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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58歲:不再穿着唐裝作揖拜年

大山58歲:不再穿着唐裝作揖拜年

趕到排練場的時候,大山已經出了一身汗,每天中午,他從10.8公裡外的家騎車出門,晚上八點半排練結束,再從排練場騎回去。“畢竟要上舞台呢,這不能太粗哇”,大山摸摸自己的腰。58歲的年紀,他當然不再是30多年前站在元旦晚會上的瘦高小夥子了,金黃色的頭發已經花白,但也并沒有發福,可他還是堅持為了新工作減一減重。

新工作是中文版話劇《肖申克的救贖》,他扮演銀行家安迪在肖申克監獄的好友瑞德,也是故事的講述者。一個蹲了大半輩子監獄的人,總該要消瘦一些才更可信。他的相聲師父姜昆曾經寫文章說,大山對待工作極盡刻苦、認真。今天,他似乎仍然如此。

大山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10分鐘,一直解釋,為什麼出來遲了——他上午把自己背好的所有台詞錄了下來,好在騎車的時候聽,既能更熟悉台詞,也聽聽自己有沒有什麼問題,路上這40多分鐘不能浪費。畢竟,中文說得好和能拿中文演話劇是兩碼事。

他現在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鋪在話劇上,笑眯眯地憧憬,《肖申克的救贖》應該是自己明年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如今的大山,已經不再出現在晚會裡,盡管那個身穿唐裝或大褂作揖拜年的形象還深深刻在人們的腦海中。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幸運地踩中了時代的步點,成為一個特别的文化交流符号。是符号也沒關系,隻是,他希望大家别老用舊的眼光看他。

大山58歲:不再穿着唐裝作揖拜年

大山扮演話劇《肖申克的救贖》中肖申克的監獄好友瑞德。本文攝影/龍馬社 海澱闌尾、蔡園

走進“肖申克”

“嘩啦啦”,監獄大門打開,“新來的”到了“肖申克”。舞台上一溜站開,不管“老人”“新人”還是獄警、典獄長,一水兒西方面孔。他們一張口,能吓人一跳,都是道地的中文國語。看排練前,以為大山肯定是演員裡漢語最拔尖兒的,看完發現,他隻是最拔尖兒的之一。

“好幾個人是在北京長大的。他們那中文,比我溜。”大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排練場後方的牆壁上,貼着幾個大字:“進了肖申克,必須說國語!!!!”這是導演張國立對所有演員的要求。

大山是第一個敲定的演員。一開始,他有點猶豫,一群外國人用中文演話劇,史無前例,“該不會是變相的‘漢語橋’吧?”30多年前,他出名的1989年,中國的國門打開還不久,洋人能把中文說利索,還會說“蓋了帽兒了”,那簡直就是新聞。“今天不能再演那樣的節目了,時代變了,我也變了,不能現在上了台還是給大家來段繞密碼啊。”後來聽說導演是張國立,又是龍馬社的項目,還是經典的戲,他放了心。

從1982年小說問世,“肖申克”的故事已經被反複演繹了40年,這部在絕境中尋找希望的作品無疑是普世的。故事發生在美國俄亥俄州,一群西方面孔也很合理,剩下的,就是台詞是否本土化和演員能否準确傳達感情的問題。

如何塑造瑞德,大山提出了不少意見,作為故事的講述者,他的旁白充滿文學性,可是當瑞德到了故事裡,是不是還這樣文绉绉地說話?“他畢竟是個監獄裡的囚徒,不是文人,進入戲裡的時候,和旁白的感覺不能一樣,雖然是一個人,需要不同的處理。”對于細節,他和導演張國立摳了很久,細到是不是偶爾可以帶髒字,某句話能不能加“他媽的”。

大量旁白極考驗朗誦水準,湊巧的是,大山在之前兩年意外地做了準備。2020年,疫情把所有人關在了加拿大的家裡,不能去線下演出,大山琢磨着居家能幹點什麼。那時,短視訊平台正在興起,他觀摩了一陣海外部落客們的内容。分享生活他接受不了,“起床,吃早飯,做個咖啡都要拍,不行不行,我沒那麼強的分享欲。”和他一樣的跨國婚姻的内容他也看過,覺得挺納悶,怎麼兩口子都一起生活好幾年甚至半輩子了,講的文化差異還跟第一天認識似的?他沒有這樣的段子,也不想暴露家人的生活。評論國際局勢、時事政治更不是他的專業,相比輸出觀點,他還是願意精心準備好一個節目,表演給觀衆,讓觀衆評論。

