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以前聽慣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康熙、乾隆如何開疆拓土,中國古代的疆域如何遼闊,例如唐朝東至北韓,西至鹹海,北至貝加爾湖,南至越南,如此種種的說法;也看慣了一幅幅大同小異的反映各個朝代“極盛疆域”的曆史地圖;但現在大概已有不少人明白:中國曆史上的疆域實際上是不斷變化的,既有由小而大的擴張,也有由大而小的收縮,并非一成不變。不過,一般都以為隻有國勢衰弱時才會喪失領土,隻有強敵壓境時才會割地賠款,卻不會想到天朝大國的另一面——為了維持“天下共主”的體面,皇帝可以将自己的領土無條件地賞賜給周邊的屬國,一些長期屬于中國的領土就是這樣成了今天的外國。近代中國領土的形狀由一片秋海棠葉子變成了一隻雄雞,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遠的不說,就舉一個這幾年被電視炒得通紅的雍正皇帝的事為例吧!
明清易代之際,清朝忙于消滅明朝殘餘勢力,南明則江河日下,難以為繼,雙方都無暇顧及邊境,占據越南高平一帶的莫氏政權與安南黎朝趁機蠶食,在中越沿邊占據了不少本來屬于明朝的土地。至清朝滅南明,平三藩,克台灣,政局穩定,進入“康雍盛世”,安南黎朝滅高平莫氏,成為清朝合法的屬國,像對待明朝一樣,“輸誠納貢”。清朝滿足于屬國“恭順”,邊境相安無事,對前朝邊界線的改變從未追究,實際已承認現狀。但安南方面卻對莫氏政權曾向明朝歸還部分土地耿耿于懷,一直想“收複”。隻是懾于清朝的實力,未敢輕舉妄動,隻能采取伺機蠶食的辦法。
雍正二年(1724年),因開采開化府逢春裡都竜銅礦,雲南當局清查地界,發現馬伯汛外原屬中國的斜路村六寨被安南蠶食,就派開化鎮總兵馮允中前往清查。據馮允中報告:“親身踏量至都竜廠之對過鉛廠山下一百二十九裡,又查出南狼、猛康、南丁等三十四寨亦皆系内地之寨,被交阯(安南的舊稱)占去,不止馬都戛等六寨。據《開化府志》及土人之言,皆以此鉛廠山下即系舊界内一小溪,即系賭咒河。但此溪甚小,不應與外國分界之處指如此小溪,且謂之河。複細查《雲南通志·圖考》内刊載開化二百四十裡至交阯賭咒河為界,因細問土人過都竜廠一百餘裡有一大河,今交阯人呼為安邊河,以道裡計之正合二百四十裡,此方是賭咒河,以此為界方始符合”。雲貴總督高其倬、雲南布政使李衛深感“銅礦事小,疆境事大”,遂于雍正三年春上奏清廷。高其倬稱,明朝已失去一百二十多裡地,但不能确知失于何時,而雍正三年之前的四十多年内又失去四十多裡。這些情況地方官是清楚的,“曆來知而不言者,因都竜廠廣産銀、銅,内地及外彜俱往打礦,貨物易消,貿易者亦多,總兵設汛稽查暗抽私利”,還是出于地方利益和腐敗的需要;至雲南因開采都竜銅礦而清查地界,“此弊亦露”。由于鉛廠山下小溪(今馬關縣都龍西部的小白河)内斜路村被安南侵占,越南實際控制區已深入到馬伯汛(今馬關縣城)數裡之外的中國領土。高其倬主張“若以舊界,應将二百四十裡之境徹底取回,交阯都竜、南丹二廠皆在此内”,但也預料:“交阯倚此二廠以為大利,必支吾抗拒,且必謂臣等圖其礦利捏辭陳奏”。與此同時,高其倬派馮允中率軍在斜路村之馬鞍山立碑、分界,派兵駐防。果然,安南方面也以國王的名義呈文報告此事。
雍正的批示卻大出群臣意外:
