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幾天，寫了一篇文章《挨以色列打後伊朗不敢還手？沒有伊朗的抵抗還會有阿拉伯世界嗎？》看評論區，大多數讀者還是能看懂這篇文章的意思的。但有個别人，我不知道是上學時“閱讀了解”沒過關，還是不看内容隻看标題，站出來指責我不知道波斯人不是阿拉伯人。
更有一位，舉報我的這篇文章是“标題黨”，當然頭條平台也沒處理我的文章，畢竟讀過一遍的人自然明白我說的意思。今天我寫此文，仍然要取這樣一個文章名字，我這回是姜太公直鈎子釣魚，看還有沒有人再次舉報“标題黨”。
本文分三部分，今天是第一部分。
一、古波斯人的重要社會遺産——摩尼教的形成與東傳中國，大明王朝的建立。
波斯是一個古老悠久的民族，有着自己的文化傳統，曾經建立世界上第一個橫跨亞歐非的大帝國——波斯帝國。
波斯帝國居魯士二世陵墓
古波斯人也有自己的宗教傳統，那就是國教瑣羅亞斯德教。瑣羅亞斯德教誕生于伊斯蘭教之前，曾被伊斯蘭教徒稱為“拜火教”。瑣羅亞斯德教主要經典是《阿維斯塔》，通稱《波斯古經》。瑣羅亞斯德教創始人瑣羅亞斯德又被翻譯為查拉圖斯特拉，尼采寫有哲學名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瑣羅亞斯德教的教義是神學上的一神論和哲學上的二進制論。該教認為阿胡拉·馬茲達是最高主神，創造了物質世界，也創造了火，即“無限的光明”，是以瑣羅亞斯德教把拜火作為他們的神聖職責。瑣羅亞斯德教是一種獨特的二進制論宗教，認為善與惡不斷鬥争，結局是善取得最後勝利。
瑣羅亞斯德教對後來的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有深遠影響。波斯于518年通北魏，波斯鄰國滑國——今中亞阿姆河流域南昆都斯城——于516年通梁，這兩國皆信奉被稱為火祆教的瑣羅亞斯德教，是以火祆教随着波斯商人傳入北魏和南梁。
唐武宗在會昌五年（845年）禁傳佛教和其他外來宗教，火祆教也受到排斥，自此火祆教在華式微，到南宋以後基本絕迹。
在國外，伊斯蘭教興起以後，阿拉伯人逼迫波斯人改宗伊斯蘭教，為了生存絕大部分波斯人都伊斯蘭化了，放棄了瑣羅亞斯德教。
一部分堅持信仰瑣羅亞斯德教的波斯人，不得不移居印度西海岸古吉拉特邦的古吉拉特地區，接受印度土邦王賈迪拉納的兩個條件——放棄波斯語和婦女必須穿紗麗——後在當地生存下來，成為印度的“帕西人”。1640年帕西人移民孟買，目前還有8萬人。
鴉片戰争以前，有帕西人到廣州經商，發展了部分香港瑣羅亞斯德教信徒。帕西人和香港這少數信徒就是全世界最後剩下的瑣羅亞斯德教徒。
瑣羅亞斯德教對中國的最大影響并不是它本身，而是它的分支摩尼教。
公元3世紀波斯人摩尼，把瑣羅亞斯德教、佛教、基督教的一些說教都糅合到自己的“二宗三際”論中，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世界宗教的宗教”——摩尼教。所謂“二宗”指明暗，也即善惡；所謂“三際”指初際——明暗是分開的；中際——黑暗侵入光明，光明與黑暗鬥争，兩者混合；後際——明暗重新分開。
摩尼在創立新宗教之前，一直随父親生活在一個猶太-基督浸洗派（伊爾查塞派）團體中。他自稱在12歲那年，得到天神“推因神”的啟示。但直到24歲聆聽到第二次天啟時，他才正式宣布脫離浸洗派，創立摩尼教。摩尼的本意是要建立一個超越以前所有教派的世界性宗教。摩尼教經典《克弗來亞》說：