思來想去,他想到了自己喜歡的那些中國古詩詞,而且在以往的演出中,一趕上大段獨白,他感覺自己的中文還是有點磕巴和生硬,不如趁這機會好好練練。于是他花錢在家裝修了一個小錄音棚,買了專業麥克風,開始錄制。讓他意外的是,喜歡古詩詞的海内外網友不在少數,錄制幾條之後,點贊和閱讀量噌噌漲起來,陳佩斯也來給他點贊,這一下鼓舞了他,逐漸又加上配樂,完善視訊内容,從2020年夏天開始,一直沒有間斷。

後來,張國立和他開視訊會議的時候對他說,在網上看了很多他的朗誦視訊,話劇《肖申克的救贖》裡故事的叙事者瑞德,正好需要這方面的能力。

“真是沒有想到,居家的時候打算在朗誦方面做一點突破,結果從疫情走出來,這技能居然就用上了。等于天上掉下來一塊餡餅,這得嘗一嘗啊。”2023年11月中旬,大山回到闊别已久的北京。

中文流利不意味着可以勝任話劇表演。進入“肖申克”的人,語言是最低門檻,有些演員日常交流很順暢,可是一站上舞台,念起台詞,展開表演,語調就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水準直接下降幾個量級,隻能換掉。大山也有壓力,他是劇中台詞量最大的演員。

與《中國新聞周刊》見面時,大山進入劇組已經快四個星期,他感覺心裡有數了,盡管張國立說,按百分制,他們才剛達到35分。不過,所有人都已經能夠脫稿,再經過一個月細排,2024年1月4日全球首演時,他相信能給觀衆一個驚喜:“絕對不是賣老外用中文演話劇這麼個概念,中國觀衆早過了看外國人說中文就新鮮的時期了,我們是認真排出了一個高水準的精品話劇。”

那個洋小夥子

打開大山的短視訊号,最多的評論就是:“童年的回憶”“第一個記得住的外國人”“小時候聽他漢語說得這麼流利都震驚了”……大山線上下演出時也調侃自己,最不喜歡在網上發自拍照,因為會有一大堆評論說:“大山老師您老了。” “老了就老了呗,最可氣的是什麼呢?是還非得添那個大哭的表情符号,淚流滿面的那種。”

在很多觀衆的記憶裡,大山是第一個登上春晚的外國人,其實他并不是,他出名的獨幕喜劇《夜歸》出自元旦晚會。1989年新年,不少中國老百姓在黑白電視機前看到一個無比新鮮的節目,兩個金發碧眼的洋面孔操着尚不熟練的漢語出演了一個發生在東北工廠家屬樓裡的故事。身穿軍大衣、頭戴雷鋒帽,張口一句“玉蘭,開門呐,我是大山”引發現場一陣爆笑的小夥子,瞬間被無數觀衆記住了,他也是以獲得了一個中國藝名“大山”。

第二年元旦晚會,他又出現了,這回是站在當時最知名的相聲演員姜昆和唐傑忠身邊,和他倆一起說相聲。他的中文已經利索了不少,憑借紮實的基本功和自然的表演,再次赢得了持續不斷的掌聲。此時,他已經拜相聲演員姜昆為師,成為相聲傳人裡的第一個外國人,開始不斷在全國各地的舞台和電視螢幕上獻藝。

等他能夠登上春晚,已經是1998年,早已家喻戶曉。大山覺得這事挺有意思,很多有特點的節目其實都不在春晚,但是大家會在記憶裡自動把它們劃進春晚,例如郭達的《換大米》、宋丹丹和黃宏的《超生遊擊隊》以及他自己的《夜歸》。“春晚壟斷了我們對喜劇節目的回憶,大家總說,記得小時候看你的春晚節目,其實他記得的節目80%不是春晚那一台晚會上的,我的成名作也沒有一個是春節晚會上的。”在他眼裡,春晚更像是一個頒獎儀式,是對一個人的影響力和知名度的認可,可能也因為這種強大的輿論力量,使觀衆把那些美好記憶都與它勾連在了一起。

當初學習漢語,大山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在中國取得這樣的成績。20世紀20年代,大山的爺爺曾在中國的教會醫院當外科大夫,隻待了幾年就因為戰争爆發不得不回國,孩提時代的大山因為對中國念念不忘的爺爺而對這個神秘國度充滿興趣。高中暑假,他到照相館打工,很多顧客是華人,店裡也剛好有個華人同僚,聽着他們铿锵有力的對談,大山覺得有意思極了,跟着同僚就學了起來,後來他才知道,他最開始學習的Chinese,是廣東話。

