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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作者:NewEconomist

來源:知識分子

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圖源:哈佛大學官網

撰文 | 周葉斌

2024年1月2日,新年的第一個工作日,近期深陷危機的哈佛大學校長Claudine Gay宣布将辭去校長一職。這位哈佛大學388年曆史中第一位非裔,也是第二位女性校長,在上任僅6個月就在各種壓力下不得不辭任,成為哈佛有史以來任期最短的校長[1]。

是什麼導緻Claudine Gay的校長任期如此短命?直接的導火索無疑是12月初在國會聽證會上,Gay與MIT、賓夕法尼亞大學,三位校長關于校園裡反猶現象的回應引發的輿論風暴。但實則是美國保守勢力對大學普遍偏向社會左翼的不滿的集中爆發,這嚴重動搖了美國高等教育的根基——學術和思想的自由。

反猶争議

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遭受建國後最嚴重的恐怖襲擊後,巴以沖突再度暴發。而關于巴以沖突的讨論也成了美國大學校園裡的最火熱的話題。但在這些讨論中,美國有史以來最多樣化的一代年輕人的思想、言論,卻給美國主流社會帶來了深重沖擊。

10月11日,哈佛大學的一些學生團體簽署聯名信,指責以色列政府因該為巴以間的暴力沖突負全責[2]。該信一經公布引起輿論嘩然,盡管巴以沖突持續近80年,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領土也受到國際社會普遍譴責,但認為以色列需要負全責——甚至是為針對以色列平民(以及通路以色列的外國人)的恐怖襲擊負責,無疑是片面的。

美國政界商界一些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包括哈佛的著名校友、捐資人紛紛要求哈佛等名校譴責、處理此類不當言論。需要注意的是,部分商界人士甚至要求公布學生姓名,列入所謂的黑名單。對于宣揚自由表達的美國大學來說,這顯然也是偏激的訴求。

面對輿論壓力,10月12日,Claudine Gay以哈佛校長身份發表聲明,在譴責針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的同時,表示學生有言論表達的自由,但沒有學生組織可以代表哈佛大學的意見,同時呼籲在特殊時刻更多用啟發性而非刺激性的言辭來互相溝通。該聲明既明确了哈佛對以色列遭遇恐怖襲擊的官方态度,也支援學生的言論自由。

可是此類表态并沒有平息争議。2023年12月6日,Gay與MIT以及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校長在國會接受質詢,議題是這些頂級高校是否做出足夠努力打擊校園裡的仇恨言論。在後來被社交媒體廣為流傳的一段質詢中,Gay被問到宣揚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的言論是否違反哈佛反霸淩與騷擾政策,Gay回答這要取決于實際情況(depending on the context)。該回應被提問的議員當場認為應該引咎辭職[4]。

在這場被美國各界廣泛批評的質詢後,三位校長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呼籲她們辭職的聲音不斷——值得注意的是,這三位校長都是女性。其中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校長之前就在賓夕法尼亞州内承受更大壓力,最先被迫辭職。但Gay很快獲得了校董委員會的全力支援,似乎有希望度過難關。

抄襲争端

可從獲得校董委員會力挺到主動辭職,Gay在哈佛校長一職上的堅守連一個月都不到。

其實校董委員會的力挺是有原因的:Gay作為哈佛曆史上第一位非裔,第二位女性校長,其任命具有曆史意義,上任不到半年,如果就這麼因言獲罪,對哈佛來說無疑會帶來更多混亂。另外,Gay在高校行政管理上還算是頗有績效,擔任哈佛大學校長前,她是哈佛最大的學院:文理學院院長。從2018年2023年,她的任期正好上司哈佛文理學院度過了新冠疫情這一高校教育史無前例的挑戰。2021年,原本預計得承受1.12億美元财政赤字的哈佛文理學院實際迎來了5100萬美元的盈餘[5]。

