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葉顯子:對陳棨杭《小周後賦》的批評

作者:古籍
葉顯子:對陳棨杭《小周後賦》的批評

近日高中生陳棨杭的《小周後賦》在網上廣為傳播。我在公衆号“通俗曆史課”下面評論說:“對于普通的高中生來說,寫成這樣已經難得,但是賦是韻文,基本的文體知識還是要有的。”

此評論被置頂,作者本人也對我進行了回複,說自己“懶,沒有特意去押韻。”這本來沒有什麼,但是随之而來是有一些沒什麼古代文學素養的人說什麼“不必拘泥于條條框框”“泥古不化”“随心所欲就好”。對于這些評論,我也不加回複。因為這不是三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

那麼,除去押韻這樣的所謂“細枝末節”之外,陳同學此文水準究竟如何呢?我的評價是:可以看出這位同學閱讀過不少作品,但是行文上尚缺錘煉,連基本的把句子造通順都比較難。最讓人難以了解的是一些媒體中宣傳的“具有專家級水準”。我在舊文學上也算是初學者,但是也認識不少當代創作散文骈文都一流的大家,我相信陳同學距離所謂的“專家”,距離不是一點半點。

下面筆者就來簡略地分析一下陳同學在行文上的一些不足,我隻按順序摘錄出其中有問題的部分句子。原文網上一查就有,我就不放在這裡了。支頤乃起。

這裡主要的問題在于“乃”。改成“而”可能都要通順一點,“支頤”是一個以手托住下巴的狀态,“乃”在這裡是“于是,就”的意思,明顯的語意不通。

顧餘所憩之棹,竟成石台。

“棹”隻能作“船”解。作者前文說自己“草寐案牍”,在書桌上睡着了,然後“支頤乃起”,起身看見了院子。怎麼回頭看自己“所憩”,又變成船了呢?這是邏輯不通。後面作者又來了一句“起視院落”,已經起了一次,難道還能起第二次嗎?

秾李夭桃,共徕春風;亭楩颀楠,同摻朔熹。

除了前四個字之外,基本是在拼湊。“徕”後面跟賓語的情況比較少見,例句也不多,僅有的一個還是以人為賓語的。這裡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很生硬。“亭楩颀楠”跟前面的對仗也不是很工,而且“颀楠”這個詞也是作者生造的,意思是應該是“修長的楠木”。古人用“颀”基本是用來形容人的修長,是以這裡造得非常生硬,已經近似于湊泊了。

後面的“同摻朔熹”更是講不通,作者的意思應該是用“朔”(淩晨)“熹”(亮光)兩個單音節詞組成 “淩晨的日光”這樣的詞組,但是實在是過于生硬了。古代漢語的造句并不是這樣将看起來可以說得通的詞拼在一起,形成一個似是而非的句子。“摻”在這裡已經沒法翻譯了,它作動詞是“握持”或者“塗抹”的意思。我所說“生造”,基本有一些古代漢語常識的人都可以了解我的意思,就是讀起來很生澀,明明可以有更好更清晰的表達。

恰極盡豪奢一小樓也。

這裡的“恰”用得也很奇怪,《說文》:恰,用心也。恰作副詞是“正好”的意思,用在這裡也說不通。看作者的古文水準如何,隻需看虛詞使用即可,因為許多時候辭藻的堆疊可以炫人耳目,而虛詞的使用是沒法掩瑕的。

餘感龍湫少來,佳人難得,遂施孟浪,叩扉而入。

“孟浪”是個形容詞,跟在“施”後面尤為奇怪。“施”作動詞用,後面應該跟名詞性詞組,如“今王發政施仁”(《孟子》)等。這裡的“仁”就是“仁政”。

宮燈忽明,耀四壁玲琅;涼燭複燃,熙八柱堂皇。

“琳琅”是指玉石相擊的聲音,怎麼能“耀”呢?而且跟後面的“堂皇”也對不上。“熙”作動詞後面跟賓語的情況極少,也很少拿來作為單純的“照耀”意義使用,僅有一例,也是特指陽光。這兩句造語非常差,已經近似于古風句子了。