申請大學時,他順利地被多倫多大學東亞系錄取,中文老師根據他的原名Mark Rowswell給他取名路士偉,結果,名字沒用幾年就被中國的觀衆們改成了大山。他更喜歡這個來自獨幕喜劇人物的名字,因為很有中國特色而且雅俗共賞。更何況,這個名字和家裡兄弟們的名字對應上了。大山的老粉都熟知這個有關名字的梗,大山家裡一共三兄弟,他排行第二,老大叫Daniel(丹尼爾),一般生活中就簡稱丹(Dan),小他5歲的弟弟叫Benjamin(本傑明),家裡人叫他Ben(本),說到這,大山自己都樂了:“我叫Mark多不般配呀,有了大山這個名字之後,我們三兄弟終于成了‘大笨蛋’組合。”

在中國出名後,他的家人、同學覺得這事挺新鮮,但也都說蠻合理,因為他在大學簡直就是中國迷。漢語本來是選修課,二年級時,大山把它改成主修,四處尋找中國留學生練習,很快,他就成了東亞系有名的高才生,畢業那年,獲得了去北京大學交換學習的機會和全額獎學金。

接下來的故事,也許不能僅僅概括為中國出了一個西方笑星,而是更像一個文化交流現象。年齡漸長後,大山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己到底為什麼會一炮而紅?他覺得,大概是因為剛好踩在了時代變幻的浪尖上。“我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中國剛剛從一個封閉的時代走出來不久,打開大門,走向世界,世界也在走近中國,人們崇尚外來先進知識、技能和文化的同時,也有擔心——我們自己的文化、語言在世界上是什麼地位?世界歡不歡迎我?世界是不是也想向我們學點東西?”這是一種微妙的沖突心理,在他看來,中國一方面飛速發展,一方面又帶着數千年文明曆史,必然會出現這種沖突,而且,在很多事情上都沖突,一個外國人如果想要了解中國的事,得先學會接受沖突。

“這個時候,有這麼一個來自西方先進世界的洋小夥子到了我們國家,不僅僅是學習語言,學的還是傳統文化,那這個人的出現,說安慰可能太誇張了,但是對于那種沖突的心理,當然是找到了一種平衡。”

想通了這些問題之後,他感覺豁然開朗,因為自己的事業不僅僅在喜劇,而是在整個文化交流。既然是文化交流符号,那麼在一些重要晚會尤其春晚上的作用就很明顯了,盡管不是第一個登上春晚的老外,但從1998年開始,大山四次參加春晚,成為春晚出現最多的老外,在這樣特殊的場合,大山承認也不會有什麼特别大的發揮,就讓大家高興、喜慶,抱拳吼一嗓子:“過——年——好!”

大山58歲:不再穿着唐裝作揖拜年
大山58歲:不再穿着唐裝作揖拜年

話劇 《肖申克的救贖》的排演現場。

相聲和脫口秀

“為什麼今天讓我上台跟大家開個場呢?可能是覺得這場演出缺一點正能量的東西……這是我的主要責任啊。”今年2月,在多倫多一場脫口秀演出上,大山作為暖場嘉賓,一出場,就先拿自己這個最标簽化的一面開涮自嘲,引起觀衆一陣歡呼。

2011年他與孔子學院的留學生一起在春晚表演了群口相聲《四海之内皆兄弟》之後,就漸漸淡出了電視觀衆的視線。等到2015年大山再次亮相,卻抛開了他所熟悉的相聲表演,帶着脫口秀《大山侃大山》舉辦個人專場。

那時候,脫口秀剛剛在中國萌芽,很多人認為脫口秀就是單口相聲。其實,它們有本質差別,單口相聲更多是在表演,内容也是相對固定的橋段,講究傳承,而脫口秀相當随意,講述的是個人生活經曆和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見解。

在從相聲轉到脫口秀的大山眼裡,這兩種藝術幾乎可以說是中西方喜劇文化差異的縮影——相聲有貫口等語言技巧表演,在一些傳統節目中,觀衆要品評演員的技巧呈現,西方喜劇無論形式還是内容,似乎都沒有這麼高的門檻。對相聲而言,傳統内容很重要,觀衆會以藝術欣賞的眼光看其表演是否正宗,脫口秀關注的是當下,幾乎沒人表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傳統段子。