治天下之道,以分疆與柔遠較,則柔遠為尤重。而柔遠之道,以畏威與懷德較,則懷德為尤重。據奏都竜、南丹等處在明季已久為安南國所有,非伊敢侵占于我朝時也。安南國我朝累世恭順,深為可嘉,方當獎勵,何必與争明季久失之區區彈丸之地乎?且其地如果有利,則天朝豈與小邦争利?如無利,則何必争矣。朕居心惟以至公至正,視中外皆赤子,況兩地接壤最宜善處,以安靜懷集之,非徒以安彼民,亦是以安吾民也,即以小溪為界其何傷乎?貪利幸功之舉,皆不可。
雍正的意思很明白,這些土地是安南在明朝就占有的,不是從清朝取走的,并不傷清朝的體面。安南“累世恭順”,獎勵還不夠,何必計較區區彈丸之地?雍正以“天下共主”自居,認為雙方都是自己的百姓。如果有争議的地方有利,天朝豈能與小邦争利?如果無利可圖,又何必争?總之,讓安南占據算了。
高其倬“仰體皇上至公至正、中外一視之聖心”,自然不敢再有“貪利幸功之念”,不得不放棄收回全部失地的計劃,撤回駐防斜路村的清軍。但他認為,“自鉛廠山下小溪以内,土田有糧額可憑,疆界有塘基可據,失去僅四十餘年,彼處之人知之者多,應以小溪為界”。雍正年三年底,他奉命通知安南:“自鉛廠山下小河以外之境宣播皇仁,畀與安南,不複清查”,派出廣南知府潘允敏前往邊境,與安南勘界委員胡丕績、武公宰會勘雙方界線。在勘界過程中,潘允敏以志書、糧冊以及“(逢春裡)六寨之人現皆衣窄袖之衣”為據,堅持以鉛廠山下小河為界;胡、武則“堅稱此地是伊國舊境”,不肯歸還所侵六寨,雙方争執不下。雍正年四年,即将調任浙閩總督的高其倬上奏雍正,表示對此形勢“難容緘默”,請求谕令繼任者繼續交涉,“畀安南速行清還,則内外之境截然,邊方永息紛競之擾矣”。
據繼任者鄂爾泰上奏,潘允敏與武公宰等已勘出自開化府“至鉛廠山溪流僅得一百二十九裡”,它顯然不是“古所謂賭咒河”。中方因為已“奉有谕旨,又窺鉛廠山形勢,兩山高峙,中貫一溪,據險相守,中外截然,因議就近立界,不複深求”,但安南對于中方作出的重大讓步非但不“感激天恩”“輸誠恐後”,反而“欲并廠山内地而悉踞之”。他認為,“大陸家幅員之廣已極于海隅日出,區區黑子彈丸何關輕重”,隻是安南不體會皇上“好生之仁”“略無恭順之儀”“畏威而不懷德”,主張“徑行立界以伏其心,并檄勒兵而懾其膽”。
可是到了當年夏天,鄂爾泰接到雍正給安南國王的敕谕,允許以鉛山下劃界。他不得不順着雍正的意圖,稱安南“向無違抗”,隻是由于李衛“以清查礦廠為辭,有失大體,遂被所輕”;高其倬雖然“行文委婉,冀服其心”,但安南國王“愈不信,以為決非出自聖主意”,以緻“猶豫以成違抗”。他認為一旦“安南國王奉到(敕谕)之日”,必然“自幸自悔,欽遵惟謹”。
不久,安南國王緻函鄂爾泰,稱潘允敏勘界時“援一二侬人飄零傭賃,蹤迹浮萍,而指為内地土戶;又漫引抄本志書,無憑汛地”作為憑證,他抱怨安南是“覆盆之下未照日月之光”,表示不相信雍正帝會受雲南地方官員蒙蔽,讓“開化侵占(安南領土)之謀”得逞。果然如此,即“耑員赴阙上達天聽,求伸抑郁”。盡管鄂爾泰已把此次争端的責任歸于李衛和高其倬的措置失當,但“向無違抗”的安南居然會作出如此反應卻讓他大感意外。雍正帝對此更感驚異,在接到該函時硃批“不通,欠理,朕未料其如此癡迷!”随後準許了鄂爾泰的建議,“速于鉛廠山下設界立關”,但“不許少施淩辱,不許随帶兵丁,使彼得托詞借口,而規模務須壯麗以屬觀瞻,工程務須堅固以垂久遠”;還一再叮囑鄂爾泰,開化鎮總兵南天祥“聰明有餘”,難免“年輕未谙”“凡事不可令其專”,以免處置不當引發沖突。
鄂爾泰奉命回複安南國王,據理駁斥,指出中方所引《雲南通志》系官方所修,與“古之諸侯所恃以守其封疆”的典籍無異,完全可以作為依據。隻是皇上“念貴國累世恭順,特加恩賜,溫旨頻頒,始則撤回斜路村駐紮人員,繼複以鉛廠山外八十裡地”,安南理應“感激歡忻,敬謹遵奉”,卻先“侵疆越土”,又“驕恣失禮”,是以“縱使聖恩寬大,猶欲矜全”,他“責在封疆”,也難“隐忍”,萬不得已時“不容不整兵相待”。