究其原因,除了如何界定仇恨言論與言論自由間的界限之外,還有另一場風暴正在Gay頭頂聚集,那就是抄襲。

災難性的國會質詢後不久,美國幾位右翼活動家開始指責Gay過去發表的學術論文與博士論文存在抄襲。實際上美國右翼報刊《紐約郵報》在2023年10月24日曾告知哈佛正在做一期關于Gay過去發表的論文存在抄襲行為的報道。哈佛通過聘用的外部律所向《紐約郵報》發出律師函,指責其未發表的報道“明顯虛假”(demonstrably false),如果刊發将面臨诽謗指控[6]。

但幾天後,10月29日,Gay自己主動要求校董委員會上司一個獨立調查委員會,稽核過往論文是否存在抄襲問題。從目前各方報道看,當時稽核的内容是《紐約郵報》指控抄襲的兩篇論文,而在12月9日,調查委員會向校董委員會公布的結論是,兩篇論文存在“引用不充分”的情況。在12月12日宣布對Gay的支援時,校董委員會也提到論文抄襲調查已經完成,Gay會對兩篇論文的引用做修訂(兩天後Gay送出了修訂)[6]。

但哈佛與Gay的這次應對明顯脫節了。因為在12月6日的國會質詢後,幾位右翼活動家在社交網絡以及右翼網站上指責Gay的更多論文甚至是博士論文存在抄襲。而這些右翼活動家也并不諱言,他們就是瞅準了如今是能對Gay打擊最大的時候,抓住機會發難。之前的律師函此時也反過來讓哈佛與Gay極為被動:一邊指責别人胡說八道,一邊自己調查,似乎很難獲得更大範圍的同情和了解。

抄襲還是引用不當?

在Gay因為國會質詢深陷輿論風暴時,幾位右翼活動家确實選擇了最好的機會發難,在社交媒體上的抄襲爆料引來廣泛關注。可是這幾位右翼活動家口中的嚴重學術不端,不少是否能夠得上抄襲都值得探讨。

例如指責Gay在1997年的博士論文中有一段技術性描述與1996年的一篇論文中的文字幾乎一樣[7]:

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可是這是一段描述技術方法的内容,學術寫作是強調用自己的話複述,即不扭曲原意,但不要在遣詞造句上和别人一樣。可也得注意很多技術性描述,能變換出來的言語是有限的,此類指控多少有吹毛求疵之嫌。而1996年這篇論文的作者之一(Voss)還是Gay在哈佛讀書時的老師,他對此的看法是,“技術上可以算抄襲,但非常細微,沒啥意義”,而且這類技術性描述言語雷同在學術界很普遍。

另一些指控則被當事人直接反駁是荒唐[7]:

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在這段文字中,Gay明确說了這是Bobo和Gilliam的發現,隻是引用内容與兩位作者原論文的語言上有大量重複。原作者Bobo(哈佛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在接受采訪時表示Gay都明确注明引用了,自己根本不覺得有問題。而另一位被右翼活動家們打抱不平的“抄襲受害者”King還是Gay的導師,他更是稱這些指控瘋狂且荒唐,他指出抄襲的關鍵是将别人的東西占為己有,而讀上述Gay的論文片段,“你難道會認為她不是在轉述别人的研究成果,而是在說自己的發現嗎?”[7]。

在所有“抄襲”受害者裡,筆者目前隻看到一位表示Gay的行為構成抄襲,如果是故意的非常有問題,即便不是故意,也有問題[7]。而這位作者遭遇抄襲的地方有兩處,一處其實Gay标注了引用:

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隻是引用位置在該段第二句話之後,考慮到這第二句中的内容也是引用自同一篇論文,筆者無法了解問題在哪裡。

第二處在筆者看來可能是所有指控中問題最大的:

哈佛首位黑人女校長上任僅6個月辭職,因學術不端還是反猶争議?