大山很喜歡相聲,但是一段時間以後,他就清晰地看到了瓶頸。凡是他參加演出的相聲,幾乎形成一個固定模式——權威的老師帶着外國學生,要傳授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結果說着說着,就發現這個老師其實一知半解,還不如學生。錯位是一種經典的喜劇設計,可是一旦這種設計無法讓觀衆感到意外和驚喜,就不再好笑。

大山回憶說:“後來連台詞都有點形成套路,總是‘大山,我來考考你,這你會嗎?’,我就吹牛‘張口就來啊’。‘這小子有點傲了啊,我得考考他。’考來考去,最後無外乎一句‘嘿,他可真行啊’。這套路玩了好多年,越來越跳不出觀衆的想象,我做不到出乎意料了。”

一個“老外”,在中國傳統相聲裡,很難扮演别的角色。他有創作的沖動,但相聲的“鋪平墊穩”極其嚴謹,題材也有限制,他承認,寫原創相聲的坎兒,一直沒邁過去。但分享個人經曆的脫口秀就容易得多,也自由得多。他開始創作脫口秀段子,在渥太華、多倫多等城市的小劇場裡演出,效果相當好,觀衆主要是90後,和他的孩子同齡,他的喜劇已經至少服務了兩代人。當然,他的表演依舊用中文,演給華人觀衆。

經過幾年現場演出,他打磨出了一個60分鐘的成熟專場《大山侃大山》。從頭到尾有完整結構,以自傳體講他自學習中文以來的有趣故事,邏輯明确,既不同于單口相聲整段講一個故事,也不同于脫口秀的純“散裝”。

有觀衆說他的脫口秀裡仍然有相聲的影子,他一點不否認,“其實我還是在以相聲表演經驗和觀衆交流。雖然在舞台上沒有典型的相聲腔,但長期受相聲熏陶,一站上舞台我還是這個習慣。”但脫口秀畢竟還是解放了他,在相聲舞台上,他必須扮演一個吹牛的角色,美化自己,這條路走到頭就不可樂了。而任何喜劇形式,歸根結底是要讓大家笑出來,觀衆靜靜地欣賞最後給點掌聲,節目就失敗了。脫口秀使他終于有機會從符号裡跳出來,拿自己曾經塑造的那個完美的形象去開涮、開玩笑,至于效果,場内觀衆用超過他表演音量的笑聲和歡呼給出了答案。在某種程度上,這才接近真實的他,他想讓人們知道,大山并沒有多麼完美,也不那麼順利。

2017年,他帶着《大山侃大山》參加了全球三大喜劇節之一墨爾本國際喜劇節,是那年喜劇節中唯一的中文節目。代表中文喜劇表演的是一個加拿大人,他感慨這世界“真夠滑稽的”,也讓他覺得盡到了自己的責任——讓中文幽默藝術更好地走向世界。這又有點回到了“文化交流”和“文化橋梁”的意味上,對他而言,這樣的想法似乎已經成為下意識。

這兩年,他又制作了《大山笑友彙》,一場近兩小時的專場演出,把脫口秀、曲藝、音樂和朗誦全部融為一體,他說:“别人來做一樣的演出确實會感覺很怪,但放到我身上似乎就變得合理了。”因為無論什麼形式,總之還是圍繞着語言藝術,當然也可以了解為講故事,有他自己的故事,有中國民間故事,也有曆史故事。

由于他的身份和從事的工作,人們喜歡問他中西文化兩者間的分别,但他覺得,時間長了就發現其中更多的是共性。因為都是人,人性相通。比如他朗誦的那些古詩詞,很多專家說那是中國人特有的情懷,可是自己一個“老外”,明明也有同感。再比如正在排練的《肖申克的救贖》,一個人蒙冤陷入絕境幾十年,始終沒有放棄希望,中國人也一定會被觸動産生共鳴。

大約正是這樣的基底,讓大山成為兩種文化的結合體。他還記得第一次去電視台,那時還沒出名,主持國際歌手邀請賽,當時有兩位代表中國參賽的剛剛出道的年輕歌手,一個叫韋唯,一個叫劉歡。從那個年代一路走過來,他自己也覺得蠻不容易的。讓他感到自豪的一點是,最初上電視表演節目,按理說就是昙花一現的事情,但一步步折騰了30多年,現在也還沒停。

發于2023.12.18總第112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标題:大山:從晚會舞台上走下來

記者: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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