“我挑選了你，這是上帝的選擇，明父派我來到這神聖的教會，我在撒播生命的種子……從東到西………我的希望一直延伸到太陽升起的地方，遍布于世界的每個角落；到達遙遠的北方……以前所有的先知都不曾這麼做………(我的希望)将存留世間，直到(夷數複活，進行末日審判之時，他将讓我的)教會坐在上帝的右邊，而作惡之人)坐在左邊。”
在一片來源于吐魯番的粟特語摩尼教文獻中記載，摩尼教徒将自己的宗教喻為博大無垠的“世界之海”，此前的各大宗教隻是一條條的河流，最終它們都将彙流入海中。是以有學者認為，摩尼教是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真正宗教。
但在3世紀後半期，受瑣羅亞斯德教主科德嗾使，摩尼教被薩珊波斯斥為異端，摩尼與薩珊王朝的君主瓦赫蘭一世抗辯，本人被捕入獄，被剝皮而死，教徒四散逃亡。該教随之向西傳至西亞及地中海周邊國家，向東傳入中亞、中國的西域（新疆）和中原地區。
不久，摩尼教又在北非和羅馬帝國境内遭到驅逐。它卻在西域和中原地區存在長達千年之久。
和瑣羅亞斯德教被征服波斯的阿拉伯帝國禁止不同，穆斯林征服波斯以後，摩尼教徒處境有所改善，伍麥葉王朝讓他們和平活動。但由于宗教太小衆，到公元1000年左右，摩尼教還是在阿拉伯世界消亡了。
摩尼教傳入中國時間有争議，有唐以前、唐高宗時期、武則天周朝時期三種說法。一般認為武則天延載元年（694年），波斯駐華大首領阿羅憾将摩尼教首領拂多誕引見給武則天，向她宣講有助于革唐為周的說教。武則天認可了摩尼教，準許其公開傳教。作為回報，阿羅憾“召諸蕃王，建造天樞”。這一年被認為是摩尼教在華合法傳播之始。
阿羅憾具有波斯王族血統，是唐朝波斯移民領袖，唐高宗授他羽林軍将軍一職。 他為高宗出使蕃域建立大功，任拂林國諸蕃招慰大使。他号召諸蕃王為武則天營建天樞。天樞，是武則天天平定吐蕃、突厥、室韋等戰亂的紀功柱，寓意“天下中樞”，象征世界中心。由“諸胡聚錢百萬億”建于神都洛陽，全稱“大周萬國頌德天樞”。
電影《狄仁傑之通天帝國》裡的“天樞”劇照
天樞，高一百零五尺，共分八面，每面各五尺。柱的基礎以鐵熔鑄，周圍一百七十尺，高二丈，鐵山之下以銅龍來負荷，四周是雕刻的石獸。天柱頂端有一雲彩的蓋，高一丈，周圍三丈， 嵌着大珠，大珠由四條蛟龍來承托，全部工程耗費二百萬斤銅鐵，在世界鑄造史上有重要意義。天樞存世20餘年，被唐玄宗在開元二年(714年)損毀。
唐景雲元年（710年）阿羅憾逝世，享年95歲，葬于洛陽建春門外。《阿羅憾墓志銘》出土于清朝末年洛陽東南郊樓子村附近，後流入日本，現存于東京上野日本國立博物館。《阿羅憾墓志銘》載，“大唐故波斯國大酋長，右屯衛将軍上柱國、金城郡開國公波斯君丘之銘。君諱阿羅憾，族望波斯國人也。”（譯文：“大唐已故的原波斯國大酋長，擔任右屯衛将軍上柱國、金城郡開國公的波斯先生山丘之碑銘。先生的名諱叫做阿羅憾，出身于波斯國的名門望族。”）
《阿羅憾墓志銘》拓片
不少學者認為阿羅憾的原名當為亞伯拉罕，而拂林應指東羅馬帝國。
唐玄宗受到佛教影響，從開元二十年（732年）禁止摩尼教在漢人中傳播，隻允許胡人信仰，到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幹脆驅逐了大量摩尼教胡僧。直到安史之亂以後，寶應元年（762年）幫唐朝收複洛陽的回鹘援軍将幾名胡人摩尼教師從洛陽帶回高昌回鹘國——後遷至今新疆吐魯番一帶。于是高昌國放棄薩滿教，改宗摩尼教。公元九到十二世紀，高昌回鹘是世界上摩尼教的實際中心。此後随着回鹘被黠戛斯打敗，摩尼教在西域開始衰落。
