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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路》之三

作者:馬彥青

期末考試前的幾天,靳冬生就覺着渾身無力也沒有食欲,連水也懶得喝,又逐漸出現了低燒,而且還夾雜着陣陣幹咳。勉勉強強考完試,靳冬生便在班主任老師的帶領下找到了校醫,校醫也不敢妄下結論,急忙催促靳冬生到縣醫院拍片子診斷。從校醫緊張的神情,班主任老師看出了事态的急迫,“莫非靳冬生也是肺結核?”連忙帶着靳冬生去到了縣人民醫院。

初診、開檢查單、拍片、化驗一系列流程下來,靳冬生更感到了全身疲乏,趁着放射科醫生洗片子的機會,他無力地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約莫半小時,被烘幹了的X光片子就挂在了閱片燈上。靳冬生強打精神踮起腳尖,透過厚厚的玻璃兩眼直勾勾地盯在醫生的臉上,“肯定能看出什麼!”靳冬生想。可黑色的片子上隻有肋骨的架構,根本看不出什麼,靳冬生也隻得把眼神轉移到醫生的臉上,試圖從醫生臉上微妙的變化提前找到答案,但無果。

“看不出什麼,問題就肯定不會太大!”靳冬生想着,他認為如果病情嚴重的話,醫生會首先表現出大吃一驚或者是凝重的表情。

“拿上片子去找門診醫生看看吧!”放射科醫生對班主任老師叮囑了一句,轉身就坐在了辦公桌前。

從醫生平淡無奇的話語中,靳冬生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緊張的神經也就稍微放松下來。“老師,沒事吧!”不過,他還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找門診醫生看看再說。”班主任老師并沒有太多的言語,自顧往前走,靳冬生的心又懸吊了起來。

靳冬生借着班主任遞給門診醫生檢查報告單的當空,無意瞥了一眼,他腦袋一下子就懵了。肺結核!而且是空洞型肺結核!

“我得了肺結核?”靳冬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再一次發動起腦細胞,仔細回憶生病前後的情況,莫非是在班裡傳染上的?也無可厚非,班裡已經有幾個學生就沒有參加期末考試。

靳冬生機械地跟着班主任來到門診,就更證明了他之前所有的判斷。醫生說,趁着病情還不是很嚴重抓緊治療,如果肺上的空洞擴大,就會出現敗血症。敗血症是什麼?靳冬生不清楚,但這種病肯定是要死人的,門診這個老醫生嚴肅的神态已經充分告訴了他,還用再去咨詢嗎?靳冬生徹底蒙了。

常聽缸圪垯大隊的老人說,黃、痨、氣鼓、膈是閻王請到的客,其中的痨病就是說肺結核。在舊社會,這種烈性傳染病傳染性極強,緻死、緻殘率又極高,即便是國家大力度預防肺結核的發生,但至今仍然駭人聽聞。大隊裡已經有好多人因肺結核喪命,靳冬生豈能不害怕呢?

“老師,會不會診斷有誤?”靳冬生弱弱地問,他特别想是醫生診斷錯誤,卻又不敢直言。

“不會吧!要不咱再去防疫站看看?”聽了靳冬生的話,班主任老師也是吃不準。

防疫站是專門的疾病預防控制機構,對傳染病的診斷相當專業,經過給靳冬生詳細的檢查,其結果與縣人民醫院診斷的并無二樣,靳冬生也隻好死了心。

可接下來該咋辦,靳冬生卻是沒有了主意,病肯定要治,在家還是在縣醫院,靳冬生也吃不準,縣醫院的門診醫生說這種病治療時間長,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還得打三個月的鍊黴素。靳冬生思來想去,如果買上藥回家治療,哥哥靳棟梁能給他打針,可開了學,誰給他打針呢?他不想耽誤課程。但班主任老師是絕對不敢讓靳冬生帶病上課的,這種傳染病一旦讓校方得知,即便靳冬生是個特别優秀的學生,将來能替學校争光,一旦傳染開會引起千餘人的學校暴發流行,他這個班主任老師可負不起那個責任。

“那咋辦?老師。”聽到班主任老師讓他辦理休學,靳冬生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國中這三年,還是父親老靳頭跟母親好不容易才争取來的,休學就意味着還得從初二開始,再說,治病又得花不少錢,母親會答應嗎?”靳冬生已經感覺出了事情的嚴峻。

“老師,我不能休學,家裡的情況你不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靳冬生的這本經卻是不能說出來,也有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實話不能實講讓他好不難為。

到縣城或者是市級醫院住院治病,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缸圪垯大隊,還是個遙不可及的事情,他們的經濟條件決定着自己的命運,也局限了所有人的思維,他們的做法除了小病拖,大病等死外,沒有任何超前意識能展現在未病先防上。輪到靳冬生也是如此,錢這一關就過不去,老靳頭隻能眼望着青山一袋又一袋焖老煙,哥哥姐姐們也無可奈何,而靳冬生的娘更是叨叨個沒完沒了。

靳冬生躺在土炕上蜷縮成一團,努力屏蔽了外面的幹擾信号想起來了心思......

