悲傷的莫裡斯開始拼貼卵形圖案,它們形似卵子,也像孕婦的肚子。她使用泡沫和石膏雕刻這些球體,将它們置于支架上高高托起,創造出岌岌可危的樣态,每一次脆弱的“堆疊”,都是對逝去生命的永恒紀念。

“我畫畫十分自由,是潛意識下充滿能量的自發行為,就像我喜歡的波洛克的繪畫方式,仿佛被催眠了一般。當你快速創作時,一切自然發生,你會創作出某些自己都想不到的東西。”

在莫裡斯的繪畫和挂毯作品中,面部勾勒成花朵的女人形象反複出現,面無表情,情感都展現在那些充滿動感的線條之中,“花女”也成了莫裡斯自己的複合肖像。“花朵稍縱即逝,須臾凋零。在素描中,女性形象的情感是通過枯萎的花瓣傳達出來的,我對這一點非常喜歡。”

通過六七個月的密集勞作,莫裡斯還創作了她稱之為“線畫”的挂毯,“雕塑之前我就開始創作挂毯了,一直以來,它都是我創作的核心之一。縫紉和編織時,你需要極大的能量,有時也令人焦慮,因為要處理這麼多的線,面對那台縫紉機,所有焦慮都要發洩出來,但我喜歡它辛勞、磨人的部分,它讓你想起這項古老的女性傳統手藝是如何傳承下來的。我試着做些突破,把它弄亂一點,制作更強烈的圖像,也許會颠覆你對傳統挂毯的印象。”

“一線之望”展覽啟幕當日,莫裡斯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專訪,揭示她生動而抒情的藝術世界。“我創作的每樣東西都是介于雕塑和繪畫之間的一個音符,它們将作品聯系在一起,有些關乎形狀,有些關乎顔色,但最終,它們都是在探索何為雕塑與繪畫,以及它們前進的方向。”

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一線之望”展覽,三樓展廳(上海複星藝術中心/圖)

當快樂墜落時,“堆疊”出一線希望

南方人物周刊:你給這次個展命名“一線之望”,請分享下展覽标題的靈感來源,為什麼“希望”系于“一線”?

安妮·莫裡斯:我熱愛詩歌,常在詩行中尋找靈感,我被“一線之望”這樣的句子打動,因為我許多作品最終都直指“希望”,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你可能知道,我的作品源自一些創傷, 我試圖在創作中尋見“希望”,我感到時間的寶貴和有限,“希望”是個神秘的詞語,它帶出背後許多東西,從這條細線出發,可以幫助我們整理對“希望”的思考。事實上,我的繪畫也是從“一條細線”開始,當我創作時,總是從“一條細線”出發。

南方人物周刊:細線脆弱,希望有力,你如何看待藝術作品的脆弱性和力量感?兩者如何達到平衡?

安妮·莫裡斯:我想,我一直在脆弱性和力量感之間走鋼絲,對我來說,兩者緊密交織。你想感覺自己有力量,但同時,你也常覺得自己會墜落,你知道,生活中發生許多事,是你無法控制的,我們每天都在經曆各種問題。我在藝術創作中尋求自己想要達到的平衡,我認為,有時你工作越多,就越能隐藏其中,就能創造出這種理想的平衡。

南方人物周刊:你過去有個展覽“當一件樂事墜落”,标題源自裡爾克的詩?

安妮·莫裡斯:是的,我很喜歡這句詩,因為它描述出“快樂的事情”,某種具象存在,“希望”也是如此,通常而言它們都是抽象的。有時你确實會有這種感覺,像是一個快樂的東西正在墜落,把你帶回記憶中某些痛苦的經曆,當時你也無法阻止它發生……我覺得這句詩很美,我的許多創作,都在嘗試定格那樣一個時刻。

南方人物周刊:分享下你欣賞的詩人詩作?他們對你的藝術創作有何啟發?

安妮·莫裡斯:我非常喜歡艾米莉·狄金森,我發現她有些詩作異想天開、十分有趣,有些又相當傷感。我也喜歡T·S·艾略特,他的《荒原》難以了解,但很有魅力。當然,還有裡爾克。有時你無法了解那些詩句,你反複閱讀,有些字句如此神秘,它們常與你同在。之後你又會想起,我讀裡爾克作品就是這樣。

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堆疊8,淺群青藍,2024,安妮·莫裡斯,泡沫芯、石膏、沙子、顔料、混凝土、鋼材,高247cm,寬60cm(安妮·莫裡斯工作室/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還有個展覽命名為“永恒的瞬間”,你很多展覽标題都與時間有關,雕塑是空間的藝術,如何在其中呈現出時間性?

安妮·莫裡斯:“永恒的瞬間”,因為我喜歡這其中的沖突性,就像你說的,在永恒和瞬息萬變之間找到某種平衡,因為我發現變化總讓我感到不适。

我大多數展覽标題都與時間有關,因為時間是我們了解萬物的尺度,也是我們常在抵抗的東西。我認為雕塑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凝固”某個時刻,當我經曆流産、得知寶寶胎死腹中時,我隻想從腦海中将整件事抹去,我開始制作“堆疊”這批雕塑,它讓我能撐過去、繼續前行。但在制作這些雕塑的過程中,我決定不再略過,記住這個未降世的孩子,是以這批作品成為某種追憶死者的紀念碑。實際上它是一種重新開機,讓我們振作起來,重拾希望。

南方人物周刊:将記憶封存起來?