牆上宣巾,窮丹青之妙翰;戶旁蘿荑,竭松菊之清心。

“宣巾”這個詞,也是作者造的,我猜測大概是牆上挂了寫東西的布。令人無語的是,刊錄該文的刊物《魯迅風》卻給出了注釋:宣巾,指宣紙。有點懷疑這個注釋是作者自己寫的,再怎麼說“巾”都不可能是“紙”,此二者的差別是很大的。後面“窮丹青之妙翰”無法翻譯,因為丹青一般指繪畫,妙翰是指好字,什麼叫“繪畫的好字”呢?後面兩句勉強可以,“竭”也不太妥當。

後成仙呂,喧《後庭》新風。

“喧”一般作形容詞或名詞性詞組(而無車馬喧),極少有動詞的用法,更不能單字跟賓語。作者積累的詞彙可觀,但是對于其正确使用還是缺乏了解。

序序六孔追桓伊之《梅花》,遊魚出聽。

“序序”這個疊詞也是作者生造的,查閱古文也未見使用,令人費解。不是說不能造詞,一定要泥古,而是造詞得有依據,況且古代漢語畢竟是有了成熟的詞彙體系,造詞也得是在合理的範圍之内。更何況這裡的“序序”還跟前面的“泠泠”是對應的。

肉聲潛竹風之侪,靡音諧絲索之俦。

幾不成語。“潛……之侪”,“諧……之俦”均為作者生造的似是而非的句子,也沒辦法翻譯。

卻得耳畔嬌聲,訴曰:“郎君初至此錦洞天,可偷欣忭幾許欤?

“得”用在這裡也不妥,哪怕用“聞”都好。“可偷欣忭幾許欤”則完全是病句,“偷”作副詞是“秘密、暗地裡”的意思,也不是很通;注釋說“欣忭”是“歡樂喜悅”的意思,而“幾許”是 “多少”的意思,後面的“欤”應該翻譯為“嗎”,也是根本說不通。整個句子造得極其費解奇怪。

下面一段是描寫小周後容貌和傾訴其故事的,過于冗,我就不一一說了,太大的問題沒有,小問題較多,裡面的“阙”明顯是錯字。即便是正确的“阕”,這樣的用法也是很怪的。裡面有一句“對曰”用得也不太好,一則本文“餘”已經出現,再用一個第三人稱的“對曰”很奇怪,二則“對曰”是下對上,這裡并沒有上下關系。

我們直接看最後兩段。

餘少文采,無以殘力,止為此賦。

“無以殘力”如何翻譯呢?裡面的“以”字很奇怪。作者想表達的是“少文采,無多力,止為此賦”。

剩下的一些細節我就不說了,因為從這些毛病已經可以看出很多問題。需要說明的是,這并不是雞蛋裡挑骨頭,我所指出來的,基本都是嚴重違反古代漢語基本語言邏輯的句子,就是但凡讀過一些古文的學者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病句、生造的句子。剩下的很多細節我不想多說,也不必說。

是以總而言之,抛開“賦”這一形式的問題不談,光是從内容上說,也是漏洞百出。我的評價仍然是這樣,身為一名高中生,能夠寫出這樣的文章,說明看了不少古人作品,在同齡人中可以算是十分出色的。但是此文哪怕是距離一篇像模像樣的古文,距離也還不少。更遑論什麼“專家級水準”了。陳同學尚不能做到最基本的把文章寫通順,其中不少地方還得靠詞彙來堆,由此可以看來古文功底其實是非常薄弱的,隻是相較于沒有接觸過什麼舊文學的人,他算是佼佼者罷了。

讓人無語的有以下幾點。一是某些營銷号的無腦吹捧,這自不必說;二是某些公衆号推出了此文的翻譯,我請問病句是怎麼翻譯出來的呢?隻好靠他們的臆測和胡編亂造了。古代漢語翻譯要“字字落實,一一對應”,哪怕是意譯,也要有所本,這些所謂的“翻譯”,恰恰說明了自己幾無學識。我本人隻是一個舊文學的愛好者和初學者,連我都能看出這麼多錯誤,更何況比我有學養的諸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