小芳、毛旦、雙旺......一個個皮包着骨頭,臨死前那種絕望的眼神,靳冬生一輩子也忘不了,渴望生命是人的本能,他何嘗不是呢?可治病就得花錢,錢又從何來?靳冬生仿佛看見了死神向他招手。

靳冬生原本計劃在放假期間接受治療,頂多再請上兩個月病假打鍊黴素,這樣既能治病也不會耽誤了上學。但春節過後,靳冬生咳出的痰裡就帶上了血絲,起初還是像頭發絲,沒幾天便成了血痰彙合在一起的膿血。靳冬生害怕了,他的父親老靳頭更覺察出了事情的嚴重,幹娘紀嬸更是焦急萬分,“這孩子,咋就染上這個病呢?”急忙挪動小腳跑回家裡,從瓦罐裡取出積攢了大半年的雞蛋錢,又急匆匆向靳冬生的家跑來。

“趕緊給幹兒子冬生看病!”紀嬸顧不上跟老靳頭和他的媳婦解釋,在遞過錢的同時吩咐老靳頭套牲口。

“他幹娘,花了你不少錢了!”老靳頭接過收生婆的零碎雜鈔,不好意思地說道。

“什麼時候還區分你的我的,隻要幹兒子冬生能好起來,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麼!”紀嬸幫着老靳頭給毛驢套好籠頭鞍子,又小心翼翼扶着幹兒子騎在驢身上。

一路上,靳冬生頭腦昏沉,恍惚着兩邊的大山向腦後掠過,他漸漸感到了死亡的恐懼。老靳頭不斷吆喝着,催促着驢快走幾步,往日他到康莊公社開會,悠閑自得地并沒有覺察到路途的遙遠,這一次,這一次的路咋就這麼長呢?

盡管即将春打六九頭,但海拔一千五百餘米高的風嶺卻還是寒意陣陣,說它是太行山的主峰并不為過,平素風來風往就過于強烈,到了冬季更是咄咄逼人,過往的行人騾馬不得不趁着暫停的飓風,而急速通過,就連鳥雀也不得不避其鋒芒。風嶺頂上的山神土地廟,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建造的,卻很神靈,附近的莊稼住戶和過往客商都會去拜上一拜,燒香禱告祈求大神保佑平安吉祥。老靳頭每次路過必然要去,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很講迷信,覺着不拜祭一下難以了卻心願似的。這一次,他更要去禱告,兒子的小命不管是求醫還是求神,隻要能好起來,他情願跪在泥像前面,磕上百十個響頭。

又用了半炷香時間,靳冬生他們才走到了康莊鎮的衛生院。老靳頭先前一步去找缸圪垯大隊在衛生院的醫生範慶忠。

跟在老靳頭身後的範慶忠,着一身白大衣,脖子上繞着聽診器,又一臉凝重,看見騎在驢身上的靳冬生,搶先幾步就來到了靳冬生的跟前,“老弟,你咋了?”範慶忠的話語中透着焦急,頓時讓老靳頭感到了左鄰右舍的親情。

範慶忠與老靳頭年齡相差并不大,卻還是要尊稱老靳頭一聲叔。還是在範慶忠學校剛畢業的那年,缸圪垯大隊計劃選派一個有知識的人,到康莊公社學習醫術,将來好為缸圪垯大隊的人解決一些小病小災,範慶忠被老靳頭舉薦,機緣巧合又成了國家正式勞工,他感恩老靳頭,就把老靳頭稱為叔叔。但要按缸圪垯大隊錯綜複雜的人際關系,範慶忠稱道老靳頭一聲老哥也無可厚非,畢竟都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親戚關系。

看見範慶忠,靳冬生的眼睛就升起了霧。能見到範慶忠,又能得到他親手醫治,染上的肺結核肯定能治好,一路上,靳冬生不知想了多少遍。而範慶忠也不過隻有四十出頭,卻成了當地有名的醫生,是他努力的結果,也是他積極進取才有的輝煌,他本是跟随老先生苦讀醫書坐堂診脈,後又經過下鄉巡診醫療隊的精心培養,中西醫融會貫通後,他漸漸得心應手,為當地老百姓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深得大家敬仰。

等靳冬生微弱地把病情講完,範慶忠給他們做的飯已經端在了桌子上,“先吃點墊墊肚子吧!”範慶忠示意老靳頭,靳冬生被告知要過機器檢查也隻能幹餓着。

經過透視、抽血檢驗等一系列簡單的檢查後,範慶忠便對靳冬生進一步望觸叩聽。老靳頭幫着兒子解開了衣服上扣子裸露出皮膚時,範慶忠卻驚訝地呆住了,靳冬生身上的皮膚蠟黃蠟黃,像抹上一層黃漆似的,而且瘦得厲害,肋骨已經清晰地裸露出來,“看來,這個小兄弟可不是隻有肺結核一種病那樣簡單,弄不好還會有黃疸型肝炎!”這兩種傳染性極強的病,範慶忠可不敢大意,立即戴上口罩仔細地給靳冬生檢查起來。