安妮·莫裡斯:沒錯!而且這些雕塑的形狀也是我最初失去的形狀。當我發現,将那些不同大小的球體擺成那樣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結構時,它令我着迷,因為通常它們會滾落下來,好像你不該把它這樣堆疊起來,因為這違背了我們的既定認知。我是在挑戰某種“不可能的任務”。

南方人物周刊:這個“堆疊”系列的産生最初跟你悲傷的經曆有關,現在人們看到這批作品,也有人把它描述成可愛的夏日彩色冰淇淋球。關于這批作品,你個人最喜歡哪些評論?

安妮·莫裡斯:當人們告訴我,站在那些雕塑中間,他們找到了解脫和快樂,我聽到時備感欣喜。當人們說從你的作品中獲得了幸福感,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癡迷于成為那種能在作品中把喜悅傳遞出去的藝術家,就像畢加索和馬蒂斯那樣,我最喜歡的畫作之一就是馬蒂斯的那幅《蝸牛》,那隻是以各種顔色拼貼出蝸牛最美妙、簡單的形象,這是偉大的傑作,因為你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它會給你帶來如此純粹的快樂。我認為,你創作藝術作品,你希望它能感動觀衆,它能幫助人們開始做出改變,并激勵下一代。

當某種顔色跳出來說:唱吧!

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椅子,錳紫色,2024,安妮·莫裡斯,亞麻布,線,古董椅,96.5cmx79cmx91cm(安妮·莫裡斯工作室/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表示,自己對顔色的組合源自直覺、實驗和遊戲。我發現你在作品中特别喜歡使用那種克萊因藍。

安妮·莫裡斯:是的,它學名又叫群青藍。這次展覽現場,我做了個超大的新作品,在展廳裡我感覺它有點像一位母親,因為很高,她低頭環顧展廳裡其他幾組作品。我也做了些很小的作品,但不管個大個小,每件作品仍有屬于自己的時刻和位置,每種顔色也都有自己的強度和存在感。

這個“母親”,頂部是個藍色球體。我想,當你和人們談論顔色時,藍色對大多數人來說最能引起共鳴并激發情感,人們經常談論藍色如何令他們感到平靜、和諧。它非常高貴、美麗,但我不想總是依賴藍色,當它占據主導時,我可能會舍棄。對我來說,這其實是關于色彩的平衡,就像你畫一幅畫,我努力在畫中取得顔色最好的平衡,創作這些雕塑也是一樣的。

最近我也使用大量綠松石色,它仿佛将我帶進一個非常祥和的假期,喚起我許多兒時的記憶。當我年輕時第一次離家,看到特定的顔色,記憶就會浮現在腦海中。現在旅行時,我會花很多時間思考顔色。我去摩洛哥或印度旅行,從各種顔色組合中擷取靈感,不管是穿紫色裙子還是穿橙色鞋子走過的人,一年後,它可能就進入我的作品中。這是潛意識的,我總被顔色吸引,一旦我開始創作雕塑,某種顔色說,唱吧!我就知道它已經準備好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會選擇哪種顔色來描述你對中國的印象?

安妮·莫裡斯:去年第一次來中國,我想我肯定會說紅色,因為參觀紫禁城後,我真的被那種漆紅色驚豔。但這次,我看到很多藏青色,還有許多藍色和深紅色的組合,而我在中國遇到的很多朋友都隻穿黑色,也許是為了突出展覽現場多彩的作品吧。

南方人物周刊:這次展出的《紅色之路》等作品是以紅色為主調。

安妮·莫裡斯:《紅色之路》是此次展覽中的一件大型挂毯。我總稱自己的挂毯作品為“線畫”,因為它們有點像繪畫和素描,但我用很多線來編織,有幾百碼長,我沉迷于這種創作方式。《紅色之路》來自我的一幅小畫,我畫得很快,然後又花了幾個月時間來縫制,我希望挂毯與繪畫之間是一種神秘的組合。我把三四件作品拼貼在一起,最終成就了這件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紅色之路》這件作品跟你的母親有關?

安妮·莫裡斯:是的,自孩提時成長到現在,我的藝術創作都與家庭記憶緊密相關。我母親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分開了,我認為這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轉變,她不得不适應新生活,我看着它發生,也看到父母之間關系的變化。在樓上的一個展廳,裡面有許多彩色畫作,其中的動物和人物都很有童趣,它們跟我童年的記憶有關,也跟我父母的互動有關。我的許多作品都與父母有關,漸漸延伸為對男女、夫妻等等各種人際關系的表達和呈現。

南方人物周刊:在近作《人物,錳紫》中你又使用了紫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上次在皇家藝術學院的論壇上也穿了件紫色襯衣。最近似乎癡迷紫色?