同樣地，摩尼教在中原也逐漸被統治者打壓。究其原因，與摩門教的宗教教義有一定關系——摩尼教有極度否定現實的教義，很容易被視為“邪教”。摩尼教徒為不傷害世間的光明分子，禁止從事包括農業活動在内的大部分世俗活動。摩尼教認為光明無所不在，甚至連灰塵顆粒中也有。是以，摩尼教徒盡力減少生産活動，并反對生育，這動搖了國家重農和增加人口的經濟基礎，勢必引起曆朝統治者不滿。
後來，摩門教要靠高昌回鹘與唐朝的特殊關系，才能在中原設立傳教寺院。當時中原摩尼教可能隸屬于漠北回鹘教會，後者定期派遣一定級别的僧侶輪流前來中原，主持散處各地的寺院。
但是在唐武宗時期，随着高昌回鹘沒落，摩尼教在中原遭受滅頂之災。會昌二年(842年)，唐武宗逐漸取締摩尼教。從“停江淮諸寺”，隻準摩尼教于兩都及太原三地行教，到正式抄沒回鹘及摩尼寺莊宅錢物，收管僧衆。
開成五年(840年)，黠戛斯攻破回鹘汗國，向大唐稱臣，遣送唐憲宗女兒、最後一位和親回鹘的太和公主回國。會昌元年（841年），公主為南下的回鹘烏介可汗劫留。此後，唐軍多次大破回鹘。
到會昌三年（843年）正月十一日，唐軍大破烏介，迎回太和公主，回鹘再也沒有要挾唐朝的資本。公主入城時，随公主而來的回鹘人被禁止入城。此後十餘日下《讨回鹘制》，正式抄沒回鹘及摩尼寺莊宅錢物，收管僧衆。“四月，中旬，敕下，令煞天下摩尼師。剃發，令着袈裟，作沙門形而煞之”。摩尼教寺院被取締，僧侶被屠殺，中原摩尼教遭到重創。
摩尼教在唐朝依靠武則天和高昌回鹘的勢力曾經輝煌一時，但随着武則天的去世和高昌回鹘的衰落，失去了堅強的依靠，不再受到李唐王朝待見。而摩尼教衆中的胡人往往借回鹘有功于唐朝的曆史驕縱不法，也引起中原朝廷和人民普遍不滿，這是摩尼教在中原不能長久流傳的原因之一。
根據《閩書》記載，“有呼祿法師者，來入福唐（今福清），授侶三山（今福州），遊方泉郡（今泉州），卒葬郡北山下”，少量摩尼教信徒轉入民間秘密傳教，未被徹底根絕。此後，該教隻能隐沒于僻靜山林或混入民間秘密宗教中。福建成為中國南方傳播摩尼教的源頭。
福建省晉江市羅山鎮的草庵是國内外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最完整的摩尼教遺址
唐武宗滅佛是曆史上的重大事件，當時還有個細節表明唐武宗滅摩尼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當時僧人被皇帝處死時，甚至摩尼教徒被斬首時，都是先披上僧袍，并被剃發，然後再處死。也就是說，摩尼教徒要以佛教徒的裝扮被殺，說明皇帝内心是多麼厭惡佛教。
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說，武宗滅佛，以滅佛教為主，捎帶着把摩尼教、祆教（瑣羅亞斯德教）和景教（基督教聶斯脫裡派，東正教的分支）三個小宗教一起滅了。
摩尼教在中國傳播還有一個很大的困難，摩尼教始終走上層路線，主要和武則天和高昌回鹘的君主保持良好關系，沒有在中原士大夫階層尋求支援。而移民到中原的波斯人主要信奉祆教，這就注定了摩尼教在唐朝時期的傳教，缺少漢民和胡民雙方的支援，故而在朝廷打壓下很快衰敗。
但非常有趣的地方是，摩尼教在中國民間的傳播時間遠遠比祆教時間長，一直熬過五代十國和宋朝，來到元朝末年。
民間秘密傳播的摩尼教為了生存，也不得不走上漢化的道路。宋代，已完全漢化的摩尼教演變為明教或明尊教，其教義簡單地歸納為“清淨、光明、大力、智慧”8個字。為迎合民間需要，宣揚追求光明、善良、儉樸、友愛的道德觀念，深入人心，流傳甚廣。