靳冬生的右側肺部上方叩診音突變,聽診還有大量的濕啰音,肯定合并了感染,又經詢問更得知靳冬生的小便染黃,而且肝區也有觸痛,并且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他也就了然于胸,等透視和化驗結果出來再做定論。

負責透視和化驗的醫生送來檢查報告單,範慶忠看了一眼便沉思了起來:靳冬生患有肺結核和黃疸型肝炎已經定論,他的右上肺已經有了拇指粗明顯的空洞,從咳血的時間、顔色和咳血量判斷應該算是急性發作期,按肺結核的診療指南上,他的肺結核估計不難治療。但肝功能檢查中的膽紅素也急劇上升,況且轉氨酶也高得驚人,這就提示肝髒的功能嚴重受損,大量的肝炎病毒正在驚人地吞噬肝細胞。靳冬生病情嚴重程度,頓時讓素有神醫妙手之稱的範慶忠也感到了棘手,他從醫二十餘年來還沒有親手治過如此嚴重的病,略思片刻後便攤開手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老叔,你還是帶着冬生到上級醫院看看吧!”

老靳頭的希望突地一沉,難道說兒子的病很重?一般情況下,範慶忠決不會推诿病人,不用說還是一個大隊的人,而且還是老靳頭親自來求他。

“他推出去的病人至死沒活呀!”康莊公社的人都知道,經過範慶忠醫生診斷了的病,就是在大醫院也沒有多大誤差。可在那個交通不便又經濟匮乏的年代,誰又有能力到大醫院去看病呢?老靳頭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蔫了。

有說有笑的父親突然沉默不語,而且臉色還不是一般的難看,再望望同樣莊重的醫生範慶忠,靳冬生也就明白了,自己得上了難治的病。“咋辦?”靳冬生腦子飛速運轉,“如果能治,範慶忠肯定會施以援手,如果不能治,那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靳冬生又仿佛看見了死神向他招手。“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死去,我還要上大學,還要走出大山呢!”想到此,靳冬生顧不上虛弱的病體,一骨碌跪在了範慶忠醫生的面前。

老靳頭也是連連說道:“你就救救孩子吧!老侄兒!”

範慶忠趕緊攙扶起靳冬生,思想卻急速在思考:治吧,他沒把握,不治療吧,眼看靳冬生就要病入膏肓,他也是進退兩難。老靳頭家的情況他是知道的,本來孩子們多,僅憑他一個全勞力很難養活一家人,還得搭幫上大兒子靳棟梁這個半勞力,才勉強解決了溫飽。靳冬生得上如此的大病,龐大的治療費用,豈是一般家庭所能經受起的,更别說老靳頭這樣的困難戶,雖然他在大隊擔任副支書,可也不過是比别人多掙幾個工分而已。再說,連襟家的小芳也是死于肺結核,那時候也是因為沒錢,死活不去大醫院去看病,非得讓範慶忠給治療,最後弄了個雞飛蛋打一場空,他也常常自責。

老靳頭看見範慶忠态度堅決就懇求道:“老侄兒,你不用瞻前顧後,即便是治不好,我們一家人也不怪你,兒子還小呀!還小呀!”

看見老靳頭抽噎了起來,範慶忠也是慌了手腳,他還沒見過老靳頭哭過,即便是在動亂時代,老靳頭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免不了挨批鬥,但他始終是個硬漢,堅持着真理,他不違心去說昧良心話,也決不讓缸圪垯大隊的老百姓受到沖擊和牽連。可在這個時候掉下了眼淚,足以說明作為父親有多愛他的孩子,作為家長又多麼希望兒子能健康成長。

是呀!僅僅隻有十四歲的靳冬生還是個孩子,從小不受娘的待見,範慶忠也是聽說過,老靳頭為了兒子能有個好前程,甯願吃孬的穿破衣也要供兒子上學,如何不讓人感動呢?

“可醫藥費不是一個小數目呀!”範慶忠也是據實相告。

“我賣血也要給兒子看病,你隻管放心治就行了!”老靳頭發現範慶忠思想有點松動,趕緊給範慶忠遞過老煙袋:“老侄兒,來一口?”

範慶忠擺擺手憨厚地笑了笑,說道:“不了,那種煙勁大,我可來不了。”

老靳頭隻好縮回去煙袋鍋子。

“哥,我病好了也能上山刨黃芩、柴胡還賬!”靳冬生強打着精神随聲附和着。

聽着靳冬生的話,範慶忠的眼睛也濕潤了,真可憐啊!這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瘸驢腿上棍子敲。

“老叔和冬生都堅決要我治病,可這兩種病該如何同時治療呢?”範慶忠頓感責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