雍正四年八月初一,潘允敏奉命在鉛廠山下建關立界,他率工匠、夫役,樹起“奉旨立界建關”的大旗,“鼓吹升炮,動土開工”;而南天祥奉令“簡練精兵”,“聲色不動”。安南方面起初在都竜關聚集了五千餘人,又“添設槍炮于鉛廠山對面屯紮”,“增置卡房”,劍拔弩張,如臨大敵;後見潘允敏打出了“奉旨”建關的旗号,“名正言順,且無一兵,無所借口”,漸漸撤兵。至十月初十新關建成,包括關樓3間、瞭房1間、煙墩1座、炮台4座和關牆、木城等,關前立碑,書“敕建雲南省開化府界”;關旁的大石壁上刻上:“大清雍正四年五月初四日欽奉聖旨于鉛廠山立界,凡河水上流以内村寨俱系中土,外彜不得越境侵擾。”“各寨徑路立碑六通,各書:欽奉聖旨于鉛廠河一帶立界建關,凡客商往來俱由關口,不得私從山徑小路出入,如敢故違,把守兵役捆拿解究不貸”。一直擔心建關立界會引發武裝沖突的雍正帝得知此事經過後,頗感驚訝,朱批曰:“此事更奇料理矣,亦出朕之望外,大笑覽之,但此事朕尚不敢信”。他似乎忘了一個基本事實,安南争的這些土地本來就是屬于中國的。
建關立界後,鄂爾泰與南天祥會商,從開化鎮标内撥派官兵100名,由守備一員統率,駐紮在鉛廠新關,并把原駐馬街的清軍100名移防馬鞍山,二者“互相犄角,聯絡聲勢”,由新關守備統一指揮。考慮到“外藩邊界地方固應重兵彈壓,但初當定界設關,安南王方懷疑懼,若開化據于關内添兵,安南必将于關外增汛,彼此相防,或反緻滋事”,鄂爾泰主張在上述布防方案之外不宜添兵。這一建議很快得到雍正認可,即仍以睦鄰為上,慎重處理邊防事務,以免産生誤會引起沖突。
安南方面見雲南地方奉旨設關立界,知已無機可乘,雍正五年初安南國王緻函兩廣總督,不再指責志書的可信與否,而是斷章取義地引述高其倬等的咨文,混稱大、小賭咒河,否認“稅冊”“塘基”的可靠性,而且一改強硬态度,隻是指責鄂爾泰咨文中的“侵疆越土”“聲罪緻讨”用詞不當,稱“此等說話似待違命梗化之邦,聖朝柔懷之體,恐不如是之容忍”,并請求代呈奏本。是以前清廷已谕令兩廣督撫,安南如因邊界問題請求代進奏本,“令其赍送雲貴總督鄂爾泰處轉行奏聞”,但在發還奏章時仍應“以禮善待其使”。兩廣方面遵命退回奏本,并複文開導:“我皇上德威遠被,丕冒萬方”,安南“世受隆恩,素昭恭順,疆界一事自應平心,恪遵敕谕,以盡事上之誠”。
安南不得不緻函鄂爾泰請求轉奏,語氣更為委婉,自言“本國始終恭順”,并非“違命梗化之邦”。鄂爾泰發還奏本,複文加以駁斥:“禮樂征伐出自天子,益地削地皆由王朝,尺地一民原非私有,故賜之則為藩國,收之皆為王土。今無論實系侵越,幸荷殊恩不複深究,即本非内地,欲歸入版圖,以清疆域,安得妄争?”這話自然完全是以天朝與藩屬的主從關系出發的,根據這一原則,無論這些土地原來是否屬于安南,皇帝都有權重新配置設定,可賜予也可收回,因為本來連藩屬都是天朝的一部分。他進而引用高其倬咨文的全文,駁斥安南“謬摘一二句反以為證”的做法,并申明本應将所侵“二百四十裡地盡行收入,然敕谕已頒,不敢有違,亦姑且容忍”,以待該國“自新”,勸安南不要貪尺寸之地,“頓忘國土長久之謀”。安南如“另具本章備陳聖德,答謝天恩”,他“自當代達”。在進呈安南來函、複文底稿時,鄂爾泰向雍正表示,安南若“自悔罪陳情,勿庸置論;倘仍不知悛改,狂悖如前”,即“一面代奏,一面整兵,恭請聖旨,直取安南”。