唐高宗時期農民起義軍領袖陳碩真以女人身份稱帝，她利用摩尼教号稱“羽化登仙”揭竿起義，失敗後留下“天子基”（十門九不鎖）與“萬年樓”（萬年螺）兩處神秘遺迹。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方臘以明教為旗号，利用陳碩真的“天子基”與“萬年樓”發動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方臘起義，在今淳安的六甲嶺建立了明教社會。
到南宋時，民間明教勢力更大，以至于宋朝屢次禁絕，但收效不顯。陸遊就說過這種情況，“名号不一，明教尤盛。至有秀才、吏人、軍兵亦相傳習。”
元朝對待各種宗教比較寬容，在泉州設有管理明教和秦教（景教）的機構，允許摩尼教或者明教傳教。到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摩尼教或明教、彌勒教、白蓮教等民間教派迅速發展，互相融合，甚至成為一體。紅巾軍起義，打的口号就是“彌勒降生，明王出世”，自稱魔兵，說明受摩尼教影響很深。
紅巾軍一度打到北韓半島上，明教信徒自此也在北韓半島走了一遭。
朱元璋、郭子興等人所在的紅巾軍，名義上歸大明王也就是紅巾軍起義領袖韓山童的兒子小明王韓林兒管理。朱元璋崛起以後，假意命部将廖永忠迎韓林兒到應天（今江蘇南京）稱帝，把韓林兒淹死在瓜步長江中。然後朱元璋建立明朝，以“明”的旗号收攏天下信奉明教的群眾之心。
金庸《倚天屠龍記》插圖，這部小說裡有朱元璋和小明王
但當朱元璋坐穩了皇帝龍椅以後，就開始擔心民間再有像明教這樣的秘密結社團體，時不時鼓勵群眾造反。朱元璋下诏并立法禁止各種異端信仰，其中包括牟尼明尊教即摩尼教。朱元璋鎮壓了明教，除了國号仍稱“大明”之外，一切與明教有牽連的事物都下令更改。
清朝建立以後頒布的清律，以及安南律都因襲明律，繼續禁止牟尼明尊教。但這時候民間恐怕已經沒有真正的摩尼教徒了。摩尼教的一些習俗最後與中國東南沿海的民間習俗相結合，直到今天對中國還有最後一點影響。
我寫這篇文章，主要說明中國自古與波斯有交流，不但有經濟貿易上的往來，更有宗教文化上的交流。波斯國教瑣羅亞斯德教和其一個分支摩尼教都曾經在中國傳播過，因走上層路線，作為祆教的瑣羅亞斯德教和摩尼教，都在武宗滅佛後凋零。但摩尼教更頑強一些，通過漢化成為民間宗教明教，明教教義成為民間造反的啟蒙者，在曆史上的重大影響有方臘起義、紅巾軍起義和朱元璋建立明朝。
你看，中國曆史與文化自古并不封閉，一直和海外的民族與文化互相交流，兼收并蓄，造就我們今天豐富的傳統文化。
因為時間緊，今天寫不完這篇文章。我簡單說幾句過渡語，波斯民族在公元前幾世紀就開始強大并登上曆史舞台，先後創立了瑣羅亞斯德教和摩尼教。但在阿拉伯帝國興起以後，波斯人被迫改宗伊斯蘭教。而瑣羅亞斯德教和摩尼教在波斯本土消亡後都對外傳播，也都跟随波斯移民傳播到中國。
相較而言，曆史上号稱祆教的瑣羅亞斯德教對中國曆史影響較小，而摩尼教從公開傳教到被打壓到隻能在民間秘密傳教，終于漢化形成明教，對中國曆史産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多說一句，明朝的建立不完全是明教的因素，明教隻起了一個揭竿而起造反的旗幟作用，明朝的建立接受的中國傳統文化更多。
在明朝建立的問題上，明教是重要因素，但不是絕對因素，更不能喧賓奪主，這從今天大家普遍分不清祆教與明教的關系也可以看出來。
本文下一部分就要談及阿拉伯帝國是如何征服波斯，并迫使波斯人放棄自己的宗教改宗伊斯蘭教的曆史程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