這段話Gay的博士論文與Swain在1995年出版的書有不少語句雷同,内容是描述“迄今社會學家對兩個概念:descriptive representation和substantive representation的論述”,Gay之後列了19個引用出處,但沒有列Swain這本書。雖然不排除Gay确實讀了19個原始文獻,碰巧用了和Swain一樣的語言歸納,但更有可能的是Gay借鑒了Swain的歸納總結,漏了引用。

但這仍然是一個比較微小的問題。更何況這還不是一篇學術論文,而是一份博士畢業論文。博士論文的篇幅動辄幾百頁,引用文獻清單可能都有幾十頁,将這些細小,還很可能是無心之過,說成嚴重學術不端,完全是吹毛求疵。

縱容仇恨言論與抄襲隻是借口

在Gay的辭呈中,她提到那些對她反對仇恨與堅守學術嚴謹的質疑令她困擾,而接受她的辭呈可以讓哈佛專注于整體而非個人[1]。Gay遞交辭呈無疑是巨大的輿論壓力讓她無法再繼續有效地以校長身份為哈佛服務。

可是縱觀美國右翼政客以及活動家們的過往言行,指責Gay縱容仇恨言論以及抄襲,實質隻是借口罷了。近年來,一些極右翼甚至是3K黨成員要走進美國大學校園發表演說,自發抗議抵制的學生們卻被這些如今呐喊大學不能允許仇恨言論的右翼政客、活動家們指責是破壞言論自由[8]。而幾年前,FBI局長在國會質詢時暗示大量中國留學生是間諜時,我們也沒看到任何一個右翼議員站出來指責這是歧視性質的不當言論[9]。

即使到當下巴以沖突引發的美國校園仇恨言論争議,一直要求Gay下台,還提出把指責以色列的學生列進黑名單的億萬富豪Bill Ackman,當Elon Musk在社交網絡上為明顯反猶的言論點贊稱是後,卻說這不算反猶[10]。

簽署指責以色列的聯名信的部分學生曾遭到過人肉搜尋與騷擾,而Gay在辭呈裡也講述自己遭到威脅與種族歧視攻擊。這些仇恨言論甚至是行為,在國會質詢上表演堅決反仇恨的議員有何表示?筆者并沒有在任何一則新聞中看到。

Gay受到的責難以及之前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受到的指責,究其根本是美國社會右翼對精英大學普遍偏向社會左翼的不滿。真正令人擔憂的不是哈佛反對仇恨言論不力,而是美國保守勢力尋找各種借口,侵害高等教育的根基——學術、思想的自由。

大學是教育人的地方,而成功的教育,離不開讓學生有思考的自由,離不開校園裡有各種觀點的碰撞。不能僅因學生的觀點與主流社會有異,就冠以仇恨言論的标簽打壓。

事實上,哪怕在國會質詢會後,哈佛大學的教職員工對于校長的支援仍然是壓倒性的。

哈佛大學政府學教授Ryan Enos說,“我為哈佛和高等教育感到悲哀,它們正在被暴民政治攻擊——這本該是被嚴重警惕的。”

在那個讓哈佛、賓夕法尼亞大學、MIT三所高校深陷輿論風暴的國會質詢上,社交媒體瘋傳,讓三位校長備受指責的是一段隻有幾十秒的對話,在那個對話裡,我們看到幾位校長面對“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是否違反校規的提問躊躇不決。但這幾十秒對話漏掉的是整個質詢有數小時,在這幾十秒對話前的好幾分鐘,這位如今以反對仇恨言論自居的議員,将美國校園乃至美國社會裡支援巴勒斯坦遊行的多個常見口号都納入到反猶言論,認為這些都屬于呼籲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4]。

或許這三位校長在數小時的質詢中的這幾十秒,令很多人不滿。但真正的遺憾是,我們忽略了在長期存在性别、族裔不平等的美國精英教育裡,這一天有三位女性校長,包括一位少數族裔校長,她們站在台上,面對誘導性的提問,沒有選擇更容易滿足看客的回答,而是嘗試為學生自由思考、自由表達的權利堅持。

參考文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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