安妮·莫裡斯:我認為紫色既神秘又神奇,它不是你每天都會接觸到的顔色,對有些人也許沒有吸引力,但對我來說,這個顔色極其豐富。曆史上,紫色曾是最昂貴的一種顔料,象征着神聖,因其名聲高貴,擷取這種顔料幾乎是不可能的。确切地說,那時,它比黃金還貴。我在巴黎讀書時,隻買得起幾種顔色的顔料。作為藝術家,當你沒有很多錢、尚未銷售作品時,能做的非常有限,是以那時我總使用便宜的顔料,但我幻想着能買到那些令人驚豔的顔色,比如錳紫、綠松石或镉紅等。現在我能負擔得起,這令人興奮。

南方人物周刊:《人物,錳紫》中那個紫色的動物是一隻狐狸?

安妮·莫裡斯:事實上,這個圖案原型是我父親,有點像狐狸,但不完全是,我畫了個有着一排尖牙的動物,旁邊那朵花是我母親。你知道,狐狸那樣的動物不太可靠。(笑)

布爾喬亞很強勢,草間彌生令人興奮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你童年差點成為黛安娜王妃的花童?

安妮·莫裡斯:是的,但沒選上。(笑)你知道,黛安娜進入王室前當過老師,她在我很小的時候教過我。我記得她非常親切,我們玩得很開心,但我那時太小了,記不得太多,隻有一些跟她的合影。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花女”系列是個面部被描繪為花朵的女人,這個形象是如何誕生的?

安妮·莫裡斯:說實話,我認為那是一種潛意識的創作。我開始畫那個人物,不想畫出一張臉,因為臉洩露太多資訊。一旦你畫了張臉,就有很多細節,而我希望它更抽象一點。用一朵花代表女人的臉的創作源自我對母親的印象,我想現在它也成了我的一幅自畫像,我自己也成了母親。花朵花期極短,這種短暫的美,會讓人聯想到女性青春易逝的傷感,我發現許多女人都有這樣的掙紮,面對時間流逝、身份變化她們感到難以應對。當你從一名少女漸漸成長、衰老,你可能自己還沒意識到,但它正在發生,你也有了不同的角色,要接受不同的挑戰,有時你很難在新的角色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我的創作中,“花女”就像一個永恒的主角,不斷行進。

安妮·莫裡斯:在彩色冰淇淋球般的雕塑中“重生”

花朵女人,镉紅,2023,安妮·莫裡斯,鋼材,顔料,木質底座,172cmx72cmx72cm(安妮·莫裡斯工作室/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喜歡的雕塑家是?

安妮·莫裡斯:我會追溯那些已故的大師,我深受賈科梅蒂的啟發,我也十分喜歡路易絲·布爾喬亞,我很幸運能在紐約見到她。那次碰面令人難忘,因為她當時很生氣,很強勢,也很刻薄。我記得她把人給弄哭了,兩個德國人向她展示了一幅畫,上面畫着樹,她毫不客氣地說:我痛恨樹!

南方人物周刊:你喜歡她創作的大蜘蛛嗎?

安妮·莫裡斯:是的,我想我喜歡她對所有事情的那種态度,就連她在房子裡走動的方式都像她的那些畫作。她的身材矮小、迷你,但在那裡,卻是一個難以置信的驚人存在,而且她有一張獨特的臉龐。

我一直覺得她的創作方式極其激進,人們通常不會如此瘋狂地創作。她畫畫時幾近狂野、怒氣沖沖,她作品裡有些東西十分黑暗,但我非常尊敬她,隻用紙和筆就能創作出如此驚人的作品,這是很難達到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表示,自己沿襲了羅伯特·勞申伯和安東尼·塔皮埃斯的風格,可否評價下這兩位的風格,以及他們對你的影響?

安妮·莫裡斯:塔皮埃斯是一位創作極其豐富的藝術家,他使用那些材料的手法驚人又大膽。勞申伯我也一直很喜歡,我欣賞他的拼貼。我喜歡的這些藝術家似乎都對将顔色從圖像中分離出來很感興趣,勞申伯的畫中經常有個調色闆一樣的色塊從圖像中分離出來,這就是我在創作雕塑時一直思考的理想狀态:将某個顔色凝固于一個特定時刻,以此獲得這種色彩帶來的力量。我記得另一件對我而言極具啟發性的作品,是塔皮埃斯的一張“床”,它的用色也讓我思考制作雕塑時如何定格生命中的特殊時刻。

南方人物周刊:你這次展覽是上海複星藝術中心繼草間彌生與辛迪·舍曼個展後推出的第三個女性藝術家個展。你對草間彌生如何評價?怎麼看她标志性的“南瓜”雕塑?

安妮·莫裡斯:草間彌生的作品令人興奮,特别對我而言,我曾有幾年花大量時間去看她的展覽,我發現她是名副其實的勤奮工作的藝術家,她所做的一切都圍繞着藝術創作。她給了我很大啟發,她那些雕塑極具辨識度,有着不容忽視的力量,它們成功地感動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孩子和成年人,人們普遍熱愛她的作品。現在,當人們看到“波點南瓜”,沒人不會想到她。她是個極具原創力的明星藝術家,她和她的作品絕對是現象級的存在。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李乃清

責編 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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