接到鄂爾泰的複文和發回的奏本後,安南的态度又由辯解變為對抗,企圖以此引起清廷對雲南地方官的不滿。雍正五年六月十六日,南天祥派人将雍正帝的敕書帶到安南都竜關,其土官黃文綏以“大陸王行文,凡天朝公文不許擅接,奏過國王方敢迎接。且總督發回大陸本章,又行文申饬,是以大陸王行文,凡雲南公文一概不接”為由,拒絕迎領。但他又稱将派人請示國王,兩個月後才有回音。南天祥立即上報鄂爾泰:“本職血氣武夫,必欲直取都竜,其帷幄運籌專恃訓示”。一向主張“德威兼施”的鄂爾泰也建議:如安南兩個月後仍不迎領敕書,則“抗逆顯著,國體所關,何能隐忍?”但他也認為出兵一事,“非數月期年可成,且動兵數萬即需饷百萬,然得其地不足守,得其人不足用,斷不敢好大喜功”,更不敢“孟浪從事”,主張由廣東方面明檄诘詢、暗差探聽,以期“臨事無誤”;“先虛後實”,即“布置既定”後釋出檄文,“羅列罪狀,明告以用兵日期,冀其悔悟”,如果安南“謝罪輸誠,便令就都竜關劃地中分,截立各界,然後班師;若更有違逆,則添兵選将,刻期并進,勢将滅國改土,一仍漢唐之舊,事非得已,伊實有以自取”。
雍正的反映卻截然不同。當讀到南天祥欲直取都竜時,他批示“使不得,使不得”;對鄂爾泰言安南兩月不迎敕書即為“抗逆”準備用兵時,他批示:“便抗逆亦當問明,方可舉行”;但不忍在安南“複漢唐舊制”,即恢複為中國直接統治的行政區。雍正甚至認為此事完全是由于高其倬等處置不當所緻,隻要“無損國體”,就是将數十裡地界賜給安南又何妨:
朕縱不為天下先,此事原發端在我,當日高其倬舉行此事,若先請而舉早無事矣,不應一面舉行,原未奏聞,該國表文到來,朕方知也。又因初次安南國所進呈甚覺無禮,又便高其倬結此事實,因無奈曲從四十裡鉛廠河立界之請,便卿接任,亦出不得已之事。朕當日一見該國王奏章,即知其此事必生釁端,後接卿數次之奏,是以有“出朕之望外”之谕。朕兩四籌畫,不如特遣天使申明事情大義,伊便少有不恭處,朕意當隐忍,再加詳悉開導。若必執迷,戀此尺寸疆土,況系伊國數百年盤踞之地,論理論情皆不應為之事,便将此數十裡地界賜他,無損于國體,更表朕之仁政也,何妨乎?朕意定此。遣來使臣若行雲南之路,恐伊少距,與事無益,是以朕命到滇,将此情節一一備悉問卿,令伊等從廣西路往,到彼開示,方能無事。此際隻可備扣邊之事,料不敢也;設萬有此事,亦隻可應,萬不可舉直取之事。朕生平樂天知足,苟無害于生民之事,朕不敢起好大喜功之念也。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朕開殊恩容其大過,伊若肆志放縱,另有不恭不法之事,方可告神明而行征讨。今即此立界之事,隻可委曲善全,卿悉意,可遵旨如此行事,隻以善全為是。将此旨亦密錄與郝玉麟、南天祥們看,著他們察之。
但“北邊戒嚴”的消息已經使安南“中外疑懼”,執政的鄭氏一面“嚴饬邊吏不得妄動”,一面派人迎領敕書,并上呈國書“曆言事大畏天之實”。雍正五年十月初六,安南工部右侍郞阮仲意、翰林院待制阮逄率官員六十多人、士兵三百多人,“敬備龍亭、儀仗,結隊出(都竜)關,恭迎天旨”,在鉛廠河關外“三跪九叩,山呼萬歲,鼓樂彩旌”,把敕書迎進都竜關,送往國都。當初拒領敕書的黃文綏被當作替罪羊鎖拿回去治罪。
雍正聞訊後,在鄂爾泰的奏折上朱批“朕深為慰悅”,訓示“欽差亦可不必遣”了,已經到達昆明的欽差副都禦使杭奕祿、内閣學士任蘭枝暫留昆明。雍正六年初,安南國王的陳謝表文送達雍正:
安南國王黎維裪謹奏:十二月初二日臣接領敕谕,焚香披閱,喜懼交并。竊臣國渭川州與雲南開化府接壤,原以賭咒河為界,即馬伯汛下之小河,臣國邊目世遵守土,臣罔知侵占内地為何等事,且未奉诏書,是以備因陳奏。旋奉敕谕,令撤回斜路村等處人員,别議立界之地,仰蒙慈照,欣幸無涯。今複奉敕谕定于鉛廠山小河立界,谕臣勿恃優待之恩,懷無厭之望,自幹國典,臣咫尺天威,彌深木谷。目今鉛廠山經廣南知府先已設關門、築房屋、立界碑,臣國邊目、土目遵臣嚴饬,帖然無言。臣竭誠累世,向化聖朝,蒙聖祖仁皇帝柔懷六十餘年,今恭逢皇帝陛下新膺景命,如日方升。且薄海敷天莫非臣土,此四十裡地臣何敢介意、有所觖望也?茲荷綸音,曉谕誠切,臣感戴聖恩,欣躍歡忻,惟願萬方拱命,萬壽無疆,聖朝千萬年太平,臣國千萬年奉貢。
雍正帝認為此文“感恩悔過,詞意虔恭”,于是“特沛殊恩,将雲南督臣查出之地四十裡賞賜該國王”,派杭奕祿、任蘭枝前往宣谕;至于大小賭咒河是否有别,安南究竟有否侵占中國領土已完全不予追究了。
至此,一場曆時四年的邊界之争實際已經結束。盡管連鄂爾泰也表示反對:“安南國屢行劫奪,曾不數世,故貪頑性成、狡狯習慣,示以恩則逞心,懾以威則伏膽。今明侵占内境,妄意年遠難稽,一奉诘問反據為外地,自稱屈抑,至敢妄誕放肆,并謂天朝之志書皆不足憑,試思雲南現有志書猶不足憑,該國所據以為憑者曾有何事?雖屢柬申訴,并不能明辯一語,則其情僞可知。況既已設關立界,附近小國誰不聞知?今忽見四十裡之地仍複還給,是既設之關尚且可退,其并無關隘之處,又誰能理論?臣竊恐附近酋長相率效尤,數十年後必将起釁端,實不敢不慮。”但聖旨已定,隻待履行手續了。
得知杭奕祿、任蘭枝即将前來“賜地”,安南行文廣西巡撫韓良輔,稱“感戴天恩,喜逾望外”,并派出範謙益等“迎接天使”。雍正六年五月二十四日,杭、任二人出關,在安南官員陪同下到達公館。安南方面請以五拜三叩禮迎接敕谕,在這一點上,杭、任二人十分注意維護天朝體面,堅持要等三跪九叩禮,安南方面也不像以往冊封、谕祭時那樣再加争辯。六月十六日,在三跪九叩的大禮中,杭奕祿宣讀了“賜地”敕谕,“賜地”正式生效。
十月十八日,雙方劃定邊界,雲南署開化府知府吳世鲲、署開化鎮中營遊擊王無黨與安南兵部侍郞阮輝潤、國子祭酒阮公宷分别在馬白汛外的小河兩岸立碑,北岸碑文簡述了“賜地”經過,為這次事件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号:“從此邊陲永固,億萬年蒙休于弗替矣。”南岸的碑文卻沒有領這份情,僅記載了“安南國宣光鎮渭川州界,以賭咒河為據”。
雍正的大度“恩賜”,雲南開化府的南界收縮了120華裡,因為地形的差異,一些地段還不止此數。“從此邊陲永固”,也隻是清朝的一廂情願,不久臨安府南部邊境紛争又起。
我們自然不必一味指責雍正,不管史學家如何評價,他畢竟不是一位無所作為的皇帝。但在雍正和當時絕大多數文武官員的心目中,大清國就是“天下”,皇帝就是天下共主,安南和其他國家都是藩屬,隻是皇帝不願意直接統治而已,是以既可以将它們的土地收歸天朝所有(盡管實際上極少這樣做),也不妨将天朝直屬的土地賜給藩屬,讓它們為天朝守土,稱為“守在四夷”。正因為天朝的體面和藩屬的恭順比領土更重要,是以在這場争端中,雍正和大臣們關注更多的還是安南的态度。鄂爾泰之是以反對雍正“賜地”的決定,主要還是顧慮安南今後的态度和“附近酋長相率尤效”的後果。而且一旦雍正作出決定,臣工們就隻有歌頌聖德的份了。一部中國喪地史中,固然大多是外敵入侵強占的結果,但也不乏天朝大國慷慨大度的賞賜,或者根本不當一回事,以至數量不小的領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丢失了,甚至怎麼丢了也弄不清楚。
這是我們應該永遠記取的曆史教訓。
來源:《葛劍雄文集》